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不时的有网友留言,说想看到我翻译的《道藏》。今儿,统一回应。《道藏》内容庞杂繁多,二十多年过去,我穷尽了一切可能的时间,只是粗粗翻了一遍,真正下了功夫去背诵和反复精读的,也只是其中的极少部分。由于以前发过道家宇宙发生论的相关内容(包括鹖冠子、文子、亢仓子等),今天就同一话题从《列子》中的相关章节中节选发送。如以往,蓝色字体为原文,黑色字体为我的个人理解,红色字体为重点提示。不喜欢古文的同修可略过蓝色字,直奔现代文,但请记得,原文才是经典,用白话解释后就不一定准确。 列子,姓列,名御寇,战国时期郑国人(现在河南郑州),道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列子》又名《冲虚真经》,是道教的四子真经之一。也有不少人问读道家书从哪里来开始,如果是初学者,从《道德经》和四子真经开始是比较适合的,即: 《老子》---《道德真经》 《文子》----《通玄真经》 《庄子》----《南华真经》 《列子》----《冲虚真经》 《庚桑子》---《洞灵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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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段 | 太初 | 太易 | 太始 | 太素 |
特点 | 未见气 | 气之始 | 形之始 | 质之始 |
由上表可以看出,宇宙的形成是沿着“气---形---质”三个要素产生的顺序展开的。开始是没有气,没气之前叫太初;然后是有了气,叫太易;然后有了形状,叫太始;最后有了质,叫太素。
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
在气、形、质三个要素没有分离之前,叫浑沦。浑沦的意思,就是宇宙万物都浑在一起,没有分离开的状态。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讲的是道的幽微,看不见的状态叫夷,听不到的状态叫希,摸不到的状态叫微,这在三个特征合在一起,就是大道的形态,老子称这个状态为“恍惚”。
《道德经》之所以是经典中的经典,除了老子的道论博大精深,还因为其文字的精妙绝伦。道家的语言有多美,精读《老子》和《庄子》即可体味。而且最好不要有翻译,去读原文,一下子不懂没关系,反复读,当你突然明白老子可能的意思时,那种思想的升华是超越的。人特别烦恼、不得解脱时,去读读《庄子》,无论多大的坎,没有过不去的,那种豁达和逍遥,是境界上质的变化。不知道别人有什么感受,我读道家书,顾及一下淑女形象,不能拍案叫绝,但有时真的在半夜更忍不住会“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样的疯癫和陶醉。读书之乐,尽在无可描述中。
回到宇宙的“恍惚”和“混沦”状态,老子对这个状态的形容是很妙的,“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上面不明,下面不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懵懵懂懂,这是宇宙的“太初”状态。这种最初的状态虽然看不到、听到不、摸不着,但是我们知道它的存在,这种朦胧和模糊,是一种最原始、最纯真的美好,心可以穿越时空去感知到,这种虚无飘渺是中国哲学的最高境界,中国人有个很形象的词汇来形容,叫形而上。思想引领一切,特别是情感,中国人的情感也跟思想一样的微妙。人们最珍视的最美好的情感,多是最初的心动,其实对方也没说什么,彼此也没做什么,就是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心电感应,只有心可以感知到那种那种激动。《金瓶梅》中有首艳词《折桂令》 ,形容两情心初动、似是而非的朦胧状态,很有趣:
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见私情。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明 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
凡是不知道如何判断是否爱一个人,这段描述可当可一个判断指标。这样的忽明忽暗、半推半就、左右不是、坐卧不安的内心活动,就是中国人的相思病,差不多可以为对方付出生命的程度了。但换了西方人就无法理解,西方人如果不直白地说出“I love you”,对方就不会明白或确信。这是东西方文化的重大差异。中国人情感的含蓄,源于思想的含蓄。觉得说直通透明了,就没什么味道了。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讲了他的太太陈芸把另一个女人塞到他怀里的情景:
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芸笑着挽起素云推到我的怀里说:“请摸索,畅怀开心吧!”我笑着说:“你这就不善解人意了吧,摸索是在有意和无意之间,拥抱着疯狂探摸,那只是田家农夫所为呢!”
“有意和无意之间”的那种似真非真,似有非有的模糊,以及半推半就的羞涩和尴尬,才是中国人最动心的美好。林语堂先生读过《浮生六记》,对作者的太太大加赞赏,他说:
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两情相悦的那种纯真,是虚无的,但更是实在的美好。所以人们说最终生难忘的情感是初恋,是有道理的。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情感上,中国人最注重的心灵的感应,内心的温暖。正所谓:
苦莫苦于远别离,乐莫乐于心相知。
只可惜,现代社会的婚配模式已成了条件婚姻,而不是感觉至上。男女在相亲的首次见面之前就掂量掂量过了非感情条件,比如房子、车子、存款等等。条件婚姻里有多少一见衷情和倾心相思,不得而知。
宇宙的本初状态,与情感的本初状态一样,模糊而美好。
列子说的与老子的观点一样,“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到,找也找不到,所以叫作“易”。中国哲学思想,是以“易”为基础的,一切都源于“易”,中国人把《易经》视为万经之首,视为哲学的根,是有道理的。
易无形埒(lie4,边界),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穷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易是无形无边的那种最初的虚无状态,易最大的特点就是“变易”,《易经》讲的就是变化规律。怎么变呢?列子认为,易先是从浑沦状态变为一,一变为七,七变为九。在中国文化中,九是最大的数字了,个位数中,没有比九更大的了,所以,变到九就是极限,就复变为一,中国人常说的九九归一,就是这个意思。易是无形无状的,刚开始变为一,这个一,就是形变的开始,开始有形状了,先是分为清浊两种形态,清轻的上升为天,重的浊的下沉为地,二者相互冲和化生为人。中国人一直奉天为父,地为母,认为天地含精,化生出万物。在读道家书的前十来年,我一直觉得这种说法很玄虚,没有什么科学道理,但随着时间的增加,对很多事物的观察和思考,我开始理解并体悟这一说法的科学内涵和哲学高度。
《道藏》中的宇宙论,以往我断续发过一些,如庄子、列子、杨朱、文子、亢仓子等等,宇宙论虽各有微别,但大意不差,基本都是阴阳两种力量的结果,甚至高深一些的,加一个系数,道家称为“情”,或阴阳合和。
最初看《道藏》的那几年,我觉得中国的宇宙生成论比西方的“大爆炸”理论还玄乎。无论西方的科学界如何证明宇宙的诞生是由于大爆炸,以及全世界有多少学者奉若真理,我都始终不能完全信服这一理论是绝对的正确。每次整理宇宙生成论的读书笔记时,各种资料汇集起来,西方的神话、宗教中神创造了宇宙和生命,或是中国的盘古开天地创造了世界什么的,我都觉得有一种灵异的超脱感和想像空间。我不知道宇宙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但实在无法彻底确认是什么东西爆炸了才生出了一切。每次看到这个理论被吹捧,我都有两个画面感:
一个是传统爆米花开锅时的镜头,爆米花师傅把烧到极热的丹鼎炉,放进一个圆柱形的桶里,后面拖着长长的麻袋,用脚一踩,“嘭!”地一声,玉米香顿时弥散在空气中,一切的美好就出现了。
大爆炸理论给我的另一个画面则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出世,“轰!”,石头炸裂开了,一只猴子横空出世。每次这么想像时,我就掩口而笑。
多年以来,我比较认可哲学家罗素说的那句话:科学之上是哲学,哲学之上是宗教。这是西方世界普遍的理念。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有些奇怪,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一说是科学的,就不加思索地膜拜为真理;同时认为哲学是虚无飘渺无用的学科,可学可不学,懂几句马列词汇就自以为可以包打天下,感觉自己像哲学家一样,到处指点年轻人这个那个,而且讲话都一个套路,跟新闻联播似的,连词汇都整齐化一,批评人没有一点新鲜和创意,因为是领导,又不得不听,特别是体制内的单位,某些领导实在需要读点马列以外的哲学书了。唯物,唯物,看看这个社会都给你们唯成啥样了,能不能稍微唯点心,照顾一下自己和下一代的心灵?人人都说这个社会存在严重的问题,就是不去反思一下我们的主流价值观。每当遇到有人端着架子跟我讲如何树立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教育我如何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等等,我都象孙悟空听到唐僧念紧箍咒一样,要崩溃,脑子时只有一个词汇:“boring”,同时会下意识地把捂着嘴,可能为了阻止自己不小心去争论,也可能是怕牙齿笑掉了。
我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把宗教与封建迷信划等号,特别是自己老祖宗留下来的本土宗教(比如道教),不鄙视本民族的唯一宗教就显得不够科学似的。这一观念,历史会慢慢纠正的,但需要至少两三代人的努力,甚至更久。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
这一段是子列子比较具体详细地讲道的“无为而无不为”。在道家哲学里,道的功能有些象西方的上帝,是全能的,无所不能。道与上帝的区别是,上帝是积极有为的,在西方信仰中是拟人化的,是有形有状的,他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人间,卑贱的生在了马槽里,与普通人没有两样,所以人们可以有直观的想像,这种信仰相对比较踏实。而中国的道,虽然功能与上帝一样,但却是无形无状的,想象能力稍微弱一点的人,都无法感觉道的存在,于是就有了“日用而不知”,道时刻在发挥着作用,而人们却不知道。就如每个中国人都是信仰道一样,但人们并不知道,很多人说自己没有信仰。道的伟大也正在于此,不居功。列子讲述道的“无为之能”,他认为天地、圣人、万物虽然很强大,都有各自的职能,除了道之外,都不是全能的,“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天地没有全面的功效,圣人也不是全能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完全的功用。大家各司其职而已。
“故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圣职教化,物职所宜”,天的职责就是覆育生灵,地的职责就是承载万物,而圣人的职责则教化社会,万物的职责就是遵循各自的天性而发挥作用。“然则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物有所通”。天、地、人、万物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人也不尽完美,他们的职能不能互换,各有各的功能。
但这几个要素都同时遵循道的支配,都有两种力量在相互作用。老子说“大道至简”,说起来十分简单,天地之道,无非阴阳,圣人的教化,无非仁义,万物的特性,无非是柔刚。大家各司其职,不出其位,就是不越位。在足球运动中,越位就会被裁判吹口哨。在人们相处的社会中,越位也是极严重的事。你看那些仕途上平步青云的人,陪领导走路,步伐积极,但尺寸把握得相当好,迈出的步子绝不会超过领导的脚尖,总是前脚差半步,后脚差半步,量过似的,精准的很。做事有主见,但决不越位去作领导的主。这些人都是深谙官场玄妙哲学的。大自然的不越位,是无心的,人们效法自然,是有心的。学得像了,就自然而然的得外界之力了。学不像的就自取其辱了。拍马屁拍到马蹄儿上的例子比比皆是。
无论是生命、形体、声音、颜色、味道等等,这些有形的东西,只要它们存在,就有产生它们的无形的东西存在。就算它们不存了,那些产生它们的无形的东西,也是存在的。这就讲道的无形,以及,道的无所不为。打个比方,就像是人的肉体和灵魂。肉体在,灵魂在;肉体不在了,灵魂也在。无论生死,灵魂都在,只是我们看不到摸不着。大道也这样的,一个东西只要存在,它的“道”就存在,等它哪一天不存在了,它的“道”依然存在。
冯友兰先曾以理学继承人的心境,发展了理学,他写的《新理学》中,打比方说,自行车的“理”,无论自行车是否存在,它的“理”都存在。我反复读反复看,理学家说的“理”,本质是就是“道”。朱熹讲学了一辈子,给他的形而上理论取名“道”或“理”,他的继承者,为了与道划清界线,于是只说朱熹那一套叫“理学”,不叫道学,同时开始攻击道家、佛家为异端。这是中国哲学史上的奇葩事。
宋儒及后世理学家这种对其他学派别的指责一直持续到大清灭亡。后来马列来了,正式登基成为官方哲学,儒释道法墨等各家就都不语了,乖乖的沉默了百年。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不仅和尚法师、基督教的牧师、马恩列思等等,说出来的的似乎都是圣经,都是经典,唯有老祖宗说的,太老、太土、太不科学。这些现象,民国时期的部分有西学基础又社会影响力的学者多少有历史责任,比如当年的愤青梁启超,其愤情达到癫狂状态时,是极其有才的,写的文章有排山倒海之势,比如《新民说 论进步》,影响了一批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热血青年,成为了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为了推翻那个旧体制,他们也真是拼了。他对民族宗教曾说过这样的话:
中国历史上居然有道教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很羞耻的事。
胡适也自认为是继承了朱理遗风的家教,他说:
我小时跟四叔念朱子的《小学》,就是理学的遗风;四叔家和我的大门上都贴着“僧道无缘”的条子,也就是理学家庭的招牌。(《胡适自述》)
回到清末民国。那个时代,部分中国人对本民族的一切,真是恨透了。一切都是西洋的好。而那一批人,也是最后一代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了。一如台湾历史学家(外交家)蒋廷黻所言,说他们这一代人是影响中国的最后一代知识分子。从目前情况,他说对了。那一代人之后,知识分子对中国人影响力越来越小了。影响中国的不再是读书人,而是:政客、商人、艺人,甚至是外国人。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皆无为之职也。”
这一段说的还是道与万物的关系,即恒物与从物的关系,妈妈与孩子的关系。大意就是万物摸得着看得见,而生出万物的道不可见;万物有生又灭,而道没有生灭,道是永恒的存在,无形无状,无声无相,但无所不能,这就是道的无为。这是道家学说的核心,无论哪一篇经典,万种说法不离其宗,比如道教经典《常清静经》开篇所述: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按道家说来,唯有宇宙的原生力量道是全能的,这种全能就体现在道的“无为之职”,顺应一切自然本性,无为而无不为,道是如何的了不起呢?列子用了一段非常精彩而又优美的排比句来形容,因为列子文笔太好了,气势如虹,加上意思又很直白,我就不再翻译和解说,直接引用,百读不厌的一段文字,说明道的功用:
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圆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羶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道真的是无能,而无所不能;无知,而无所不知。这种境界,只有亲历者方能体会吧。
---太长了,只能先节选到这里了。
照例,发两首道情,送给你:
《月光无语万年明》
园里花香院外风 ,室内道人世外情;
中山之酒醉人众,一醉千日不复醒。
花事无非开与落,月色不过阴与晴;
举世歌舞升平时,无人不是醉梦中。
趋功名者醉于朝,逐利禄者醉于亭;
乐当下者醉声色,忧千古者醉于情。
渊底潜龙随自性,天上白云任人评;
狂风怒吼瞬间过,月光无语万年明。
向来好花易早谢,自古善人不长生;
凄雨冷风四时有,明霞可爱转眼空。
从心到心天地远,玄途悠悠有鹤影;
仙家一剂清凉散,忘却辛苦与索萦。
高楼静坐守大道,沉情道藏少逢迎;
闻君也是孤寂心,影影绰绰恨隔屏。
YZ.2020.1.29
《自然》
谁人时间比谁少,五十亿人一块表;
朝露晶莹暮无影,昨日少年今日老。
未懂竹马弄青梅,蓦地青春远去了;
隔窗静坐想花容,惯看斜风卷阵鸟。
红花已先黄叶去,唯有青山依旧好;
逍遥之道无秘方,只是此心无机巧。
YZ.2020.7.24
杨子 2020.8.15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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