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生活在树上》:中文翻译腔检测报告

 全现在APP 2020-11-03
作者丨乌潘潘
全文共 6344  字,阅读大约需要 13 分钟

中国现代文学以 1918 年鲁迅的《狂人日记》为嚆矢,中文互联网神经为 2020 年浙江高考满分作文所振翮。

很久没有这样戏剧化的高考现象级作文出现了,事情以阅卷专家的盛赞开始,以阅卷专家今后停止参加阅卷结束。多年以后,浙江师生总会回想起曾被《生活在树上》所支配的恐惧。

在“嚆矢、滥觞、振翮、祓除、薄脊、一觇、赋魅、场域、孜孜矻矻”的震慑下,中文突然无比陌生。


用中小学语文教科书总主编温儒敏的话说,“这篇文章语言晦涩,有些句子不通,像拙劣的翻译,有些专业人士的学术论文也有类似的毛病,不好好说话,我称之为'翻译腔'。”

那么翻译腔奇妙在哪儿?为什么翻译腔会制造出一种别样的语感?哦,我亲爱的老伙计,我敢打赌没有什么会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了。

01 ////

从前每年苹果公司发布新品,在广告圈都是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无他,苹果的文案,总能用精心打磨的字数、费尽心机的叠词、匪夷所思的语感,成功演绎一种别出心裁的拙劣,一种别具风味的苹果式中文。

有史以来极其重大的 iOS 版本。(The biggest iOS release ever.)

开发者的大事,大快所有人心的大好事。(Huge for developers. Massive for everyone else.)

让妈妈开心的礼物,开了又开。(A gift mom will love opening. Again and Again.)

这一次我们重新定义了中文,定了又定。

所谓翻译腔,其实不是说话带着译制片味儿,而是像从外文生硬翻译过来的中文,在运用中文时混杂了外文语法。

这种风格在哲学社科类的专业著作上最明显,比如法国思想家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开头的第一句:

要致力于建立文化产品的消费者及其趣味在其中产生的条件,同时要致力于描述将这样一些产品据为己有的不同方式——这些产品在一个特定的时刻被视为艺术品——以及描述被视为合法的占有方式形成的社会条件。

(Sociology endeavours to establish the conditions in which the consumers of cultural goods, and their taste for them, are produced, and at the same time to describe the different ways of appropriating such of these objects as are regarded at a particular moment as works of art, and the social conditions of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mode of appropriation that is considered legitimate.)

在《生活在树上》里,就有从句嵌套、定语超长、被动语态等典型外文语法的特点,像是在西方经典译丛里腌渍过久的中文:

"在孜孜矻矻以求生活意义的道路上"

“我们怀揣热忱的灵魂天然被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

“社会与家庭暂且被我们把握为一个薄脊的符号客体”

如果要读懂此类作文,概括作者的中心思想,那么就要去掉学术雕饰,提纯句子结构、分割不同语义、解释相关典故、把冷门词转换成大白话。武汉大学外国哲学副教授 @周玄毅 把《生活在树上》重新编码了一次:

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

像海德格尔所说的,现代人最常见的困惑是,传统已经不行了,所以没根;可是要说自由自在呢,还能上天不成?像这样又不接地气,又不能随便浪,该怎么办呢?我灵机一动:住树上。

中文的特点是“措词简洁、语法对称、声调铿锵、音韵和环” ,汉语以中短句居多,最佳长度为 7 至 12 字,句子结构简单,无拖沓盘错之感,书面语虽然也使用长句,但常用标点把句子切开。中文里没有标点符号的一气呵成的类似英语的那种长句在汉语里其实是不正常的(如本句)。

京味儿文学作家叶广芩的小说《豆汁记》

英语书面语通常显得长而复杂,因为英文本身就是擅长写长句子的语言。各种各样的介词、词组、短语、连词、代词、副词、从句、非谓语动词……再加上各种并列成分,附加成分、形形色色的修饰成分,英语可以层层叠叠,一个从句套一个从句,一个从句跟一个从句,但又层次分明,错落有致,词汇会像乐高积木一样不断叠加,拼接成一座牢不可破的巨型建筑。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第 18 章描写女主人公的性心理,有 40 页没用标点符号,全部是密密麻麻的意识流书写。徐志摩读过之后高呼大手笔:“书后最后 100 页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像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

但在文学之外,超长句式也当真让人生厌,有位美国作者为了反讽这种现象,用极端的方式来让人感受无聊冗长的句子有多么让人煎熬:

The present movement toward simplification of language and directness of statement in government writing and the elimination of jargon and unnecessary wordiness as well as the use of short,direct statements instead of long sentences which are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because the reader is apt to get lost before he arrives,if he ever does,at the meaning intended by the writer,is a valuable attempt to achieve economy and intelligibility,for many pamphlets,instruction sheets,ordinary memoranda and assorted missives circulated through the War Department fail of their primary purpose through befogging their contents by use of pseudo-official phraseology which only the initiated can hope to understand and of which even they cannot be certain without reference either to the key works needed for translating them or to their own garbled and confused memories of dealing,usually without much success and always after a long period of time and travail,with similar kinds of wording in similar situations,so,though don't be too hopeful,for someone with unusual gifts and energy in applying them will manage triumphantly to misunderstand you no matter what you say or how you say it,try saying what you have to say as simply and as briefly as you can,and then after you've said it.

(目前的趋势是在政府文件中简化语言和陈述的直接性,消除专业术语和不必要的冗长,以及使用简短、直接的陈述代替难以理解的长句,因为读者在理解之前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果他理解的话,这是作者想要达到的意思,这是实现经济和可理解性的一个有价值的尝试,因为许多小册子、说明书、普通备忘录和通过陆军部分发的各种信件都没有达到它们的主要目的,因为它们通过使用伪官方措辞混淆了它们的内容,而这些只有发起者才能理解。因为无论你说什么或怎么说,那些拥有不寻常的天赋和精力来运用它们的人都会成功地误解你,然后在你说完之后试着尽可能简单明了地说出你要说的话。)

02 ////

余光中警示过近几十年中文“恶性西化”现象,虽然从小我们学习中文,学写作文,但中国人的语言环境却受大量英文影响,日常使用的中文已经“恶性西化”却不自知,典型毛病有“的的不休”、“当当不已”、“被动滥用”、“句法僵化”和“过度追求精确”。

习惯了西式语法的人,偏爱使用名词。有时很容易将动词与形容词来名词化。比如,“无法相比”,会习惯说成“没有可比性”;“确立制度”,会习惯说成“制度的确立”。

多数翻译腔,某种程度上,都是为了说明严谨。比如前面这句“某种程度上”,就是典型西语翻译腔口吻。

生活中常见的翻译腔还有:

其实 → 事实上
碗打碎了 → 碗被打碎了
她是教师 → 她是一名教师
她很有名 → 她具有很高的知名度
演讲很成功 → 进行了成功的演讲
这本书引人入胜 → 这本书可读性很强
本市交通存在问题 → 本市交通有不少问题存在
听众对此反应十分热烈 → 听众对此作出了十分热烈的反应
我们今天讨论过这本书了 → 我们今天已经讨论过关于这本书的事了
尽管缉私行动很困难,警方却查获了大批毒品 → 尽管缉私行动困难度很高,警方却成功地查获了大批毒品”
……

余光中讥讽这种西化中文:“句句化简为繁,也是一种特殊的本领。”

如果用这种西化中文来改写东方名著,曹雪芹也能有 AI 翻译那味儿,像是在看欧美粉丝写的同人:

在看到她吐在地上的那一口鲜血后,袭人的心中有了一种一半都被寒冷了的感觉,当她回忆起往日里常听人家说,一个青年人如果存在吐血的境况,那么其后的年月也就不保了,以及纵然她的生命很长,她也终将会成为一个废人的时候,她不觉地就全灰了她后来那争荣夸耀的一种雄心。与此同时,她的眼中也不觉地滴下了泪来。

——《生活在大观园》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红楼梦》

语言学家王力认为,“西洋语的结构像连环,虽则环与环都联络起来,毕竟有联络的痕迹;中国语的结构好象无缝天衣,只是一块一块的硬凑,凑起来还不让它有痕迹。

西洋语法是硬的,注重形合,注重结构、形式,常常借助各种连接手段,是没有弹性的,西洋语法有许多呆板的要求,因此比较严谨;

中国语法是软的,汉语注重意合,注重功能、意义,常常不用或少用连接手段,是富于弹性的,中国语法只以达意为主,因此比较简洁。”

古代汉字书面语中很少有“的”,受古典文化影响的作家也少用“的”,也不受西方语法结构的影响,比如金庸这段描写只用了 3 个“的”,读来顺畅自然有古意:

赵敏笑道:“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问道:“甚么?”赵敏脸一红,不再接口了。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张无忌再替她敷药,抱起她又向西行。赵敏靠在他肩头,粉颊和他左脸相贴,张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着的是温香软玉,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飘,倘若不是急于要去营救义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就这么走上一辈子了。 

西式中文典型表现之一,就是过度使用“的”,“的的不休”会导致文意琐碎繁杂。《生活在树上》有 895 字,有 60 个“的”,含的率 6.7% 。但比不上语文课本里朱自清的名篇《荷塘月色》:

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重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

反“的”能手余光中:短短的一句话就用了 7 个“的”,文笔这么冗赘,哪里称得上范文。

于是把这段改成:月光隔树照过来,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而斑驳的黑影,峭愣愣如鬼一般;杨柳弯弯,稀疏的倩影却又像画在荷叶上。

用三个“的”也可以表达相同文意,词与词的关系也富于变化。

更极端的例子: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燥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的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地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著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雨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

113 个汉字用了 16 个“的”,含的率高达 14% ,其中“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的焦急的叫声”,23 个字有 5 个 “的”,读着不难受才怪。

再比如诗人雪莱《英伦:一八一九年》(England in 1819)的第一句:An old,mad,blind,desprised,and dying king—

假如严格照着词典翻,恐怕就会变成“一位衰老的、疯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视的、垂死的君王”,那么怎么翻译起来有格调、不啰嗦、又能降低含的率呢?

余光中:又狂又盲,众所鄙视的垂死老王――

 

03 ////

鲁迅也翻译外文作品,鲁迅就喜欢“硬译”,他认为应该保留来源语的原汁原味,他翻译的文本,也带有一种故意疏离中国传统文字的异域感,希望读者通过字面上的陌生,认知故事背后来自不同文化的深层内涵,从而反思中国传统文化不足之处。

一个人不管生活在什么处境里,是在麻木不仁的、胼手胝足的、肮脏发霉的下层贫民中间也好,或者在单调而又铁石心肠的、整洁而又枯燥乏味的上等阶层中间也好,他在人生道路上至少会有一次碰见一种跟他以前所看到的一切绝不相似的现象,这种罕见的现象至少会有一次在他心里激起一种他注定一辈子再也感觉不到的感情。

——鲁迅翻译腔版《死魂灵》

余华早期的《在细雨中呼喊》,也有明显的翻译腔:

1965 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

十几年后的《兄弟》,风格已经大变:

苏妈说完急着要回家去取存折,再去银行取钱出来。李光头说来不及了,他马上要上车了,他先把苏妈的十五份记在心里的账上。苏妈不放心,她担心李光头从上海拉来了大生意以后,就不认苏妈的十五份了。

不少中国知识分子深受西方文化影响,导致他们本身的文字就自带翻译腔,像出自汉学家之手。这样的腔调就像一种黑话,喜欢的人爱不释手,不喜欢的嗤之以鼻。

阿城认为,没有翻译腔的是张爱玲,她英文好,有些小说甚至是先写成英文,可是读她的中文,节奏在,魅力当然就在了。钱锺书先生写《围城》,也是好例子,外文底子深藏不露,又会戏仿别的文体,学的人若体会不当,徒乱了自己。

对语言敏感的写作者,更容易对自己的翻译腔产生警惕,以求返璞归真,举重若轻。

当代文化人里最没有翻译腔的当属冯唐了:

原文: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

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

冯唐译文: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

原文:The night kisses the fading day whispering to his ear, I am death, your mother. I am to give you fresh birth.

冯唐译文:白日将近,夜晚呢喃,

我是死啊,我是你妈,

我会给你新生哒。

原文:The great earth makes herself hospitable with the help of the grass.

冯唐译文:有了绿草,大地变得挺骚。

——冯唐译泰戈尔《飞鸟集》

能把英文汉化成这样的,也就他这独一份了。

(本文有 192 个“的”字。)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