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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 八月万物集

 老鄧子 2020-08-15

涂    昕

午后的空气,蝴蝶施过魔法


八月的午后,烈日如倾盆大雨。空气随着温度的升高不断增加着重量,鼻腔里有明显的肿胀和拥挤感。万物吸饱了阳光,也都变得更加蓬松。最蓬松的,就是夏蝉的叫声,铺天盖地,似乎要把口渴的焦灼之音烧到无穷之远。事实上,是夏蝉的鸣叫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口渴,它倒是一点不渴呢!法布尔在他的《昆虫记》里面告知我们,炎炎夏日,唯有蝉对“水荒一笑了之”:“它用小钻头一样的喙,刺进取之不尽的酒窖。它停在小灌木的枝桠上,一边不停地歌唱,一边在坚硬光滑的树皮上钻孔;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树汁,使这些树皮鼓了起来。蝉把吸管插入洞孔,尽情畅饮;它纹丝不动,若有所思,完全沉浸在琼浆和歌曲的魅力之中。”(法布尔《蝉和蚂蚁的寓言》,《昆虫记》)

被我们统称为蝉的昆虫,其实种类繁多,叫声也各有不同。此刻鼓噪不已的,就起码就三种不同的叫法,有单调冗长、漫无止歇的“吱——咋——”,破折号可以延伸到天边;有时断时续的“唧啊啊——唧!唧啊啊——唧!……”,一声长一声短,声音跛了脚;还有“布唧呱,布唧呱,布唧呱”的弹跳之音。

翻看昆虫图谱,总是会被蝉翼之美迷住,比如胡蝉的翅膀有着玛瑙一般的花纹,还有绿草蝉透明的翠色翅脉,轻薄如纱,仙气四溢。但是想亲眼见到这些漂亮的蝉,可真是不容易,它们藏在茂密的枝叶里难觅踪迹,简直像是这些大树在大叫大嚷、吵个没完。今年夏天我只见过两类不太漂亮的蝉:一种大约是某种寒蝉,个头比较小,深蓝的体色带着银灰的斑点;另一种就是最常见的蚱蝉。

寒 蝉

蚱 蝉

蚱蝉全身漆黑,有橘红的斑点;翅膀是透明的黄褐色。它们喜欢大规模地群蝉共鸣,声势浩大,震耳欲聋。然而总会有一些奇妙的时刻,叫嚣之声戛然而止,那一瞬就像时间的缝隙,像倏然而至的树荫送来清凉——抬眼一看,一棵树相邻的两个枝桠上,分别停了一只蚱蝉;一张稀稀拉拉的蛛网把分离的枝桠轻巧地维系起来,上面似乎还兜着一只落网的小昆虫。午后稀有的风将树冠吹开一个缝隙,漏下的强光顿时让蛛丝消隐;两枚沉默的鸣蝉一动不动,身体上的红斑金光闪闪。

强光肆虐,不仅能消隐蛛丝,也让花朵黯然失色。白晃晃的世界里,一切仿佛都涣散了、失焦了,昏沉沉醉醺醺;唯有盛夏的果实醒着,它们要努力完善自己饱鼓鼓的线条,将夏天的形状勾勒得圆润清晰。

铁苋菜

垂序商陆

湖边有块菜地,西瓜挺着圆胖的大肚子躺在土里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旁边的藤架上垂下紫色的茄子和青色的苦瓜。铁苋菜又名“海蚌念珠”、“叶里藏珠”,一直以为它们的果实结在叶片中央,原来也会结在花序顶端。野地里垂序商陆光洁的小白花已经褪尽,紫红色花梗上蹦出油绿的小果子,它们顺着花序修长优美的弧线一圈一圈长得大串大串的,在阳光下轻轻摆动。梭罗说,“商陆果酸酸的汁可以当墨水用,买的墨水无论蓝的红的都没它好用”;我想那得等青脆的绿果子们熟成柔软的紫红色才行吧。(梭罗《美洲商陆》,《野果》)

枸 杞

上个月在园子里所见最好看的花,是从一处高墙垂下来的枸杞花,轻快的五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紫色。现在这里结出好几串水滴一样细小的橙色枸杞子,那么新鲜可人,怎么没被小雀子啄掉呢?

天门冬

蛇葡萄

接骨草丰盛的小果实成长得有快有慢,同一时间、同一株上就可以看到它们青、黄、橙、红的色彩过渡;还有天门冬的果子,翠绿、鲜红、枣红水灵灵地同挂一株;最漂亮的是蛇葡萄的一树彩珠,青绿色、藕荷色、粉红色、紫红色、宝蓝色,是历时的,也是共时的——时间的流转落在草木的容颜上,总是让人体会到生命的庄严而心生感动。

毛 桐

构树果实

果子们当然还要爬树。八角枫挂出深蓝色果实。毛桐垂下浅黄色厚墩墩的绒果子;被小鸟儿啄光之后,会露出紫黑发亮的种子,精巧地排列成一簇一簇的小花朵形状。银杏结白果了,待到十月满树金黄时,会有很多人守候在树下等待成熟的白果掉落。珊瑚树结小小的赤红果子,生长的姿态跟其树冠昂首挺胸的神情一模一样。原本青灰的构树果子如今摇身一变,长成半透明的橙红色,阳光下它们总是湿漉漉、亮晶晶,像浆果一样令人垂涎。石榴一天天膨胀起来,圆鼓鼓地坠在枝头,每次路过都好想伸手偷一个!毛桃热得小脸发红,逗引无数鸟儿往来。广柑花五月里的诱人气息还存留在记忆里,如今它将香味悉数收拢进粗糙的青色果皮里绝不外泄,仿佛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般悄悄进行着嗅觉向味觉的转换。

蒲桃果实

等待了两个多月,蒲桃终于在七月底成熟了。峡谷青石板小径上,湖边小花园里,到处都是它们淡黄色的果子;尝了尝,不含酸味,清甜不腻,带着点玫瑰花的香气;我每天采回三五个,一直采到八月下旬。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我午后顶着烈日在外面晃荡的原因;我真正在等待的,是蝴蝶的到来。这些夏日里最美的精灵,总是姗姗来迟,我猜,它们是要打扮好了才肯出门吧!有一些心急的蝴蝶,会在上午十点多开始飞舞,比如早先所见的黄钩蛱蝶;然而要真正领略蝴蝶成群的奇妙之处,此刻才最相宜。空气被蝉声点燃,烧得无边无际,无形的烦躁沸腾着,汩汩地冒着泡。然而一旦蝴蝶翩然而至,就悄悄给空气施了魔法,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静谧之气;当你追踪或者凝视一只蝴蝶,蝉声、空气里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都倏然退得远远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蝴蝶的翅膀无声地闪动。


酢浆灰蝶

打碗花上有好几只小小的弄蝶爬来爬去。它们没有炫目的翅膀,但是大大的黑眼睛顾盼有情。五六只浓紫彩灰蝶缭绕在峡谷浅水处的大片接骨草丛间,它们个头极小,飞舞起来翅膀上的“浓紫彩”闪闪烁烁;多么盼望它们停留在花朵上的时候,能够袒露出翅膀正面的花纹,可惜它们总是将双翅轻轻收拢,绝不肯轻易炫耀自己的美貌。酢浆灰蝶扑闪出棕黄色的荧光,跟浓紫彩灰蝶一样,它们一旦开始采蜜,就只能看到翅膀的反面,灰白的底色有黑色的斑点。它们没有浓紫彩灰蝶那动来动去的小尾突,静悄悄地点缀在草木之上,看上去那么与世无争。

琉璃蛱蝶

琉璃蛱蝶天生丽质,深黑的翅膀上有一条水蓝色的带状斑纹;然而它们是最不懂得保护自己美貌的一种蛱蝶,总是把自己的翅膀弄得脏兮兮的,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也许它们天性狂野,深知美貌犹如浮云,不必过分耽溺;豁出去走南闯北多见世面,倒是真正要紧的。

凤蝶一般来说都个头很大,它们穿着艳丽的大摆裙,一旦舞动起来,裙裾旋转出的弧线简直能改变笼罩它四周的气流!如果你要问我,盛夏之美的极致凝于何处,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是凤蝶在你耳边划过的风;还有它们的翅膀洒在石板路上时闪时现、或肥或瘦的灰色碎影。



柑橘凤蝶

在湖边小径看到一只柑橘凤蝶,翅膀上有黑、白、黄构成的复杂斑纹,后翅上还有细碎的淡蓝色点点。它时而停在石板路上寻找吃食,翅膀一动不动地平铺开来;时而飞落在葎草的打弯儿处,缓慢地变换翅膀展露的角度,圆鼓鼓的黑眼睛似乎专注地凝视着什么。


玉带凤蝶雌

玉带凤蝶雄

远远地飞来另一种凤蝶,长长的尾突,飞舞起来格外飘逸,然而一时辨认不清其翅膀的花纹,我就一路追着想要探个究竟。这家伙不停扑闪翅膀,每一朵花都无心久留,只冷冷淡淡地嗅一嗅,用触须轻轻碰一碰,就离开了;似乎它并不要采食花蜜,只想永无休止地跳舞、跳舞、跳舞……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片黄灿灿的丝瓜花地,它略作迟疑,扑向了其中一朵。尽管它已站在花朵中心,却像害怕坠落一般,继续快速扇动翅膀,一刻也不肯消停;我蹑手蹑脚靠近,终于认出这是一只雌性的玉带凤蝶。这种凤蝶的雌虫有多种类型,眼前这一只是白斑型拟态有毒的红珠凤蝶。拟态成别的有毒品种,当然是出于保护自己的需要,然而同时也让自己变得分外美丽:它的前翅黑中闪着灰白色光芒,后翅正反面都有亮白的块斑和散落各处的月牙形的红斑(而真正的红斑凤蝶,是圆形的红色斑点,且翅形比较窄长)。雄蝶可没有雌虫那么花样百出,只有一身黑色衣袍,后翅上一排横向的白斑。


青凤蝶

两只青凤蝶在高高的树冠上机灵灵地颤动着翅膀,不时腾跃起来互相追逐。这种凤蝶虽然没有优美的尾突,但仅凭那一双翅膀就足以艳冠群芳:它们的前翅上有一列与蝶翅外缘平行的斑块,是翠绿与粉蓝相间而成;阳光下它们自如地闪动于草木之间,仿佛将盛夏最清凉的一种绿意荟萃于自己的翅膀上,又像有蓝天的光辉映照其上。

就是在这个蝴蝶环绕的八月里,我读完了纳博科夫那本似乎每一页都会有鳞翅目昆虫飘然飞出的自传《说吧,记忆》——他自称是在捉蝴蝶的间隙,把它翻译成俄文的。而作为一个昆虫迷的我,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作者在文本中呈现的个人身世、交游、后来的流亡,甚至他的小说和诗歌,忽略得如同蝴蝶闪动一下翅膀那么轻盈和理直气壮,尽管它们实际上是那么的显赫与辉煌。我记下的只有这一部分:他7岁就开始收集蝴蝶;8岁就意识到他的家乡有许多蝴蝶和飞蛾是英国或中欧从未出现过的;9岁就自信“已经完全掌握了霍夫曼所知的欧洲鳞翅目”;而11岁那年,“已经怀着梦想看完了塞茨巨大的画册《世界鳞翅目大全》的头几卷,买了最近才得到记叙的一些稀有品种,正在贪婪地阅读昆虫学期刊,特别是英国和俄国的期刊”。

你可不要以为这仅仅是一个人少年时代的浪漫梦想,这是执着了一生的顽固痴迷。30岁那年,在克里米亚黑海边的一条小路上,一个布尔什维克哨兵认为他在给一艘英国军舰发信号而企图逮捕他,可实际上他只是在开着柔软光滑的花朵的灌木丛中,挥舞着心爱的捕蝶网;41岁那年夏天,他反复穿过东比利牛斯的一个村庄,其寻找蝴蝶的滑稽模样,一次次让“村民们僵在我经过他们那一刻时所处的各种姿态之中”;而当他已经成了一个“穿短裤不戴帽子的胖老头”,四处捕蝶的古怪形象就不止引起“小娃娃们把我指给他们迷惑不解的妈妈看”,以及乡村警察的一路跟踪,“肚子贴地蜿蜒爬行,看我是不是在诱捕燕雀”,甚至诱发了动物们的激动和好奇——“没精打采的狗,尽管对最恶劣的游民毫不在意,却振作起来扑向我,朝我狂吠”,而在圣菲附近的一片被正在开花的丝兰装点得喜气洋洋的荒原上,“一匹黑色的大母马跟了我一英里多路”。

对他来说,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在已经被别人命名了的尺蠖蛾的长长的名单上添加进一些引人注目的新种类,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别的事情能够与之相比”;事实上后来,的确有好几种蝴蝶和蛾子以“纳博科夫”命了名。恐怕我们很难用理性的话语来分析为何他“在感情或食欲、志向或成就方面体会到的东西,在丰富多彩性和强度上很少能够超越探究昆虫学时感到的激动”,就如同我们无法解释8岁那年一场严重的肺病神秘地消除了此前他在算术方面神童一般的天赋,“但是蝴蝶幸存了下来”——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

假如非要找点理由的话,或许我们可以说这是因为“当一只蝴蝶不得不像一片树叶的时候,它不仅出色地表现了树叶的所有细节,而且一般还慷慨地送上斑痕以模仿被蛆虫钻出的洞眼”——这意味着,蝴蝶那有着美丽斑纹的翅膀,其微妙、极致和奢华都大大超过了其捕食者的鉴别力程度,高高飞翔在达尔文意义上的“自然选择”、“生存竞争”等理论之上;也就是纳博科夫所谓的,“我在大自然中发现了自己在艺术中寻求的非实用主义的喜悦”。

而我更相信,在这超越功利实用主义的美学观念之上,还有超越艺术之上的更美妙的感受——“在充满阳光的草木的海底”,他站立在蝴蝶和植物之间,体验到的应该是一种“狂喜,而在狂喜后面是别的什么,难以说清楚。就像是拥进了我所爱的一切东西的片刻的真空。一种和太阳以及岩石的一体感。一阵对不论有关的什么人的感激而生的激动——对擅长以对位法安排人类命运的天才,或者对纵容一个幸运的凡人的温柔的精灵”。

《长城》,全国较早创刊的大型文学双月刊。

汇聚全国实力作家及新锐佳作,

打造全国优秀文学创作平台、文学求索平台。

崇敬生命,涵养心灵,风格多元。

是百态人生的舞台,

是心灵中的一片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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