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乔治·巴塔耶:1955年1月18日讲稿(二)

 芸斋窗下 2020-08-16

现在,让我来解释一下我所说的意思。这种大众并非是全然不可避免的。如果有人在冬季的时候前往拉斯科,那么他就能很轻易地独自参观,至少游客是寥寥无几的。拉斯科,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也是最令人震惊的奇迹之一,同样它也远非难以接近的。它距离奥尔良有360公里。这条路很方便,如果你起的足够早的话,在一个早晨开一辆车就足以达到。更方便的是,高速运输铁路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就带你前往布里夫,从布里夫出发只剩30公里的车程达到目的地。但我想要强调的是,拉斯科就其本质上来说是富足的,其富足的程度足以让我们炫目,我们不得不——至少是在自己的思想中——将自己置身于相同的环境中,以至于我们能够完全经验到这些画作本身令人目眩的力量所带来的影响。毫无疑问的是,这种力量同样也对其他时代洞窟中的人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没有什么事物能够给予我们一种如此无限制的富足感,这就是那些身后一无所有的人在拉斯科洞窟中所经验到的。

我如此强调这种富足感,是冒着表现出断绝对我们当代人最为强烈的关照的风险:对于贫穷的怜悯。对于贫穷的怜悯只是其一,更为重要的是,我认为是将其自身强加给了我们:交流。更进一步来说,与此相悖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需要财富。人们在彼此之间通过令人炫目的经验相互交流;他们以节日的方式彼此交流令人炫目的经验,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那么这种形式总是必需的,富足得如流水一般,就好像如雨般倾注的珍贵宝石。事实上,基督教拒认了这一基础性的事实,并且试图将人类的交流溯源至对于不幸的怜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已经成功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通过怜悯互相倾诉,但基督教却反过来获得大量的财富。甚至对我们来说,那可敬的源于中世纪的教会也从未停止过收敛财富。让我们想一想如此数量庞大的作品,所有这些绘有图像的石头都指向了一个相比我们自己所处时代而言没有那么无限繁盛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科技的能力还未发展。对于那些生活在中世纪的可怜大众来说,这些令人惊异的具有永久价值的作品只是一件奢侈品。在本质上,这些作品一无是处。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是无用的、奢侈的、挥霍财富的不朽遗迹。我们不应该忘记的是,它们是在面对着比我们当下更为极致的痛苦中建立起来的。通过它们,过去和我们进行交流。不仅仅是这些教堂确保了那时人们之间的相互交流,这种交流甚至超出了对于他们痛苦的怜悯,并且也维持了长久以来的大众与我们之间的一种深度交流。在某种意义上,生活在二十世纪中叶的我们是贫穷的,非常贫穷的,如果没有回报的话,我们无法去从事一项重要的工作。我们所从事的一切都服从于获益的管控。仅有一种例外:毁坏的工程与材料,在今天起到了威胁消灭物种,甚至终结地球生命的作用。但无论如何,如果我们思考一下这一物种的发源地,如果我们将自己置身于那些装饰拉斯科的存在者之中——因为正是他们提供给了我们一种富足感——如果当今世界的贫穷并未伴随着我们一同进入到洞窟中的话,那么这种无限的感觉也许会把我们扼杀在拉斯科洞窟中。

(“没有什么事物能够给予我们一种如此无限制的富足感,这就是那些身后一无所有的人在拉斯科洞窟中所经验到的。”)

在相反的意义上再现初期人类的极端贫困是很陈腐的。工业时代人们的想象把自己导向一种对于石器时代人类的野性与粗野的——总而言之,悲惨的——表现。更进一步来说,一些积极的发现强化了这种再现。实际上,我们可以很好地理解那些留给我们绘有图像的洞窟的人类所处的严酷气候。老实说,由拉斯科洞窟的人类所作的画作可被定位于距离我们这个时代大约二万至三万年前之间,他们受益于当时相对温暖的气候。在原则上,呈现在岩壁上的动物形象是温和气候下动物群的一部分。虽然如此,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的气候仍然是相当寒冷的。在另一方面,他们除了狩猎没有别的资源,收集和捕鱼仅仅增添了一些非常贫乏的种类。我们必须再等待数万年之后,到了新石器时期,才有了畜牧,然后是农业。在这样的条件下,人们看上去总是处在各种食物都匮乏的临界上。野兽的危险也添加进来,也许那时已经发生了人兽冲突和频繁的狩猎事故。同样,我们也有可能对于成年人的正常寿命——如果不是平均寿命的话——进行研究。通过已石化的遗骸的年龄,我们可以非常容易地获取结果。因此,我们可以获悉那些遗骸被保存下来的个体的死亡年龄。据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男人罕有活过十五岁的,即便有也屈指可数。女人则更为脆弱,并且死得比男人稍早一些。我已经指明了那些建造教堂的人的痛苦:那最早到来的人将会有多么巨大的痛苦。

此外,我们也许会说,那洞窟给予我们的富足感是非常可疑的。存在着对于这些壁画的一般性解释。在最早的那些作画者的心里存在着一种利欲熏心的、利己的目的。这些绘画和巫术一样,以相同的方式发挥作用。我们不得不去相信原始人始终相信的东西:通过对于真实事物的描绘,很有可能在他们身上会起作用。通过绘画他们的猎物,他们驱使猎物以突然出现在岩壁上的方式,同样地,也突然出现在森林中。在这种意义上,通过描绘指向动物的飞行的箭头,可以真正地将这些动物置于危险中。史前学家同意这一点:原始人对于狩猎成功的欲望——如果没有这种欲望,人类生命会迅速消失——正是这些画作的目的。即便遗留下了许多无法解释的关键点,在本质上,无法质疑通过巫术对这些原始画作的证成。但我受困于那些大多数研究史前生命的人所提出的重要性之中。看上去他们率先察觉出了这些他们尽力想去阐释的艺术作品的另一个维度。这些艺术作品与其他一切都相像:它们与其他一切都一般美丽。当代最有名的画家之一,在拉斯科洞窟中因这些画作的力量而感到目眩,他说,自此以来没有人可以画得更出色的了。此外,所有的艺术作品——印度的、巴比伦的、希腊的、野蛮时代的、中世纪的或是现代的——总有一种外部的证成。这种证成与每一种文明相异。因此,这可能显示出每一种文明都创造了艺术作品,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不同的动机。这是站不住脚的。每一种文明都借由一种不同的托辞来创造艺术作品。但所有的艺术作品都以同样的结果告终,即容忍这一托辞直至他们不再具有任何的意义。我们仅仅关注史前人类狩猎的成功,而非担忧法老们死后的生活,不过结果始终未曾改变。这些作品建基于迷惑我们的托辞之上,如果每一种文明创造的作品都共同具有这种迷惑的力量,那么这是因为他们在创造之时都拥有同样的深远的意图:人类根本的欲望,不管时代或是地区,都被奇迹填满。

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告诉自己,尽管身处严酷的环境中,拉斯科洞窟中的人仍然充满着最为强烈的渴望。

我试图将这种对于非凡之物的喜好与那一般被视作是卑劣的物质财富联系在一起。在这一点上,对我来说,强调艺术与经济的关系看起来是有必要的。举个例子,我们该如何否认一座大教堂的经济意义呢?中世纪的大教堂是一种构建所需的相当庞大的人类力量的展现,同样也是为了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固定下来——恰当地说差不多是一个世纪的时间。它与这一原则相联系:一件艺术作品是一项工作。毫无疑问的是,品质成为了这一工作的一部分,不过,品质终究只是劳动力素质的某一方面,相比于原始人的力量,这更难以获取。换句话说,财富是什么?它总是可被还原为作品。事实上,艺术作品就是财富的无实际效用地耗费。但是,通过财富的耗费所满足的无论是什么样的需求都不能给予一种富足感。一颗宝石,一颗钻石,在其自身的丰富中给予我们这种富足感。一把铁锤或是一架机器无法激起这种感觉:它的存在是为了被使用,而不是为了炫耀。富足感与感到目眩的事实联系在一起。同样地,感到目眩的事实给予了一种意义深远的富足感。

    (“一颗宝石,一颗钻石,在其自身的丰富中给予我们这种富足感。”)

如果存在着一座令人目眩的洞窟——只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奇迹才可与其媲美,甚至它已胜过这些奇迹——在奇迹的领域内再没有其他如此独一无二的。这一独一无二性可以与史前人类对于确保奇迹般的狩猎的关注相联系。它同样可以与这些画作被保存下来的环境相联系。这些雕刻为阻止空气流通被密封了超过一万五千年,没有任何破坏性的药剂进行干扰,使得大部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画作几乎是原封未损的。毫无疑问,这与早期人类对于令人目眩的富足感的欲望符合一致。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种感觉也与奇迹般的狩猎探险有关。不过,在这里,对于我们来说,本质上最重要的是认清支配着我们这一物种生命的是什么,在最开始是什么支配着我们这一物种的生命,并且,个体间的交流基础是什么。在这一物种出现的时刻,他就对这个奇迹的世界充满渴望,这就创造出了一件艺术作品,并且仅有一件艺术作品创造了出来。被人类化约入他们物质作品中的究竟是什么?某些事物我们难以想象。我们看到最初的人类所致力于的路径,直至今日,至少到今天,人类仍然继续着。在最为久远的这些地下房间的令人着魔的形象中,我们辨认出了与自己相像的模样。有人居住在这些房间中。这些人居住在洞窟的入口,但毫无疑问的是,在这些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堆放着的令人钦佩的画作对他们来说具有一种圣性的意义;他们进入这些房间的方式与我们进入教堂是一样的。甚至那总是与黑暗联系在一起的对于圣性的恐惧感也源于这些洞窟。人类总是在努力克服对黑暗的恐惧,尤其是最早期的人类。通过由动物脂肪燃起的石灯的微弱火光,这闪烁不停的火光和我们在教堂中的摇曳的烛火很类似,他们看到了被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所携持的,成群地涌入暗光之中的动物。这对他们来说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这种富足直至今天仍然在我们眼前呈现。最早的人类已然找到了我们一直在寻求的安息所,在之中,世界作为一种存在,是我们最为隐秘之渴望的答案。

今天我的意图是帮助你们去理解最远古的艺术,即拉斯科,对于那些创造它们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揭示出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为此,我想要求你们反思一下所有这些事情中的其中一个方面。一般地,对我来说,我们现今的世界蔑视人类对于非凡的渴求。现今的世界倾向于忽视非凡,而在原则上我们又很难去反对它的这种漠视。相较于我之前所探讨过的对于富足感的追求,没有比理解现在更为困难的事情了。尽管如此,当人们经验到这一感觉的时候,他们就总已经生活在希冀之中了。尽管现今的世界难以理解,但我认为一切历史都在与我对话,我今天所展示的,与最早时期的人类所诉说的别无二致。在这一历史中还存在着另一种恒量:每一个时期,人类的期许都没有得到满足,他们拒绝承认这种失落。你也许会说,就这一点而言他们是众口一词的。他们并不表达,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但他们仍然是众口一词的。从两方面来看:他们既想要拥有这种令人目眩的富足感,也渴望毁坏,就好像毁坏也是一种体验富足的方式。粉碎,杀害,屠戮总是成为那些一无所获之人的慰问。我们总是遗忘了真正的人类是什么。值得瞩目的是,近期大量的例证表明,将一个从前安静地、人畜无害地漫步在大街上的人转变为一头真正的野兽远非难事。但是,野兽摧毁的方式并不和人一样;他们摧毁、杀害是为了食用。现在,我想让你们看到的是,即便是在人类诞生之初,当他们对于奇迹的需要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这种需要就会将其自身转变为一种毁坏的激情,在某个确切的时刻,唯一可能的奇迹,无论如何要比令人厌烦的事物要更好一些。这就是现代被强化了的毁坏的使用方式:不可置疑的,强大的,耸人听闻的。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从来没有幻想过屈服于一种像这样的对于奇迹的欲望。我们正处在历史的特殊转折点上,即人类原初的、本质的渴望展露出了他们最有魅力的一面。这就是我今晚所探讨的:混乱所朝向的,即这些渴望最终可能带领我们面对的前景是彻底的死亡。我一点也不相信我刚刚暗指的结局会是命定的。但看起来很有必要弄清楚我们走向这一结局的条件。只有这一清楚的认识可以指引我们进入那注定要面对的前方的危险。至少可以说,这一清楚的认识一定可以给予我们一种经久不衰的宁静,因为它使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根本的联系,这种联系自我们这个物种诞生起就有并且存在于我们与其他一切值得赞誉的事物之间。

(注:1、本文译自英译本The Cradle of Humanity:Prehistoric Art and Culture第六章;由Kendall,Michelle翻译;Zone Books 出版社;

    2、中文译者信息朱麟钦,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硕士)

    4、本文为译者试译,重庆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巴塔耶相关文集,本文乃属其中篇目。)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