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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庐·文化‖杨仁恺:试论王诜及其书法艺术

 艺术馆家 2020-08-15

试论王诜及其书法艺术


 


我国文献记载王诜的事迹不可谓不丰富,因为他尚宋英宗赵曙蜀国长公主而为驸马都尉,是皇亲国戚,名门望族,受到各方面重视。《宋会要辑稿》、《续资治通鉴长编》诸史籍中多处提到他,主要涉及公主逝世,王诜与所谓元祐党人来往,以及前后数次左迁的来龙去脉。其中较为甚者,为诏责“王诜内则朋淫纵欲无行,外则狎邪罔上不忠,由是长公主愤愧成疾,终至弥笃”(见《宋会要辑稿》帝系八之五一)。因此,皇帝身边的一些重臣也借机进谗,使王诜宦途受阻。王诜在功名上的坎坷对他的艺术生涯却大有裨益,使他有机会接触下层,扩大视野,多少弥补了贵公子出身的局限。

官方史籍贬低王诜,乃奉命之作,有的近臣为了邀宠,火上加油,古今一揆,并不为怪。带有著录性质的《宣和画谱》一书,虽然转录了神宗赵顼对王诜的谴责(引语见前),编者在评价王诜时却褒多于贬。如“幼喜读书,长能属文,诸子百家,无不贯穿,视青紫可拾芥以取”,是言其专心治学,薄于仕进;“诜博雅该洽,以至弈棋图画,无不造妙”,是说他对文艺有广泛爱好;“又精于书,真、行、草、隶,得钟鼎篆籀用笔意”,则专指书法造诣而言。以上都是一般奖饰之词,重点落在王氏的绘画成就突出处时说道:“写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宽林幽谷,桃溪苇村,皆词人墨卿难状之景,而诜落笔思致遂将到古人超轶处。”以传世的几件绘画作品对照验证,《画谱》措词当属公允之论。南宋人邓椿所撰《画继》,乃私人著述与官方和半官方的口气有很大出入,指出王诜:“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仪,学问诗画,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梁,黜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东坡(苏軾)为之记。”“其所画山水学李成皴法,以金绿为之,似古……故东坡谓晋卿(王氏号)得破墨三昧。”以后一些图籍,咸本以上几种文献,不见有新资料补充。根据记载,初步综合分析,不难发现以下几个问题,或有助于研究。

欧阳询行书《千字文》局部

官史责备王诜“抑勒僱人。取舍之间,不畏公法,……藏匿妇人,教令写文字投僱及虚作逃亡迹状”;“诜不矜细行,至于妾奸(公)主旁,妾数抵戾。主発后,乳母诉之,帝命穷治,杖八妾以配兵”(分别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史·魏国大长公主传》)。这与邓椿《画继》所记出入不小。邓氏活动在南宋,记事未必真切,但他是从苏軾为王氏所撰《宝绘堂记》转录而来。苏試毕竟是与王氏同时,而且过从较密,并是先后同遭外放之灾的滴臣,他的记述应当说是没有问题的。我并不是简单地为王诜的历史翻案,为了弄清史实,了解其人之真实面目,似有必要花点工夫。

烟江叠嶂图  局部

再就是两宋以来文献,对王诜的绘画品题不绝于书,但对他的书法艺术却很少涉及,就是在苏軾的许多诗文中,亦只字不提。《东坡集》卷17载苏氏次韵晋卿和《烟江叠嶂图诗》十四韵序言有云:“因复次韵,不独纪其诗画之美,亦为道其出处契阔之故,而终之以不忘在莒之戒,亦朋友忠爱之义也。”可知二人有患难之交的情谊。只说“纪其诗画之美”未及书法或以为主题对王氏所制《烟江叠嶂图》及其和诗而言。可是诗中却有“郑虔三绝君有二,笔势挽回三百年”句,明明肯定的是诗与画。上海博物馆收藏王氏真迹图后有苏氏亲笔诗篇,王氏和章相接,苏再就成前韵和之,王又步原韵书于苏氏墨迹之后,如此诗、书、画相结合之佳作,弥足珍贵。而苏氏竟不提王氏书法之成就,应非出自一时疏忽。倒是与苏轼齐名,也就是王氏友人的黄庭坚,在所著《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九,有跋王晋卿书一侧,录于下:“余尝得蕃锦一幅,团窠中作四异物,或无手足,或多手足,甚奇怪,以为书囊,人未能识者。今观晋卿行书,颇似蕃锦,其奇怪非世所学。自成一家。”

照黄氏的印象,王氏行书真有点异样,惜乎流传下来的这类行书墨迹尚未发现,也许为其早年自创书体。黄氏又在《山谷别集》卷八有一段《跋王晋卿·墨迹》文字,说法与上面迵然相左:“……近见(王诜)书《戒坛院佛阁》碑文,文句与笔墨皆顿进,所调后生可長者乎?”

黄氏以长者口气作此评论,道出一个客观实情:王氏早年的书法既无传统,又或以画入书,实不足为法;后来改弦更张,面目一新,令賣氏印象改換,遂即予以鼓励。

宋 王诜 行草书自书诗卷 局部

此外,如前面所引《宣和画谱》王氏传记提到了书法,所谓“又精子书,真行草素,得钟鼎篆箱用笔意”。这或是其早年所作如蕃锦图像文字之所由来。《画谱》编者措词含混,远不如对绘画评述之具体,盖有其原由在。问题在于《画谱》中记裁宣和内府收藏王氏绘画作品达35件之多,而同样性质的《宣和画谱》竟未有一件入选,则《画谱》所谓“又精于书”不过属于随意之词而已。如果说《书谱》未收入苏、黄两家之作,王与苏、黄有政治上牵连,因亦不予收录,于理似有可通。然而《画谱》既然为王氏大加宣染,认为其书法既精,自应入选。而事实并非如此,看来当时王氏书为画名所掩,再加上前后有个演变过程,一时难于引起人们的留意。总之,历来对王氏书法并没有对绘画那样一致推崇,则是历史事实。就今天所能见到的王氏书法墨迹真品,试作一番比较,探索其艺术造诣,可以补昔日文献之不足。对王氏书法尽可能适当地予以评价,正是本文主旨之所在。

王氏书法作品传世真迹,我所亲睹者有以下数件:

(一)欧阳询行书《千字文》卷拖尾题跋(辽宁省博物馆藏)。

(二)孙过庭草书《千字文》卷跋尾(辽宁省博物馆藏)。

(三)《颍昌湖上诗·蝶恋花词》卷(故宫博物院藏)。

(四)王齐翰《勘书图》卷跋尾(南京大学博物馆藏)。

(五)《烟江叠嶂图》卷拖尾前后两段和苏轼诗十四韵(上海博物馆藏)。

《孙过庭草书千字文第五本》跋(局部)

以上五件均为行书,结体使转,风貌一致。其中《颖昌湖上诗·蝶恋花词》无作者名款,至流传中元人赵肃及明王洪、陈继儒判定为黄庭坚所作(见《式古堂书画汇考》)。在流传中亦有不同意出自黄氏手笔,拆去元明跋尾,加入蔡襄、苏轼、黄庭坚三人研判赝题,不仅画蛇添足,且致原迹几遭破坏。清康熙时鉴藏家曹溶据《草堂诗余》与韩维《南阳集》认定此本为王氏之作,订正元明诸家所谓黄庭坚作说法之误。可能曹氏当时尚未见到王氏具款识题跋的另外几种真迹,只能核对文献。如有另几种墨迹真品比较,则更具有说服力。

前人对王氏书法的看法,略可归纳如下:第一,不为同时鉴赏家所重;第二,认为“得钟鼎篆籀用笔意”;第三,“行书颇似蕃锦,其奇怪非世所学,自成一家”;第四,《戒坛院佛阁》碑,“文句与笔画皆顿进”;第五,“《致到帖》书法飘逸,苍秀殊甚,有惊于人”(清吴其贞《书画记》)。前人的评论是否允当?值得今天重新予以研究。

我初步认识,贵公子王诜于书画阅历颇深,对绘画有独得之妙,初于书法并不留意,用画笔作字,即所谓篆籀法。黄氏的所谓“自成一家”,存讽剌之意(曹氏亦有此说法)。但到后来,观所书《戒坛院佛间》碑,始承认王字“顿进”,即转向传统,抛弃怪形。应该说此时是王氏书法走入正轨的转折点。

王诜 柳荫高士图

清曹溶有云:“晋卿绘事为时所重,不以书名。山谷曾以蕃人锦囊见诮。然其去国羁栖,自云能饮,托意信陵,推服蜀公,大能忠君爱国,盖亲受眉山陶铸,一洗膏粱夙习,超诣乃尔。即使未谙八法,当以人重。况豪落之气,跃跃行墨间者乎。”曹氏此段评语较为客观,指出王氏书法转变的前因后果,最后“一洗膏粱夙习,超诣乃尔”,并进一步肯定其“豪落之气,跃跃行墨间”,基本上是肯定的。至于揭示出王氏钦佩苏拭,“亲受眉山陶铸”,凿凿有据,并非虚语。从存世几件墨迹的字里行间及其用笔结体,能看出有苏軾的影响;尤其是横、竖、撇笔诸法,接近《祭黄几道文》等作。至于与爽利豪迈的《寒食诗帖》相较,则显示出王氏书法的气质和素养稍逊苏氏一筹。若将王书与同时人苏洵、薛绍彭、苏过等人的作品放在一起加以比较,彼此之间只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时代总风格却属一致。

王氏几件墨迹中,行楷书《孙过庭草书千字文》跋尾,沉着处更近苏氏;而行书两段和苏氏《烟江叠嶂图诗》同书在一幅绢素上,彼此之间的差异如此微弱。据此,益信曹溶之论确属不移。惜乎曹氏未得亲见此剧迹。

退一步言,王氏书法即使不能与其绘画等量齐观,其历史价值亦未可忽视。唐王维“诗、书、画三绝”已成绝响。文同、苏試、米芾诸家尚能偶尔一见,而米只见诗、书,画幅早佚,自不得以砚山代画,文氏书画已如晨星,苏軾书多画少,均不如王氏传世书画既富且精。就此意义而言,今日似应修正前人之观点,从我国绘画、书法史角度衡量王氏诗、书、画真迹,、其是重新评价他的书法艺术,予以应有的历史地位。

1989年5月

节选自:《沐雨楼文集》

云庐艺社编辑整理


-------杨仁恺------

  

  杨仁恺(1915年10月1日——2008年1月31日),号遗民,笔名易木,斋名沐雨楼,四川岳池人。享誉海内外的博物馆学家;书画鉴赏大师、书画大家、美术史家。曾任中国古代书画七人鉴定小组成员、中国博物馆协会名誉理事;辽宁省博物馆名誉馆长、文史研究馆名誉馆长;鲁迅美术学院名誉教授、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导师,辽宁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等职。因其杰出贡献,授予了“人民鉴赏家”荣誉称号,被誉为“国眼”。杨仁恺先生是新中国文博事业的拓荒者,对中国历史文化遗产的考鉴、拯救及中国文化世界的传播作出的卓越贡献,海内外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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