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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秋天,盘龙寨的忧伤

 香落尘外 2020-08-18

秋天,盘龙寨的忧伤

图、文 / 湛蓝

初秋,重庆依然是37°的桑拿天气,且气温呈上升的态势,我迫不及待地逃离。

一边收拾简单的行囊一边与母亲和姐妹聊天,这时,母亲的电话铃声响起。母亲讲电话的同时,只听二姐和小四说“看来又要包帕子了”!在老家,“包帕子”特指人去世送葬时披麻戴孝的“孝帕”。二姐和小四这两年一同住在小镇上,相对比我更熟悉亲戚的情况。我在脑际搜索了一番,第一时间给母亲打电话的,应该是母亲娘家的事,便问了一句:“你们说的是舅娘吧!”

果然,母亲接完电话语气低沉地说,是邓银秀打来的,你舅娘已经十多天没进食,怕是熬不过去了。我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生命油尽灯枯,最是无奈。

邓银秀是母亲的侄媳妇,也就是舅娘的儿媳妇。母亲最疼她这个侄媳妇,她待母亲也极好,总是把自己土地上种植的作物和饲养的鸡鸭托人捎给母亲。

有些事物的消失,没意识到的时候觉得很慢很不经意;等意识到的时候,觉得很快很突然。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舅娘家,这个时刻,在行政区划上已然消失的盘龙寨和那个小小的山村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旧时的盘龙寨上是土匪的巢窠,寨子下,从山坳到坪坝,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舅娘家居住的小山村就在山坳里,是石头砌的房子围成的独家院落,背靠盘龙寨。就地取材,连院坝也是条石砌的,干净利落。这在从前,自己有独立的晒场,晒粮食不须费劲挑进挑出,也不必因与人划分晒场发生口角,条件可谓得天独厚。

据母亲说,过去土匪下山时,人们都把门关上,躲起来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大抵是因为这个缘故,盘龙寨对我来说神秘且充满传奇色彩。

盘龙寨的人大多数都姓郑。年幼时,我是个皮肤白静、永远沉默安静的孩子。每次去舅母家,就跟着大表嫂邓银秀吃住。见着生人,大表嫂就教我喊人,不是舅娘便是舅舅,实在太多,分不清的时候大表嫂就在前面加名字,我糊里糊涂被动地喊了不少人,现在也就记得一个,因为那个舅娘黄素是我们村的外姓人。那时候的乡村,一切闭塞,就近联姻,拐几个弯,大多数人都成了沾亲带故的亲戚,所以若谁家办生或结婚,怎么也得摆上十几二十桌。

母亲只有两兄妹,与舅舅同父异母,舅舅是外公的正室所生,母亲为庶出。从农村生活条件得到改善后,母亲从不吃苋菜。我曾问过母亲原因。母亲说,她嫁到父亲家不久,父亲便回单位工作去了。父亲是家里的长子,成家立业后,就得分出去过日子。当时家里虽是粮库,但饥荒年月,粮仓空空如也,母亲并未分得多少粮食。要活着,就得靠自己去挣。为此,母亲隔三差五回舅舅家背苋菜度日,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那时候她吃够了苋菜,再不想吃。由此可知,舅舅给予母亲诸多照应。

关于舅舅,我记忆里仅有两个画面。

杏子成熟的时候,舅舅从众多表兄表姐嘴里克扣些果实,专程送来给我们。那年,舅舅送杏子来,顺道带我去玩些日子。

那天,风凉凉的,吹得竹叶哗哗哗作响。我在舅舅家灶屋后门的竹林玩。那里竹林茂密,遮天蔽日。门口与竹林之间有一口水井,仅水井边大青石打造的洗菜台能晒到太阳。临近中午,舅娘和舅舅从地里劳作回来,在洗菜台戽水洗手,看见我,脚步还未迈进灶屋的后门,舅娘便问我中午想吃什么。舅舅慈爱地看了看我,回:“小三喜欢吃麦粑和面块,要么擀面块要么煎糖麦粑下稀饭。”随后又回头叮嘱舅娘说,“用桑叶包一个麦粑放在灶膛里烧熟,小三下午饿了吃。”

另一个记忆就是舅舅去世时,最小的表兄来通知我母亲,表兄还不懂事,说“肝癌就该挨”。小表兄的话,虽然让母亲更加难过,但他道出了一个事实。这么多年过去了,癌症依然是医学没能攻克的难关。

我那时候太小,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舅舅故去,应该是我人生有记忆的第一次面对死亡。只记得大表兄在舅舅的灵堂烧纸钱的时候,火光中,涕泪挂在他鼻尖上,母亲哭晕过去几次。也是舅舅的葬礼,我心底的癖凸显出来。在舅舅葬礼期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滴水未进。后来,类似的事情,我都如此,包括老爷爷过世,我哭着参加完葬礼,就回学校去了。后来发现,我们家四姐妹都存在这种情况。直到现在,不论谁过世,我们都只送礼,不去吃饭。用老家人的说法是很“假”,这个“假”并非不真实的意思,是洁癖。

舅娘是童养媳,身材高大硬朗,比舅舅年长。舅舅去世时,年仅44岁,留下四子二女共6个孩子,一家人的担子就落在舅娘肩上。那时,大表兄已经结婚,舅娘最小的孩子满娃,是个瘫子,还嗷嗷待哺。老家称呼最小的孩子为满。满,到达极限的意思,就是最后一个孩子。我们小时候称呼小姑姑为满满,现在外甥还偶尔也戏谑地称呼小四为满满,喊了过后笑得很促狭,说好俗哦。




舅舅去世后,舅娘待我们如常。我家四姐妹,帮不上舅娘什么忙,反而是舅娘家帮我们多。每逢我家办事,舅娘和表嫂都会提前来家里,帮我母亲张罗事情。洗菜、切菜、端茶送水,什么活儿都干。我记得舅娘的生日。因老家民间信仰观音菩萨,以前每年6月19日观音菩萨生日,母亲便会放下所有的活儿,领着我们去观音庙里烧香祈福后,就去舅娘家做客,舅娘跟观音菩萨生在同一天。在路上,母亲说舅娘命苦,言语间有无尽的疼惜。那时候年少,我还无法完全体会母亲说的命苦。

舅娘是一个传统而平凡的妇女,吃得下苦,受得了累,承得住痛。虽然没立贞节牌坊,可舅娘干干净净,本身就是一座贞节牌坊。

人生最大的苦,最让人心痛的莫若白发人送黑发人。舅舅去世没几年,舅娘再次见证了生命的悲剧,满娃很快回到造物主那颤抖过的手中。舅娘丧夫之痛未愈,又添新伤。中国有句著名的俗语“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以想见,,接二连三失去至亲,舅娘心里到底有多痛。

在我懵懂的记忆里,在舅娘家度过的,都是好日子。二表兄、大表姐、二表姐和小表兄先后结婚,舅母六十大寿,都是喜事。孩子眼里,看得见喜庆的场面,却没法透过喜庆的屏风,洞穿舅娘为娶儿媳筹备彩礼、嫁女置办嫁妆和办酒席的花销熬油刮骨付出的艰辛和愁白的头发。作为父母,最欣慰的事莫过于看着自己的孩子成家立业,方可卸下肩上的担子。因而,这种艰辛,或许算不得真正的苦,会结出果实,是人生的终极圆满,苦并快乐着。舅娘膝下儿大女成人,子孙满堂,总算熬出头了。

等我长成,到异地念书,尔后工作,时间便不再完全属于我,鲜有机会再去舅娘家。

两年前的年关,在姐夫的生日宴上,遇见两位表嫂。大表嫂说:“三儿,有空去看看舅娘,倒床几年,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在家匆忙呆三两天,到底没能腾出时间去探望舅娘,终成遗憾。

恍然间,舅娘已年逾八旬,岁月到底是不饶人的。那一刻,我方惊觉星月辗转。从念高中开始,已经二十几年不曾去过盘龙寨。小四结婚时本是要去的,奈何下雨路滑,因身体原因,也没能去送亲。那小小的山村,不断被新事物层层叠叠覆盖、尘封,再次打捞起来,已是记忆里的旧景,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

Reveals The Heart


去年秋天,我回镇上小住。那天,我们姐妹在龙市到肖家的公车上,碰巧遇见二表哥夫妇,我亲切地唤了一声“二哥”。他牵扯着唇角的肌肉笑着应,我姐看出了他的疑虑,介绍说这是小三,才回来的。二十年,足以遗忘,也足以被遗忘。我少小离家,二表哥没想到是我,大抵也已认不出我来。

二表哥身材体(重庆俚语,随的意思)了舅娘,高大魁梧,因患有先天性气管炎,常年咳咳亢亢,人又实诚,早些年说不上媳妇。后来好不容易结婚,二表嫂一家都遗传性的侏儒症,没敢奢望能有孩子。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严,诞生了好多没法上户的“黑”孩子,他们一个亲戚在医院有熟人,就给领养了一个儿子。领养的孩子长到几岁的时候,二表嫂竟然又怀上了,虽然艰难,总算平安生下一子。二表嫂的母亲也带的两个女儿,政策允许他们带俩孩子。

不说话时,二表哥夫妇神情木讷,脸上是庄稼人特有的古铜色。抓着扶手的手,皮肤粗糙,纹路很明显,没法被忽视。因与生俱来的气管炎,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常年被生活重压,像一张弓,更加弯曲,看着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只能从记忆里曾熟悉的五官和轮廓确认是他们。

虽然很多年没见,见着亦没有木心老先生笔下的悲欣交集,甚至没有太大的惊喜也没有陌生的隔阂,询问了一些舅娘的情况。他们夫妇俩都是老实人,车到站后,像所有亲戚朋友道别时一样,礼节性地招呼我们空闲时去玩,然后背着背篼下车。

我透过车窗,望着那条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像一条水泥白的带子,缠绕在田垄和山峦间,它通往盘龙寨。我的思绪追着两个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翻过绵延的山,站在垭口,远处,路尽头高高的盘龙寨便跃入视野。年幼时,我在舅娘家的院子,踮起脚尖,目光曾多次越过屋顶,只能望见黝黑的岩石和树梢,内心充满无限的向往。黄昏,大表嫂在地里翻红薯藤,我站在长着杂草的小路上,盘龙寨像一块巨大的黑陨石矗立在天地间。兴许是担心坠崖,大人不让上去,说山上有土匪和毛狗。曾缠着大表嫂带我去,她答应过。也许是忙,也许梦下榻之所在远方,她们不屑去,又也许大抵大人的承诺都是不算数的,终归没能如愿。等成年后,可以只身前往,又无暇再去,那地方对我始终是一个未知的谜。





母亲倒是常常提及。

前些年,二姐和小四尚未回小镇居住,母亲每年回到老家,大表嫂都接母亲去住几天。大多数年轻人都离开了村庄去外地讨生活,舅娘和两个儿子儿媳依然守着土地,过着朴素而平静的农耕生活。

从母亲那里知晓,小表哥在外地办了饲养场,赚了不少钱,欲接舅娘去一起生活,舅娘不去。是吧,人上了年纪,越发离不开故土和侍弄了一辈子的土地。

舅娘的大孙子,即大表哥的儿子成年后去了广东,后在广东结婚,入赘女方。大表哥就一个孩子,他们倒是开明。大表嫂很喜欢孩子,老想着领养一个女儿,不知为何,却一直没能如愿。大表哥的儿子结婚没几年,也英年早逝。

舅娘的孙子中,二表哥的大儿子是领养的,小的儿子跟二表嫂一样。小表哥带的女儿,大表哥的儿子算是嫡孙中唯一正常的男性。这唯一正常的嫡孙子撒手人寰,那个家族就显得凋敝不堪了。

今年四月二十一号,二姐和小四在家族群里说大哥不行了。我问哪个大哥?小四说郑兴云,或许是担心我记不起来了,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舅娘的大儿子。

我的心,锥刺般痛了一下。

舅娘年幼卖作童养媳,中年丧夫又失去幼子,老年再次经受嫡亲的孙子先行,这又痛失健康的长子。直面接踵而至的生命悲剧,我似乎终于体会到母亲当年的话,舅娘是一个命苦的人,一生命运多舛,如今世间沧桑历尽。亲眼目睹生命里的亲情被一一碾碎、撕裂,老了,连坐在阳光下回忆这样简单的要求也不可企及。这让我不由想起余华的小说《活着》中的福贵。

舅娘太平凡,这么多年,我没用心去梳理舅娘的一生。如今,又觉得舅娘坎坷的一生,迈得那么艰辛,并不平凡。

后记:在修改这篇文的时候,家族群里听闻舅娘已然长往。母亲携二姐和小四回老家参加葬礼。我记得的舅娘,容颜停留在二十多年前。她不会再老去。

2020.8.16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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