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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欧阳斌:女人与疯子(小说)

 香落尘外 2020-08-18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欧阳斌 / 图源:堆糖

A

我是驱车两百多公里去探访阳柳的。她是一名护士,一辈子护理精神病人的护士。她的干儿子对我说,他妈妈的故事可精彩了。这让我在她家刚刚落座,就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B

别这样看我。这样,我会以为你是疯子的。我怕盯着我看的眼睛,我虽然被疯子的眼睛盯了四十多年,我还是受不了你定定地看我。

什么?你要写我?我有什么可写的。你看我这一头的白发,一脸的蜘蛛网,还这么矮小的个子,你有生花妙笔,也写不出读者喜欢的形象啊。什么?小刘叫你来的?这个小刘真是多事。哦,他现在一切都好吧?这小鬼几乎每月给我寄一封信,妈妈长妈妈短的喊得我不好意思。我要真是他妈,才不让他认识我呢。小刘从小没了父母,外公外婆带大的。都说他挺会读书,从小学到高中,成绩都是全班第一。不晓得怎么搞的?第一次参加高考,离录取线就差一分。就差一分,小刘就受不了啦。他外婆说,分数一公布,小刘便一直念叨“差一分”这三个字,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觉,目光呆呆地老往一个地方瞅。外公外婆一慌,就急忙把小刘送到我这儿来了。

看到小刘那一霎那,我真心疼呵。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差一分,差到精神病房来了,可怜呐!那天,我一到病房,小刘就过来握住我的手,像老熟人一样不停地问我好,还滔滔不绝地说,他懂得拉丁文、德文、俄文、英文、法文、日文,又自编语言自翻译地对我说,马拉郭罗!医生好。耶克休玛罗,吃饭了吗?代辛根尼伐克罗,你在做什么?ABCDEFG……说着,又唱了起来,差一分,差一分,怎么不是大学生,怎么不能多一分……足足拉着我的手扯了半个多钟头,把我的眼泪都扯下来了。

小刘住院后,医生说他是狂躁症。我一天十几次走进他的病房,都见他不停地打拳啦跳跃啦舞蹈啦,嘴巴哇啦哇啦地吵个不停。我所在的医院是综合医院,精神病住院部总共两个医生三个护士,一般要管七、八个乃至十几个病人,忙得不可开交。一旦来了小刘这样的患者,更忙了。那两个护士年轻、胆子小,这刚来的病号,我就管了。小刘刚入院那一个星期,我几乎没有合个眼。早晨帮他洗脸整理床铺,一天几次帮他端屎端尿,傍晚给他擦洗身子换衣服,深夜还得守着他帮他盖被子。我这样做,按医生的话说,是和病人筑起一道信任的墙。是啊,疯子没有理智,也没有感情,不知道爱与恨。然而,他们有疯子的信任,一种建立在熟悉和听话基础上的信任。他们信任我们了,不认为我们是加害于他们了,他们才会配合我们接受治疗。我和小刘之间的信任,就是在我递过去的一条条热毛巾、一碗碗好吃的饭菜、一句句甜蜜的问候和一曲曲优美的催眠曲中建立起来的。说来也快,不到十天,小刘就特别听我的了。此后,我叫他睡便睡,起便起,吃便吃,拉便拉,说便说,唱便唱,他那疯劲也渐渐平静了许多。

要不是后来发生一件事,小刘早治好了。那是三个月后,我见小刘稳定了不少,加上还有别的病人需要照顾,我去小刘病房的次数就少了点。突然一个傍晚,小刘趁大家不注意,跑了。消息传来,我立刻撂下饭碗闯进了夜幕。那个晚上,天黑得吓人。我们医院四面都是山,大小道路坑坑洼洼,十分难走。我们大家兵分几路,我一个人先爬上了医院背后的高山。我拼命地喊啊跑啊,每一个山窝每一丛树林地寻啊找啊,总不见小刘的影子。这样,我又一鼓作气地翻过山头,奔向山下的小河边,沿河找去。那一晚找到天亮,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脚力,竟跑了二十多里地。当我终于追上在河边猛跑的小刘时,我一阵晕眩差点跌进河里。

小刘见了我,立刻定定地盯住我。我拦在他面前,说,小刘,我们回去吧!小刘依然定定地盯着我,我说了几十遍我们回去吧,小刘才固执地说,不!僵持了好久,小刘才喜孜孜地对我说,他要上大学,他接到了国际大学宇宙系的录取通知书,他要去学地球学……就这样又跳又蹦地跟我胡吹了两个多小时,站得我的腿都发麻了。好不容易插上话,说我送他去上大学,小刘才让我拉起他的手跟我走。不料,我们俩走到中午,才回到医院,小刘猛然回身,一拳把我打倒,还跟上了几脚。要不是医生们赶来,我要被小刘打死哦。

那一回,我住了七天院,却是一个疯子打的。不过,我重新来到小刘病房后,还是亲热地照料着他。此后的一年零三十三天,我再也没有离开小刘,连年夜饭都陪着他吃。后来,小刘的病就好了。

只是,小刘出院后,不敢抛头露脸,也羞于见人,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为了让小刘走出家门,说句大话,我差不多踏破了他外公外婆的门槛。七八个月吧,我每天天一亮就拉着小刘出门锻练,傍晚再挽着他一块散步。我给他买了书,织了两件毛衣,我还让我那在学校当老师的老伴帮他补习功课。临近高考那一个月,我又把小刘接到了我家里。小刘挺争气的,一场偶然的病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锤练了他的意志。这不,出院三年以后,小刘如愿以偿地考中了。记得小刘领回录取通知书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我正在家里为他赶制上大学的衣裳,忽然,房门吱呀一响,走进来的小刘“咚”地跪在我面前。我大吃一惊,忙要扶他起来。小刘呢,非要我答应做他的干妈才肯站起。磨了好几分钟,我忍不住了,我终于喊岀了:我亲爱的干儿子,小刘也终于第一次地喊着“妈妈”扑进我怀里了。

A

这天,阳柳一口气给我了讲了小刘的故事。其实,小刘告诉我,他并不是阳柳护理过的唯一治好的精神病人,倒是头一个大学生。这阳柳并非我想象中的女汉子,她长得瘦小,一双细细的眼睛,露出的是一缕缕柔和的目光。这样看似瘦弱的女子,却是能同各种疯子打交道的护士长。怪不得出院的病人,都亲切地叫阳柳阳“妈妈”,还把医院的精神病房称做"阳柳小屋"。

不过,阳柳很善言辞,话也愈讲愈快。她讲话的时候,那略为扁平的胸部跟着语音起伏,感情极为丰富。或许她沉浸在她的叙述中吧,她讲完了小刘的故事,才想起来给我泡茶。

B

哎呀,你看我,只顾哇啦哇啦地说,忘给你倒茶了。来,喝茶。抽烟不?哦,不抽。不抽好,一支烟缩短十五分钟生命呢。那,你随便。是呀,小刘是有岀息的疯子。我这辈子,碰过的精神病人少说有六十多个吧!可惜的是,大多数人一患上这病,也就好不过来了。退休这几年,我还在想,治疗精神病人,有灵丹妙药该多好呀。

我是十九岁从护士学校毕业走进疯人院的。那会儿,我想都没想到,这一干就干了一辈子。头一次踏进病房那天,我着实吓得手脚冰凉。

那是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凉凉的风已经扫去了夏日的暑气,时不时朝人的身上吹来一阵凉爽。我在院长陪同下到了病房,当时有六个病人。说起来,我挺害怕疯子的。小时候在外面玩,听见疯子来了,我跑得比猴子都快。这天,我要朝疯子走去,我的心自然跳得好快,胆战心惊啊。

我麻着胆子跟随院长穿过三道铁门,先走进一间女病房。我们一进去,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病人,立即蜷做一团往墙角里退,旋即又翻身跪下,头在地上叩得“咚咚”响。她一叠连声地说,我有罪,我有罪!我才想上前去拉她,一股臭气熏得我打了个趔趄,到底,还是院长上前扶起了她。走进男病房后,一个穿戴齐整的年轻人忽地拉住了我的手,说:老朋友,你帮我告他们。他们要迫害我,给我脑子里装了窃听器,你听,“嘟嘟嘟”地响呢……我刚挣脱他的手,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又抓住了我的口袋,要我给他吃的,要我告诉他妈妈接他岀去,说他不在这鬼地方住。院长才帮我稳住小孩,一个老头竟拉住我转圈了,一边转,老头还一边哈哈大笑。这还不算,院长拉着我走出男病房,冷不防对面病房的铁栏杆里伸出一只拳头,险些击中我的脑门。那拳头的主人还嚷嚷道:臭丫头,我要揍死你!

回到办公室后,我死活不肯做疯子的护士,坚决要求院长重新分配工作。院长说了许多大道理我都不听,我还哭得稀里哗啦。忽然,院长说,阳柳同志,我不是给一个爱哭的女孩子安排工作,我是给一名共产党员交待任务。这一说,把我震住了。那时,我已经有三个月党龄了。来这矿山医院工作,还是我自己报的名。一个党员应该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分配的工作。这样,我别无选择了。

A

阳柳别无选择,因为她是共产党员。可小刘说,阳柳后来有许多选择的机会,她都没有选择。她写给小刘的信上说,我呀,前世欠下了精神病人的债哟。

这天晚上,我从阳柳家出来在矿山招侍所住下后,失眠了。我想,作为精神病人的护士,一辈子做下来,只有付出感情的义务,难得得到回应,这女人哪来那么多的情感无私地献给疯子呢?一直到天亮,我都在回味阳柳的故事,好不容易合了合眼,又被矿山鸣响的汽笛声吵醒了。

我一跃而起,简单洗漱好,便打算去医院看看。

这是一个曾经有数千职工的的矿山,很大的一个家属区座落在一个山窝里,显示着往日的气派。随着资源的渐渐匮乏,如今这里是地方上一个镇的所在地。我走上通往医院的石阶路时,早起锻炼的人正不停地从身旁路过,往前头的山顶攀去。四周的空气倒是十分新鲜。从山里泻出的一汪小溪,欢快地弹奏着叮叮咚咚的音响,那腾起的水汽在眼前挂起一块块如影如幻的幕布,让我宛如走进了仙境。待那水雾缓缓地拂到脸上,我触到了矿山早晨爽爽的清凉,顿时觉得非常惬意。

原来的矿山医院已经移交地方管理,精神病区在医院后面的山坡上。有四根索道绳匀称挂着八只运载矿石的矿斗,此刻正静静地悬在离房顶近二十米的空中,似乎很久没有开动了,矿斗的表面锈迹斑斑。我望了望矿斗,想象了一下矿山昔日的热闹,心里觉得冷清了许多。这时,精神病区院子里的播放机响了起来,七、八个病人跟着阳柳做起了广播体操。小刘告诉我,阳柳退休后,依然一早一晚坚持到医院同病人相处,风雨无阻。远远地,我见阳柳领着病人伸腿弯腰,姿势很是好看,便走了过去。

阳柳见了我,跟身边的护士讲了句什么,就迎了上来。

喜欢这山沟吗?阳柳问我。

这里空气挺好。我说。

接着,我同阳柳走进了病房。毫不夸张,这病房确实窗明几净,地面相当整洁,连精神病人的住房也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叠成了一条线,毛巾、脸盆、鞋子也摆成了一条线。我夸赞说,嗬,比我家里还要干净。

哦,这有利于病人康复。阳柳说着,领我到医生办公室坐下。这一坐,我又忍不住定定地注视着她了。

B

叫你别这样盯着我看,忘啦?我这里比正规医院差老远呢。山沟沟里穷对付,倒委屈病人了。当然,比过去是好些了。我参加工作那年,医院的条件可真是差,这精神病区充其量不过是个疯子收容站。病人一天到晚都裹着自家带来的臭衣服挤在窄窄的房间里,看了都让我心酸。起初那三四年,精神病区就我一个护士,六、七个病人的吃喝拉撒、打针吃药全得我一个姑娘家管,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不过,我这人生就一股犟脾气,管上了,便下恨心管好。我上班第二天,就通过医院团支部发动大家给病人捐献衣服被子,我自己一床八成新的被子也搬进了病房。那时,我不晓得那来的一股子勇气,毫不害怕、毫不害羞地帮病人彻底洗了一遍澡,让他们穿上干净衣裳盖上干净被子。接着,我请来泥工把病房刷得雪白雪白,我还放弃好几个休息日把空岀的一间房子布置成了病人的活动室,又起早摸黑地把病房内外打扫了一遍。也就十来天吧,精神病区就面貌一新了。

为了让病人生活得更舒适,我的确费了些功夫。这精神病是因为人的高级神经活动失调造成精神障碍的,无论是癫痫病人、精神分裂症患者、躁狂抑郁症病人、神经官能症患者,还是神经哀弱、歇斯底里或者妄想狂,他们的知觉、思维、情感和意志活动等等方面,全是有缺陷的。大多数病人,不知何为苦何为甜、何为忧何为乐,基本难以料理自己的生活,他们是我们生活中最可怜的人啊。说心里话,想到"可怜"二字,我的心就会颤抖。作为护士,我无力解除病人的痛苦,我起码可以让病人生活得更体面些。这样,我几十年都坚持有条有理地安排病人一天的生活。早晨六点,我逐个催促病人起床,带着他们在院子里锻练,再逐一帮助他们漱洗和整理内务,做完这些,就引着他们去了活动室。吃罢早饭后,我根据病人的情况,让他们看书或者做游戏。午饭后、晚饭后,大致都有一套工作程序,还要记住给他们按时吃药……每天每天,我回到自己宿舍时,都是夜里十一二点了。说实在的,当年要不是年轻身体棒,还真是吃不消。
精神病人自然是好难照料的。他们失去了智,不会听你招呼的。每一天,我除了照顾他们的生活,送饭送菜、洗衣桨衫、端屎倒尿和给他们打针服药以外,还得耐心听取他们那语无论次的说教,耐心看他们手舞足蹈的表演,耐心认他们写的莫名其妙的文章,耐心地劝他们安安静静的睡觉。这样,还得常常挨他们的拳头巴掌,要躲避他们吐来的口水,防备他们之间的互相吵闹,阻止个别病人的自我伤害。想起来,我这工作真得像打仗一样,特别紧张。

就说有一年秋天吧!医院收进一名更年期抑郁症患者。这妇女五十岁了,一生生了十三胎,只带大三个女儿,其余都在童年时患传染病死了。这可是个饱经磨难的女人呀,入院半年前,她最后一个女儿出嫁了,她就天天长吁短叹,喃喃地自言自语,人老了,不中用了,一切都没有了。不久,她丈夫又染了重病,这女人更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见天里东说西说,都是我不好,连累老头子倒霉,还不如早点去死。于是,她开始三天两头要寻死,河跳了,菜刀拿来砍了,绳子甩上房樑了。到了医院,这女人也没有片刻安宁,总想找机会了结性命。这头一天啊,我被她弄得手忙脚乱。刚夺过她勒住脖子的腰带,又发现她站在床上把手伸向电线。刚把她撕碎病服结成的布绳收起,她又在吃饭时猛然将筷子往喉咙里插,而且,她还绝食。后来的一个多小月,我只得用鼻饲法往她胃里送食物。这鼻饲特别费劲,首先要大费口舌说服病人合作。她这种病人喜欢戴高帽子,我每次动作前,总要夸她一番,夸她英雄母亲啦,夸她贤惠妻子啦,夸她寿比南山能活一百多岁啦,夸得她高兴了,我才趁机把橡皮管插入她的胃里。那些个日日夜夜,我的心思全集中在这个妇女身上,连我父亲住院都没有去看,连我女儿为我生日送来的蛋糕都在办公桌放坏了,连关系我升工资的会也没有时间去参加。嘿,以至后来好久了,说起这位病人,我丈夫都要点着我的心窝说,你这里头,装下的全是疯子啊。

A

谈起丈夫,阳柳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小刘对我说,阳柳两口子是矿山里有名的恩爱夫妻,他们的爱情故事动人极了。想起小刘的话,我便专门去拜会了阳柳的丈夫。

阳柳丈夫是矿山子弟学校的高中语文教师,我见到他时,这所学校已经归当地政府管理了,他也退休三年多了。看上去,阳柳丈夫的头发只夹杂着少许白色,依然很浓密,额头闪着奕奕的光,眼睛炯炯有神,显得特别精神。小刘说,阳柳丈夫原来也是疯子。我极不自然地同他提起这个话题时,他竟哈哈一笑肯定了。

C

哈哈,我疯得够可以了。一进医院,我就一把掀开了要来帮我换衣服的阳柳,大声吼道,给我滚!我不疯,你们放我出去。直吓得当年还扎着两条长辫子的阳柳赶紧锁上了关我的铁门。

我的确是被人逼进疯人院的。事情倒霉就倒在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我单位的头头和女广播员偷情,被我撞上了。那年,我是摘帽右派,本来不管这臭事的,偏偏那头头要整我,硬要我承认调戏过广播员。我火了,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兜了这头头的老底。哪料到我这话一多,头头就硬说我是疯子,硬绑我进疯人院了。

那真是是非难分的年代。我越跟医生说我没疯,医生越觉得我疯到家了。唯独阳柳心细,她见我除了大喊:我不是疯子!并没有其它的异常。她看了我的日记,又认真听我叙说了一个晚上,终于说服医生给我作了全面检查,让我出院了。

没有想到,这半个月的经历,牵起了我和阳柳之间的红线。我出院后给阳柳写信,本来是感谢她的帮助,信末附上的一首诗也是我顺便打油的。我写了四句:不幸误入疯人院,有幸识得好女子。来年若展鲲鹏志,采束鲜花配柳枝。嘿,这诗竟然引起了阳柳的兴趣,她很快回了我一封信,也写了四句诗:君才莫愁人不知,明白常在糊涂时。医疯识疯我本职,不必费心涂废纸。读了阳柳的诗,我挺惊叹她的诗情,就频频给她寄信寄诗了。这样一来一往一年多,我们不知不觉好上了。

当然,我们结合还是费了一番周折。我是摘帽右派,她是党员,她的领导总是不同意。僵持了一年多,我和阳柳坚持不懈地跟各自的组织去争取,阳柳还辞去了护士长职务,单位这才给开了结婚证明。

我们的婚礼是在疯人院里举行的,医生、护士和七个病情较轻的病人都参加了。婚礼刚刚开始,七个病人突然敲响了脸盆,咚咚咚咚地,很欢快的节奏。接着,七个病人还蹦蹦跳跳地嚷着,祝贺,祝贺,热烈祝贺!这让我和阳柳又惊又喜,赶忙给病人们散糖,散得一个活动室喜笑颜开。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特别婚礼呀。进入洞房后,我拉着阳柳的手说,多好的疯子啊!就这么一句话,说得我和阳柳都热泪盈眶。

B

这样的事,老头子都告诉你了,害不害羞。我们哪有那么多的罗曼蒂克。我们结婚后,遇到许多冷眼时,我哭过好多回呢。想想,真后悔嫁给了疯子,一个特爱夸夸其谈的疯子。到今天,我那老头子还说,疯子是我们的媒人呢,净瞎说。

我一点儿不喜欢精神病,要是哪天全部消灭了精神病人,我头一个放鞭炮。其实,我没有那么高尚,说爱上了护理疯子的事业,把丈夫呀、家呀、孩子呀,丢到后脑勺了,连生命都不顾了。这是别人在胡夸我,我不是神仙,我也要做贤妻良母,也想有领着孩子到矿山公园玩的礼拜天,也渴望逢年过节全家团圆。我总在向往美好的生活,也讨厌劳累,讨厌吃苦,讨厌精神病区的枯躁和单调,讨厌拖夸我身体的所有东西。好几次,我都想打报告调到丈夫工作的县城去。只是,毎当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浮现一双双牢牢看着我的眼睛。我放不下这些精神病人的眼睛,我愿意让他们看着、盯着、望着。这样,牛郎织女二十年后,我还是把丈夫调来了矿山。好在,他那摘帽右派的问题也平反了。

这么多年下来,当精神病人的护士,有过后悔也是短暂的。在医院里,我确实尝足了甜酸苦辣,这心里还是挺踏实的。病人听话了,病人出院了,病人康复后重新开始新生活了,我比病人的感觉都要更甜蜜。

就说小孙吧。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因为失恋而精神分裂。他是被家人裹着一床被单送来的,他不肯穿衣服。他爱的姑娘出嫁那天起,他就光着身子,还嗷嗷叫着追女人。他见人就说,没人也说,他是天上七仙女的郎君,常常拔弄着自己的生殖器。我虽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第一次看到裸体的小孙,我还是红了脸。入院第一天,我和医生七手八脚地帮他套上衣服,不到五分钟他又脱了。穿一次,脱一次,一天帮他穿七八次,他一天脱掉七八次。光这样还算好,更气人的是,小孙总是嬉皮笑脸地盯着几个护士,一会说这个是七仙女,一会说要跟那个睡觉,足足闹了一个多星期。有一天早晨,我正帮他穿衣服,他突然抱住我,一张嘴就要往我脸上凑。大家把他掰开后,我火来了,我回身从办公室拿来一把剪刀,到小孙面前对着他的下身猛地咔嚓了几下,瞪着他说,再不穿裤子,我剪掉你的鸡鸡!这一咔嚓,嘿,真灵,吓得小孙起紧穿上衣服。接连的十几天,我进小孙的病房都拿着剪刀,还对着他咔嚓过去,总算把他的衣服穿上了。后来,我慢慢放下威严的架势,更多地待在他的病房里,陪他说话。小孙神志渐渐清楚后,看见我也会笑了。可是,突然一天,小孙的脸又乌黑起来,话也不说了。这样,我便长久地呆在他病房里,不断地问他想什么啦有哪里不舒服啦,小孙依然默不作声。我便讲,小孙啊,医生说了,你很快可以出院了。不想他突然说,还是住疯人院好。我忙问,怎么啦?小孙说,反正我今生今世都完了,想老婆想癫了,名声在外,出去怎么办?小孙说的倒是大实话,如今社会上对待精神病人,即使治疗好了,还是免不了存在歧视啊。进了精神病院就意味着人生的结束,多么凄惨哦。殊不知病人患病,和患病时的所作所为,都是病魔作的怪。况且现在医疗技术一天好于一天,许多精神疾病都是可以治愈的,这的确需要社会的理解。我这样想了想,望着小孙流露出的绝望神情,我没能控制住我的心血来潮。我当时就对小孙说,你的老婆,我包了!

哪想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小孙岀院后果然常来我家。小孙虽然从没流露过找对象的事,可他的眼光,对我是充满期待的。这忙,我还真地要帮了。于是,我四处打听又八方托人,但人家一听说小孙得过精神病就摇头。一天,我蓦地想起了娴娴。

娴娴是先于小孙一年多出院的姑娘,人长得挺俊俏的。二十三岁那年被坏人糟塌后患上了抑郁症。她是那一年我们医院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病人,总夸自己漂亮,会唱外国歌曲,时不时地引吭高歌。她的判断力自知力起先都被病魔破坏了,时常哭泣也时常胡言乱语。比如吧,她看到我戴眼镜,就说,我朋友也戴眼镜,镜子可以照脸,我朋友脸上有苍蝇屎,可以烧花生,还有豆腐,六角钱一块。她来了月经也不晓得处理,流了一身一床,我帮她擦洗干净了,她却趁我不备把一盆血水倒在我身上。娴娴可不老实了,她会踢翻我倒来的洗脚水,会把吃着的饭菜吐到我脸上,她还会冷不丁一个翻身起来撕我的衣服,这种种举动多了去了。不过,我一回都没有训斥过她,我一直给娴娴送去一张笑脸。她出院那天,走过来抱住我,要我亲亲她,我马上给了娴娴一个很响很响的吻。

只是,她岀院两年了,还是没有找到事做,在家里闲得慌。这天我想起她,便问老头子,让娴娴和小孙结成一对,合适么?老头子皱了会眉,说,试试吧。我第二天就找到娴娴,找到小孙。来回跑了七八次,竟然成了。

办喜事那天,小孙、娴娴把我们全家接到了他们的新房。小夫妻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两个人都笑得很灿烂。新房的对联是小孙自己写的,那是一副很别致的喜联哟。上联是:昔日两个疯子闹出啼笑生活。下联是:今朝一对新人建立幸福家庭。横批是:美好姻缘。那个晚上,我和老头子喝了好多杯白酒。酒逢喜事千杯少嘛,何况这是难得的喜酒哦。

A

说着说着,阳柳彷佛又沉醉在小孙和娴娴获得幸福的美好回忆之中,她那圆圆的脸蛋一时变得通红通红。

说心里话,阳柳是我遇上的最特别的女人,她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即使阳柳反复交待,她这些事千万别写,写出去,人家会笑话的。我还是一口气记了下来,我当然没有把这个女人的故事写成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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