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别三章---------------柯翠芬
自从你走了以后,岁月对我,便仿佛是一种静止了。
序
有时静静走在校园里,阳光草坪上灿然招展的羊紫荆又已开成一个斑斓的
花季,在春天独有的清丽宁静里,为我酝酿透明微醺的酒意,缓缓浸透我薄衫
来。若就在这片绿意上伸欠瞌睡,躺卧成一座静止,时光是否会就此为我凝伫?
然而毕竟又已是春天。如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的春天。年年如旧的
春天。三月的午后,有薄如蝉翼的阳光。我静倚在相思木的残桩上,缓缓翻开
疏离已久的宋词──自你走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再敢接触这些深情缱
绻的文学了。偶一翻动,一片薄如蝇翅的银杏叶子翩然飘出,慢慢停歇在草地
上。叶子已经枯黄,不再有初得时候的鲜艳了,却仍夹着淡淡的清香,在微风
里浮动。
于是我才想起,岁月在静止之中已悄然逸去,记忆在知觉之中已静静掩埋
;属于你我的那一段日子,终究已是去得远了。
然而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
噫!沙滩太长,本不该走出足印的;书太厚了,本不该翻开扉页的;记忆
太鲜明,本不该从头去回想的。然而再长的沙滩,终有走完的时候;再厚的书
本,终有阖上的时候;再鲜明的记忆,感谢上苍,也终有可以带着微笑回头去
检点的时候,而不用再害怕刺伤了自己流泪太多的眼睛。
这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么?
一
也是在繁花盛开的春季。清朗的夜里会有很多星星的春季。如果早上起得
早,露水一定会湿透布鞋;如果在窗台上放一盆植物,那绿意一定溢满书桌。
如果静静走在校园里,便可以听到鸟儿吱吱喳喳响遍山头。
那是青春的季节,也是愉悦的季节;那是浪漫的季节,也是多幻想的季节
。虽然我久已不再有编织梦境的情怀,却也已不再是伤春的年纪。更何况认识
了你。
是呵!那一向身边都是你。书页里一片片柔和轻软的叶子,都是你山中小
径上拾取回来的记忆;校园里缤纷杂生的植物,都冠着你一一指点的名目;对
镜自怜的顾盼流眸里都有你灿然微笑的眷爱激赏;非关事理的低语轻吟间,都
见你悠然静适的侧首倾听。夜里走上文理大道时,一天的星光燃亮的是你深沉
慧黠的眼睛,眨闪间接听来潮水样的钟声里隐隐花香的幽幽讯息。
在那功课与杂事辗转相逼的料峭春寒里,多病的我总是不免呛咳着走进图
书馆里微暗的书廊,紧靠着书架去翻阅受潮的微黄书卷,蹙眉去屏避古书上水
迹熏鼻的特有气息。若有冷汗湿透我衣衫,若有呛咳震动我肺腑,若有突来的
晕旋逼我闭上沉重的眼睛,在一旁为我取书的你,总是默然投注着你深沉的凝
视。亦曾在回座之后,发现桌上静坐着一杯滚烫的开水等待着我。透明的杯子
里静静浮现的氤氲雾气,在我眼底悄悄张扩成一张无隙的网,将我极目所见的
六合都淹没了。
“乘热喝罢。”你说:“感冒的人应该多喝开水。”
我默然捧起杯来,浅浅茗了一口。或是因为身体不适吧,那杯水我终竟未
曾喝下。也许,最难的不是舍弃,而是辜负;然而你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把
水拿去倒了。仅只是,把水拿去倒了。
而我终因不支而于次日回家养病。返校时候,你正在星空下等我。那样深
沉的夜色里,只看得出你发际落满璀灿的星光,暗夜中剪出一圈朦脓的光影。
我在风中打了一个冷颤,你叹气道:
“也不多加件衣服。再要生病,又该说是我害的了。”
我默然仰首去看那一天斑斓的星辰。冷寂而遥远。这是三月的夜色,本应
温柔如你送来的雏菊。(但花都谢了。你说:“这花的温柔正像你。”我把它
们婉转插成书桌前一幅亮丽的春天。但花都谢了)
是风太寒了罢?我又打了一个寒颤。你只是笑笑,说我又不知在胡想些什
么了。送我回宿舍的时候,你眼底有一丝淡淡的讥嘲与无奈。
(我本是善感的女孩呵。既已多愁,又复多欢)
而绿意满眼的仲春时节里,羊紫荆在林间渲染成一片温柔的粉红颜色。初
夏的脚步踩着蓝色的阳光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坐卧在林间树下,便能看见它在
树顶喧闹如顽童,摇落一地的残红飘浮在水浪般的草尖上。我怔怔地看着一片
花瓣在微风中回旋飞舞,轻轻掠过我摊铺于地的书页,不知怎的竟会想起两句
词来:
“春风不解禁扬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后来,在闲聊之中(不记得是那一次了,实在是无法去记忆了),你告诉
我,出国的事已成定局,毕业之后即将离去──七月、八月还是九月呢?我没
有问,只是静静听着。石像一样地听着。纵然是,心底有一根极细极细的弦终
于断了;纵然是,眼底有一朵极柔极柔的花毕竟枯了;纵然是,走过林间小路
,诧然抬眼却遍寻不获羊紫荆粉色的踪迹,低下头来也找不着落花融入土中的
路径,只有一些碧绿的豆荚在叶片下轻摇。
若是还有叹息,我的叹息终究只在心底。
二
那一阵常想起愁予的赋别,一缕低浅的笙歌沉沉地响过我耳际。校园里的
凤凰木一树一树地承接着燃烧冷如霜雪的火焰,随风摇落的小黄叶却飘坠成断
线的珍珠。我静静看着那些叶片乘风浮荡,似欲跨越地表的起浮局限,但终究
未能走远,喟然轻叹着沉落入沟渠中去了。
于是默然点数着你我间曾有的争执,因心态、思想之不同而有的争执;为
什么相逢得这样早又这样晚呢?否则必不至于有所谓的割舍。但你终究是要走
的,你说,此所以不能再如此放任自己的情感。延了相聚,就要加剧别离的苦
痛了。
“那么当初又何必来接近我呢?”我斜眼看你,似笑非笑。
而你没有回答。我知道你亦无法回答。初夏的傍晚,天空上有清淡如愁的
云气。我乘车下山,再乘车上山。车窗外的碧野与房屋交错地自我眼前飞掠过
去,晚霞颜色渐渐喧染出一层层的姹紫嫣红,终至星光悄然出现。夜晚的校园
里,有年轻的情侣携手走过,带着低小的轻笑声。我枯坐在钟楼底下,远远看
着图书馆里璀灿明亮的灯光,衬着教堂只剩一个黑色的剪影。
(为什么没有人敲钟呢?我想听听钟声。愈响愈好)
愿我有长锤巨柄,好将铜钟敲碎成满山相互撞击的呐喊;愿我能拔腿飞奔
至于倒地不起,吐尽胸中最后一口沉积的郁气;然而我只是冷冷地坐在这里,
疲倦如背负行囊走过两座山头的老妇。低沉的蛙声与虫鸣相混,在一片沉寂的
夜色中隐约响起。偶然有风拂过脸颊,将我发丝轻轻拍动。
校园的风貌总是如此吧?这是别离的季节。相思树顶密密地开满了压抑不
下的、绒球样的黄花,已落了一地而仍不住开放的黄花。然而凤凰木是更醒目
的。捣碎了一地的花泥亦是血样的触目惊心。遂难得有人再去注意这种小小的
悲剧了。“料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走在校园里,常看到熟人拿
着相机在照相。女孩子们穿着比较鲜艳的衣服,有时也穿着学士服,在镜头前
笑着,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我常常在路边停下脚步,看人家身上渐轻渐薄的
衣裳,鲜艳如邮局前五色缤纷的送旧海报;看人家手上一掀一合的折扇、书本
或袍袖,轻如扑翼的鸽子,扑扑扑扑地。就这样看着看着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但是时光不会驻足。毕业是一种仓惶,一种热闹,一种兴奋。吵吵嚷嚷地
急着要挤到前面去好把这四年扔下。邮局里有人在打寄包裹,问着重量和价钱
。有人在询问对方离去的日子,有人在交换毕业典礼上穿着打扮的意见,也有
人陪着父母家人在校园里散步。
(我的朋友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六月的傍晚,阳光还是很明亮甚至有一点点烦热。淡淡的云岚是柔和的胭
脂颜色。我颊上早已失去的胭脂颜色。慢慢走上文理大道,便见那毕业典礼要
用的棚子都已架好,扎满了红花绿叶,青空下撑起一截长路的郁然覆盖。长城
坐在地上组合塑胶椅子,做最后的修整工作。你就坐在一旁陪他。我站在旁边
看着你们,看长城忙碌的手抓来钉子,抓来螺丝,抓来各种工具。你们背后的
暮色渐晚,小雨燕低低掠过。
后来你陪我走了一段短短的路。短如一声低笑的路。忘了说过些什么了。
忘了怎么道别的了。只还依稀记得,走过路旁低矮的灌木矮墙时,忽然想起你
一句话来,一句久远得已不知是否真出于你口中的话来:
“这叫月橘。不过有很多人把它当成七里香。”
(我垂下头去低咳了两声)
而什么都过去了。毕业典礼之后,校园里一片狼籍。争着展翅的人们潮水
般涌出校门,留下天地间一份低沉的荒漠冷寂给我独自品尝。晚上七点以后,
天色已经昏黑。贤铭堂前竟无一盏亮起的灯火,天上也没有一颗眨闪的星辰。
我静静坐在宗教中心的走廊上,垂眸静听一校的幽暗无声,自觉是百年后一缕
孤魂回来凭吊已成废墟的故址。隐隐的风声夹着,消逝在树底林间。
然后有笑语将我惊动。眼角余光里,看见你和几个女孩沿着右方的石板往
上走来。而我只是那样坐着,料知昏暗的灯光必将在我侧脸上留下一片模糊的
光影。你同她们笑着,说着,正走过槭树底下,却突然停步,回头看我。你所
能见到的侧面只是微低着容颜沉思,冷冷坐成雕像一般的静止。你踯躅着重新
举步,再停步、再回首;而我的沉默依旧。于是你回身自去了。我缓缓抬头,
看着你发角鬓边在夜色中微微泛出一溜弧形的光影,渐渐融入昏暗里消失不见
,还沉寂于天地之间。
那一晚反反复复咀嚼品味的只是两个句子:“见了又休还是梦,坐来虽近
远如天。”涩然酸楚地在我喉舌间徘徊不去。既然不曾挽留过你,又何必再求
相聚?既然自以为人间已无我不能超越的情感,又何必以伤痛来安慰自己?我
默然将头埋入两膝之间,静听寂寞在我耳边低低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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