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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劳动改造的京剧演员们

 二马仔 2020-08-15

1970年4月底,内蒙古京剧团一行人等,被下放到十四团的几个连队接受劳动改造,和解放军领导的教育。改造自己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思想意识。被分到八连的,是以著名文武老生京剧表演艺术家李万春先生的同胞三弟,京剧武生架子花脸兼丑行角色的表演艺术家,李庆春先生为首的演职人员。还有配角演员和胡琴,锣鼓师,和龙套演员一行十几个人。他们被安排在男,女生各班排的兵团战士中间。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操练,同学习,并参加连队的各项活动。

被分到男生一排的是龙套演员,和乐师等几个人,随一排知青干脱砖坯的活儿。分到二排的是李庆春这个腕级演员,和小角色演员,干营建盖房的活儿。分到女生排的女剧团员们的情况不详,但干的是大田农作一类的活计。

当年我是一排一班的知青,分到我班的是剧团锣师老曲,时年40来岁,一口京腔京韵。人很本份,很随和,幽默风趣。和我铺位相连,工作的坯场也相连。我称他老曲,他叫我小张。总是称兄道弟,每天一起从事脱坯劳动,互帮互助。他还告诉我,分到三班的老金是文革造反派,翻脸无情,文革中斗争万春,庆春。提醒我远离这种势利小人。排里的某些人给他起外号,叫他'蛐蛐儿'。他知道了也不生气,一笑了之。当时,我们脱坯的定额是一天600块砖坯。这对当年风华正茂17周岁的我来说不算什么,但对40多岁的演职人员老曲来说,就非常吃力了。盛夏烈日,一天下来,他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举步维艰。中午收工去吃午饭前,我们用手绢四角作扣,沾上渠水,成帽状扣在头上,这样能凉快些。用筷子敲击着铝制饭盒,懒洋洋地叹着气说:又去吃那个歪拽了,(白薯面加工的黑窝头)这叫什么日子啊?那家伙吃得我胃里返酸水,排大便都困难,苦啊……我也算是和他有缘份。

庆春先生是梨园名宿李永利老先生之三子,出生于1929年。他长兄万春生于1911年。二哥桐春生于1927年。是京城京剧科班鸣春社的重要成员。三兄弟中尤以万春文武兼备,名噪京师,沪宁及大江南北。李氏系河北雄县祖籍,满族正黄旗,祖上尚武。自永利老入梨园开宗立派,以独门武技功夫和俊俏潇洒的台风,独树一帜。犹以武生戏著称于梨园。万春先生的关公戏,须生戏也兼收并蓄。据庆春先生当年对我们说的,万春先生饰演猴戏中的孙悟空是一绝。不仅形象生动,各种特技,如五官动作,身法招式活灵活现。且还有一手舞台绝活:能将一只鲜桃,用牙齿去皮,成一完整而不断的转圈桃皮,深得观众喜爱和叫好。但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被屈含冤,错误地被打成右派分子。鸣春社的在北京的成员于1960年贬放西藏一年多。据我后来所知:当年反右时,是文化部下达给京剧界的右派指标中,尚缺一个名额,原拟分配给京剧艺术表演大师马连良先生的。但万春先生有仗义担当,而代人受过。他称马连为'三叔',将此名额主动承担,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是多么大的侠骨柔情啊!真是大丈夫,品士也!于1962年6月,经国务院副总理兼内蒙古自治区主席的烏兰夫同志与有关部门协调,将李氏鸣春社原班人员,调入内蒙古地区,与包头市京剧团合并,组建了内蒙古京剧团,李万春先生任团长。

据庆春先生和我们的兵团战友们私下聊天中得悉,他二哥李桐春先生在台湾活跃在京剧艺术舞台上,也是名角。但两岸相隔,李门三春天各一方。但兄弟情深,骨肉相连。长兄万春先生和他都牵怀惦念桐春先生,其长兄万春平生最大夙愿,就是有朝一日三兄弟相聚,同台演一场传统京剧古城会,以告慰平生。但遗憾的是这一願望,终生未能实现,这是后话。

庆春先生身材不高,不到1,7米,体态偏胖,一张白净的面皮神采飞扬。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常戴一顶深灰色鸭舌帽,穿一双洒鞋。也是一表人材,风度翩翩。时年41周岁,待人很亲切,外场。嗓音宏亮。心胸坦荡,常常风趣地和知青们说笑。和我们一见如故,仿怫他乡遇故知一样。毫无故忌,什么话都敢讲。他看不惯某些军人连官的那一套左倾高调,评论当年某位连官,将《铁道兵之歌》的原曲,配以自创荒词,谓之'八连连歌',而不屑一顾。说这是一种不尊重别人的作品,所改之词牵强俗谬,狗尾续貂。也极为反感当年的阶级斗争,接受再教育,和专政柱石一类的政治说教。根本不买他们的帐。

庆春先生身手敏捷,曾在三岔口一剧中饰演店主东刘利华的武丑戏份,和芦花荡中的张飞。也能唱架子花,演过曹孟德。一次盖房上泥瓦后的收工前,二排的几个弟兄,故意将登高的木梯给撤走,将万春一人置身近4米高的房山墙的房檐处。起着哄对他说:李师傅,给我们露一手儿吧!庆春微微一笑,抱拳拱手说,今天李某给弟兄们献丑了。言罢,反身一个吊毛斤斗,飘然落地,气定神闲。大家鼓掌叫好,赞不绝口。这件事,传遍了八连,知青们对庆春心悦诚服。他还多次在八连场院,给一些弟兄们表演过,京剧中的死人架骨,和活人架骨的功夫。(死人架骨,即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地,后背着地,而安然无恙。活人架骨是向前倒地,前胸着地。)非常吃功夫的。深得知青们感佩。

从此事之后,庆春和知青们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关系相处得更融洽了。他经常和我们聊天,拉家常,调侃。言语之间,爱憎分明,说话直爽坦荡。他总说:烏主席是好人,有能力,有气魄。(时值烏兰夫正陷于被审查之中,淡出党和国家领导人行列已多年了。)说六十年代初自然灾害时,鳥主席治理有方,河套农牧业发达,民生富足,是办了好事的。还说,鳥主席对李家有恩。协调各部门,将鸣春社的演员们从西藏调来,是一种保护和关爱。合并成立京剧团,批准万春任团长,是信任和重用。这份恩德永铭不忘!他还说1962年6月间他们乘火车抵达呼市时,鳥主席亲自到月台上欢迎他们时,鳥主席大高个,手一挥,让人感到和蔼可亲。大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气场和派头,也是八面威风的。……听着他的侃侃而谈,让我们的心灵里打开了一扇新窗,知道了文革中,兵团官方宣传以外的真实世界!

转眼之间,已到了这年的7月底。庆春向我们透露,八一建军节时,内蒙京剧团奉献给十四团全体官兵一场整出的《智取威虎山》全套大戏。由他侄子小春,出演杨子荣。小春出生于1938年,是万春先生长子。武行宗家传,须生拜在亲娘舅李少春先生门下。文武兼备,是梨园界同辈人中的翘楚,顶尖人才。知青们获悉后,翘首以盼。

一九七O年的建军节终于到了。是日,各连知青提前收工和用餐后,17时连队集合,统一着兵团战士服,18时前集合在团部广场。到场的知青,复员老兵,军管人员和在编农工约五千余人。各连以排为单位成一路纵队,席地而坐。广场中央搭起了约一米高的木板台子,调来了团部的燃油发电机,助以舞台灯光。这在当时是颇为壮观的。

19点许,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大戏正式开始。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小春先生登台亮相,他当年32岁的华年。身高在1,75米左右,五官清秀,英武俊俏。嗓音甜美,道白清晰,动作潇洒,宛然一派大家风范!顿时一片喝采,叫好和掌声。随着小春的精采演出,掌声此起彼伏。小春饰演的杨子荣大段优美唱词,韵味十足,高亢嘹亮。唱念作打,一招一式都恰到好处。舞台艺术的感染力,气贯长虹。当年的我们看得是如醉如痴!是一种难得的高品味艺术享受。约在晚21点半左右,演出圆满结束了。各连整队回连,到达营房宿舍时已经是22点多了。

归队后,大家余兴未尽,围坐在庆春身旁,谈论着小春的演技,和生动的舞台形象话题。庆春神采飞扬地对知青们说:小弟兄们,我侄小春演技如何?那嗓音儿,那扮相,那武功,那台风,那手眼身法步,是多么的挥洒自如,干净利索啊!……是不是比童祥龄强多了,钱浩梁也不行!同为李少春的门下,但得乃师真传者,唯我侄小春也!而我李氏门中的武生戏,梨园一绝,祖传的。童祥龄,钱浩梁的花拳绣腿,根本就没法比!大家听得津津乐道。有人当面笑问庆春:那为什么童祥龄,钱浩梁的戏能拍成电影,红遍全国,而小春只能屈居一隅啊?庆春感慨地叹道:这不就因为我兄长万春在57年被打成右派,发配西藏,后经鳥主席保护,才得以到此。……唉,你再有本事,但国家不用啊!听到此处,大家默然无语了。然后熄灯就寝。

这之后没几天,到兵团接受劳动改造的内蒙古京剧团的演员们,离开了兵团,回到了呼市原单位。从此,与我们天各一方。

1980年夏收季节,我当时被工作单位:北京造纸总厂供销经理部,派驻在顺义县杨镇公社下营村收购麦花桔,稻草一类的造纸原料,在杨镇草站,(库存一万多吨的麦花桔的草料场)我干的是与县商业局,县土产公司,各基层供销社的业务联络工作。与当地干部关系极洽。某日,驻地村支书赵春玉搞了20多张县影剧院的京剧商务演出票,请草站领导,并率领本村大队,小队两级干部,一起去县影剧院听戏。大队派一辆铁牛55型胶轮拖拉机,作往返专车。我有幸受邀去观看演出。

令我异常惊喜的是,那晚演出的剧团班底,是原内蒙古京剧团的全班人马。全套的传统京剧《打渔杀家》。其中,李小春饰肖恩。这让我遥想起在十四团,公演《智取威虎山》的情景。因台上小春带了髯口,看不清五官,但那余音绕梁的优美唱腔,和优雅从容的舞台风格,涛声依旧,不减当年。戏罢散场,我找到村支书赵春玉,说要去会一个当知青时的老朋友,需20分钟,你们等我一会。村支书赵春玉是我的好朋友,他说你尽管去,不拘时间,我们等你。

我走向后台,寻问是不是原内蒙京剧团的人,有没有锣师老曲。经人带路,见到了满面春风的老曲。他言道:难得老弟还想着我。说现在原内蒙京剧团已落户京城,现小春是剧团团长,庆春是副团长,于是带我去见庆春。

见了庆春,我自报家门,说是原14团8连二驴湾的知青来看他。他时年51岁了,抱拳拱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当年是同吃一口井的水,同吃一锅饭的风雨故人,难得兵团的兄弟还记挂着我!太让我感动了。说着话,他的眼圈红了……我忙说,您是前辈,是我们的父辈中人。他说:贤弟客气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终生难忘当年的风雨人生路。他让老曲泡茶,要和我说一会话。我说外面还有车等着,只能说20分钟的话。

他和我说了当年1970年6月初的一件往事,说张老弟,你如能见到刘喜德(麻三儿),一定转达庆春对他的谢意和问候!当年庆春生母去世,经人捎话,五内俱焚,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至慈母灵前奔丧,以尽人子之道。但无奈身无分文,愁眉不展。是喜德兄弟慷慨解囊,将手里刚探亲报销的往返北京双程火车票30多元,加汽车票双程费用及伙食退费等,一共40元钱全部借给了我。使我奔丧成行,而不抱憾终生。我的钱,是在呼市出发时,缝在褥子里了,不料被造反派检查行李时发现,统统给没收了,说是怕我持钱外逃。这些文革中的小爬虫们,多么地伤天害理!小张兄弟,你要是想看戏了,直接找老曲,让他给你安排后台专座,这样听,看戏都清楚。然后对老曲说,告诉剧团管事的,就说是庆春让安排的!小张兄弟,此事庆春拜托了,一定替愚兄致谢喜德贤弟,说庆春不忘人恩!他做了善事,最终会有上蒼眷顾他的。临别之际和庆春,老曲握手洒泪伤别。时光荏苒,此事已历39年了,万春,庆春,小春均已作古,老曲如何?如他尚在,也应90岁开外了。书文至此,已是泪眼婆娑……

写一首七律,感怀已逝的斯人前辈,聊表寸心吧:

七律  梨园前辈李氏三春

鸣社三春文武行,

古城一会逝云唐。

海峡隔岸昭肝胆,

天水牵情泽义肠。

演表梨园歌道品,

德宣戏骨唱忠良。

斯人已远归仙去,

江海流波聚望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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