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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庐·文化‖杨仁恺——书法艺术源流管窥

 艺术馆家 2020-08-15

书法艺术源流管窥


 

书法是随着文字的出现和演变而不断发展完善的。中国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具有独特的民族风格,它不仅具有实用性,而且自东汉以降,尤其是两晋而后,更具有广泛的艺术欣赏性。各个时代异彩纷呈,名家辈出。自魏晋六朝乃至隋唐以下,它已经形成独特的书法艺术。中国的书法艺术根深叶茂,源远流长,影响所及,遍于亚洲诸邻邦。

东晋升平二年(358)的《曹娥碑》,是我国书体从汉隶向真楷蜕变的代表,捺笔厚重、结构扁平的时代风貌,正好说明此时民间流行的真楷,已处在变革之中。北宋著名鉴赏家黄长睿的《东观余论》,认为它出自王羲之手笔,南宋高宗赵构在题跋中则定为东晋佚名人所写,却有独到的见地。按东晋王羲之出身于当时的士大夫阶层、,他们的真、草、行书已基本脱掉前代的窠臼,为后来的今楷、行、草奠定了基础。由于事物发展的不平衡,在当时的民间犹存着隶法遗意,完全是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王羲之一门书翰》是唐万岁通天二年(697)弘文馆勾填的,其中包括东晋王氏父子及六朝王慈、王志等所书各帖,虽属行草的“相闻书(信札)”,并非真楷,却可以明显地看出它已洗尽汉魏影响,以崭新的姿态迎来了我国书法艺术的新纪元。魏晋真迹诚不易见,西晋陆机《平复帖》和东晋王珣《伯远帖》已成稀世之珍;而《曹娥碑》即或不是出自王氏手笔,而时代却与之相当,同样是传世的赫赫名迹。《王羲之一门书翰》这件“下真迹一等”的瑰宝,不仅展示了东晋六朝上层社会典型的书法面目,而且更体现了书法发展史上,由古变今,第一个开拓时期的花团锦簇的繁荣。在千余年后的今天,我们还能亲见其墨迹,真是一种难得的美的享受!

西晋陆机《平复帖》局部

隋唐的书法继六朝而日益发扬光大,唐太宗李世民提倡宗法王羲之,天下景从。由六朝陈、隋入唐的虞世南、欧阳询诸大师在我国书法艺术上厥功甚伟。虞世南与欧阳询的书法妙绝一时。虞世南出自隋僧智永,间法二王,处处露出王氏

风度的光彩。欧阳询与虞世南齐名,同出王氏之门,册中《梦奠帖》和《千字文》有不少《兰亭》笔意,继承关系相当明显。欧书自成一家,远播东瀛,日本嵯峨天皇便深受欧书的影响,正仓院所藏嵯峨的墨迹,与欧书《梦奠帖》对照考察,他们之间继承关系洞若观火。《千字文》是欧阳询早年之笔,字字珠玑,卷后北宋王诜题跋,更增光彩。欧书传世墨迹,仅存4件,《千字文》为长卷,《梦奠帖》与故宫博物院的《张翰帖》、《卜商帖》三卷,原皆从《史事帖》佚出,大都为唐宋人临摹勾填,独《梦奠帖》老笔纷披,森森然有如列戟,难怪它受到历代书林的极大珍重。时代进入盛唐,书法有了新的趋势,风气为之一变。领导这场变革的,就是大诗人杜甫所吟咏的酒中八仙歌中的张旭。张氏苏州人,官至长史,以书法著称于时,真楷《郎官石刻》,风骨棱棱,有一笔千钧之势,为名书家颜真卿所继承。再就是在今草的基础上新创狂草,笔走龙蛇,点画飞动,或一字分而为二,或字字上下相连,怪怪奇奇不可名状,却又不悖于草书之法,已非历来今草面目。张氏的《古诗四帖》便是代表他所创狂草的唯一孤本,《宣和书谱》著录,诚为书苑中之奇花异卉。北宋初年所刻《淳化阁帖》,收入东汉张芝《肚痛帖》等,早被米芾指出其非,并断定为张旭所书。证之《古诗四帖》,米氏之说可信。张旭传书法于颜真卿,怀素问书于颜氏,得传张氏草法,运笔所谓“张粗怀细”,验以《草书自叙帖》和《苦笋帖》,信然。但怀素除狂草学张旭,也学二王,故册中刊出的《论书帖》,见于《宣和书谱》著录,亦为宣和内府旧藏,其风格则近王氏,与其传世的所谓《千金帖》,即《小字草书千字文》是一致的。由此可知,一位名家的书法面貌也是多样的,不是一成不变,如张旭《古诗四帖》与《郎官石刻》,无论如何也难使人认为是同出一人的手笔。上面我提出盛唐时期书风发展的新趋势,所指的仅是主流。敦煌《恪师法第一抄》,草法纯宗二王,写得如此精美,实不亚于孙过庭《书谱》。从以上墨迹联系到唐代的书法,重点偏于草书,并把它的变革作为一个问题来加以探讨。至于还有不少大家的作品,也具有各方面的代表性,限于实物,尽管不能作全面阐述,但对于了解一个时期的书法发展中的具体情况,还是不无裨益的。

西晋索靖《月仪帖》局部

五代书法承唐之遗风,可以说是两宋的过渡。传世杨凝式的《神仙起居法帖》和《夏热帖》与张旭、颜真卿的真、草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北宋早期李建中的行楷气韵殊佳,惟未形成流派。而对政治、文史、哲学、军事作出杰出贡献的如范仲淹、司马光、欧阳修、王安石等,他们虽不以书法见称,从传世的墨迹看,也是别具风韵,何况又是字以人传。如册中欧阳修《待漏诗》和《家谱序》,笔力透纸背。举一反三,准此可以了解同时名人书法的品格。真正树立旗帜的北宋四家蔡襄、苏轼、黄庭坚、米芾对书法的造诣殊深,各有特色,对当时和后代起过深远的影响。徽宗赵佶有行书《蔡行敕》和草书《千字文》,其子高宗赵构的草书《洛神赋》和孝宗赵昚草书《后赤壁赋》并非是对帝王有所偏爱,实在是由于他们的墨迹生面别开,对书法艺术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不能埋没,应作为文化宝库的一份珍贵遗产。徽宗赵佶的书法,过去仅见其瘦金书传世,而草书和行书因收藏在宫廷之中,竟无缘获睹真迹。高宗赵构和孝宗赵昚的两件草书也是不可多得的名迹。赵构和赵昚近法宋四家,远学晋唐,真书学《曹娥碑》,草书得二王尤多。论功夫和成就,赵构书法不低于当时诸名家,已经形成一个流派,支配宫廷上下百余年的书风。赵昚的泥金草书《后赤壁赋》,书风与赵构极为相似,难怪前人对之有出自徽、高二宗之说了。南宋书法艺术不如北宋之盛,虽与政局有关,但也未必尽然。由于宫廷的倡导,士大夫大都留心书艺,卓有成效。大诗人陆游最重书法,见之于吟咏的占了不少篇章,以所谓 “大舸破浪”一词形容草书的特点,正是他的“夫子自道”。诗人80岁时的自书诗,真是少见的杰作。诗篇的韵律和命意,炉火纯青,沁人心脾,固不待言。就是此卷大字草书,以猩猩毛笔,随意挥洒,神完意足,其中灌注了无尽的诗情画意,耐人深思。理学家朱熹在哲学方面的著述,卷帙甚富,被当成了孔丘学派的继承人,800年来为儒林所推重。他写一手精妙的书法,大小字独具风姿,清新道劲,历来为后世所称羡。《朱熹·书翰文稿》中的《致表弟程洵允夫书输》和《大学或问篇阐述稿》,均属不经意之作,却有一股天真烂漫的情趣,令人百看不厌。南宋以专门从事书法而享名于时的张即之,一生不知写了多少作品,曾誊写佛经若干册收藏临安寺庙,至今犹散见于国内外公私收藏家手中。他的擘窠大字更为有名,从颜书入手,创横细竖粗的结体,独具挺拔的特色。其小字行书流传绝少。《报本庵记》墨迹,为张氏仅有的佳构,受到历来鉴藏家的赏识。南宋后期状元、民族英雄文天祥留下的墨迹更为珍贵,不但因民族英雄受到敬重,也因为他那富有二王传统的书法,给人以清秀刚毅的感受。《木鸡集序》与他的另一件传世名作《致宏斋札子卷》不啻是稀世双璧。

东晋王珣《伯远帖》局部

东晋王羲之《行穰帖》局部

两宋的书风丰富多彩,淳厚敦实,很值得后人学习和借鉴。元代的书法就是继承了这个传统,得以不至于坠落。我国一般盛称书家“颜、柳、欧、赵”,几乎是成了学书入门的公认导师。赵即赵孟頫,元代初期享有盛名的书画家,他主张画不学南宋,直追唐人。他于书法则不然,书则初学宋高宗赵构和张即之,后学李邕,由近及远,徐徐而进,最终皈于“二王”,终于成为一派宗师。元明以下,直接或间接受其影响的书家,所在极多。《苏轼题王诜烟江叠嶂诗》是赵书传世墨迹中的“高头大卷”,运笔挥洒自如,得心应手,是难得的合作绝品,而被乾隆弘历误为“双勾赝作佳者”。欧阳修《秋声赋》和陶潜《归去来辞》,都是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急就章》是我国汉代创始的第一代草书,又是古代启蒙的字书,后世书家非为实用,而是从书法艺术的角度为之传播,丰富了对书法艺术的审美视野。赵氏所书一赋一辞,以行书出之,心手相师,点画随意,收放自如,很能显示作为大书家驾驭笔墨的本领。元人中多有喜书《急就章》的,与赵氏同时的邓文原及其后学俞和、宋克诸人,都有此类作品传世,可资参证。与赵孟頫同时又同享盛名的鲜于枢,为当时南北两地的代表书家,而鲜于氏传世作品不多,且书体又少,想必两人从事的社会活动以及生存的年岁修短有关。他的《王安石杂诗》大字行书,时代风格与赵氏相通,大概是两人的师承关系也有不约而同之处。元代的书法艺术进入中后期,赵氏的影响趋于普遍,如张雨、赵雍兄弟、陆居仁、郭天锡、俞和、周伯琦,属赵派的中坚,只有康里子山、柯九思、杨维桢少数几家草学《书谱》,楷学《道因碑》。且杨氏草法自创一格,颇出新意。总之,元时的书坛应数赵孟頫一人领一代之风骚,已成定论。

明 唐寅 行书吴门避暑诗  局部

明初的“三宋”(宋克、宋广、宋璲)、“二沈”(沈度、沈粲)和宋濂是具有影响的书家,他们都出自赵氏而稍有变化。宋广作品,世不多见,临怀素《自叙》,草法功夫较深。程南云的行书《千字文》则全法赵氏,运笔舒展,气味浓郁,尚具典型。中前期有李东阳、张弼、李应浈、吴宽、沈周诸家,师承的范围似较前期为广,苏轼、黄庭坚的影响同时也在起着作用。可是,中期的祝允明、王宠、文徴明、唐寅等人,世居吴门,大都规模赵氏,风气为之大开,即是文氏大书渗入黄山谷笔法,而总的基调仍然皈依于赵氏。祝允明的小楷《东坡记游》自赵氏《道德经》和《黄庭经》出,文徵明《西苑诗》、《梅花诗》诸作,唐寅《吴门避暑诗》、《落花诗》等,皆具有赵氏的流风余韵,形迹至为显著。王宠尽管表白师承钟繇,而其效果始终摆脱不掉赵氏法度的制约。尤其是文氏门人及其子弟辈,人数众多,风貌大同小异。倒是陈道复虽出自文氏门墙,书画却有自己的格调,杜甫《陪郑广文游何氏山林诗》,其中米芾的成分较多,其奔放处已突破文氏的藩篱。晚期的书苑空前活跃,董其昌应运而出,主张书学唐宋,并躬自实践,一时蔚为风气。他的书法,基础是学颜,后兼学宋四家,于米芾甚有心得。他的作品,几种书体都可看到,使人对其功夫深厚,为之钦佩不已。如前面所指赵孟頫对元明书法的影响如此深远,而董氏则对明末清初的作用也很为可观。尽管与之同时的莫是龙、陈继儒辈亦以书名于时,但都不能与董氏抗衡。董氏这一主流派之外,则有后来的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别出分枝,他们自创新体,结体运笔怪异,曾风靡一时。随着时问的推移,逐渐淡薄下来,远不及董氏一派具有强烈的生命力。

明 董其昌 临米芾方圆庵记 局部

清康熙玄烨提倡董其昌书法,上行下效,不胫而走。査士标、陈奕禧诸人追摹最力。在此之前,清初名家王铎的书画受到各方的重视,有“南董北王”之誉。王氏艺术活动在明末、入清影响逐渐扩大,傅山诸书家学之可以乱真,后来傅山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力图摆脱其影响,仍露痕迹,可从本书和别处藏品中窥知一二。而王铎致力于书画艺术的活动(实践) ,不仅为傅山初期所师承,在清初的书家中也还有人在摹仿,不单是他的后人,同时是一些科举中人。像傅山一类的书家,终不仕清,有的自号“遗民”,或入空门,或游技艺,是历代政治变革中常见的现象。明代的“遗民”中,有不少知名的书家和仁人志士,如沈摩青、龚贤、顾裕愍诸人墨迹,特别是传为民族英雄史可法的手札,除书法的熟练而外,更重要的是提供了当时苏州“五人案”的历史真实,是值得珍视的。

清代书法为馆阁体所束缚,乾嘉时危机四伏,真有不绝如缕之势。康熙玄烨提倡学董其昌,于馆阁体在客观上有所抑制,而乾隆弘历学赵孟頫仅得其结字工整,笔致匀称,却缺乏风骨韵味,终于被后人讥其为“算盘珠”,它正好代表了馆阁体的若干特点。又是一个上行下效,使清中叶的书法艺术一蹶不振,徘徊不前。但书法艺术毕竟有深厚而肥沃的土壤,在此前后孕育出高其佩、金农、高凤翰、郑燮诸家。他们别出心裁,自辟蹊径,一新耳目。与此同时兴起的考据和金石学有无关系,自难确说。倒是黄易、伊秉缓、阮元、包世臣、何绍基、陈鸿寿的实践活动表现较为明显。由馆阁体脱颖而出的翁方纲、刘塘、成亲王、铁保所谓“乾嘉四家”,外加王文治,共为五人,总未能冲破藩篱,具有自己的面貌。一言以蔽之,有清一代的书法艺术的阵营初期承明时遗风,继之有一度回光返照,稍纵即逝,一般较长时间处于馆阁体为主流的漩涡之中。就我国书法发展的规律观之,应该说是处于低潮,而金石学的兴起,多少拯救优良传统于不坠,为后来书学的振兴创造了条件。

对艺术,包括书法艺术在内,可以说历来很难有一个绝对的客观标准。在书法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各个时代都有它的代表人物和流传的墨迹。在他们中间,一些人在当时就已声名赫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有的人可能变得暗淡了,而另一些人,则仍被人们所推重。还有的,他们的艺术在其生前并没有被认识,而身后却日益显现其成就和价值。但不管是怎样的情形,总的说来,这是历史本身对他们的评价。我们今天的职责,在于尽可能地提出各个时代出现的书家作品,鉴定墨迹的真赝,推荐他们传世的代表作,就算是尽到一份责任,即此一端,恐怕也还有负各方雅望,谨致歉意,敬希谅察。

1990年1月

节选自:《沐雨楼文集》

云庐艺社编辑整理


-------杨仁恺------

  

  杨仁恺(1915年10月1日——2008年1月31日),号遗民,笔名易木,斋名沐雨楼,四川岳池人。享誉海内外的博物馆学家;书画鉴赏大师、书画大家、美术史家。曾任中国古代书画七人鉴定小组成员、中国博物馆协会名誉理事;辽宁省博物馆名誉馆长、文史研究馆名誉馆长;鲁迅美术学院名誉教授、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导师,辽宁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等职。因其杰出贡献,授予了“人民鉴赏家”荣誉称号,被誉为“国眼”。杨仁恺先生是新中国文博事业的拓荒者,对中国历史文化遗产的考鉴、拯救及中国文化世界的传播作出的卓越贡献,海内外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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