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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别三章

 天涯倦客ABC 2020-08-18

    赋别三章---------------柯翠芬

    自从你走了以后,岁月对我,便仿佛是一种静止了。

                    

    有时静静走在校园里,阳光草坪上灿然招展的羊紫荆又已开成一个斑斓的
花季,在春天独有的清丽宁静里,为我酝酿透明微醺的酒意,缓缓浸透我薄衫
来。若就在这片绿意上伸欠瞌睡,躺卧成一座静止,时光是否会就此为我凝伫?
    然而毕竟又已是春天。如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的春天。年年如旧的
春天。三月的午后,有薄如蝉翼的阳光。我静倚在相思木的残桩上,缓缓翻开
疏离已久的宋词──自你走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再敢接触这些深情缱
绻的文学了。偶一翻动,一片薄如蝇翅的银杏叶子翩然飘出,慢慢停歇在草地
上。叶子已经枯黄,不再有初得时候的鲜艳了,却仍夹着淡淡的清香,在微风
里浮动。
    于是我才想起,岁月在静止之中已悄然逸去,记忆在知觉之中已静静掩埋
;属于你我的那一段日子,终究已是去得远了。
    然而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
    噫!沙滩太长,本不该走出足印的;书太厚了,本不该翻开扉页的;记忆
太鲜明,本不该从头去回想的。然而再长的沙滩,终有走完的时候;再厚的书
本,终有阖上的时候;再鲜明的记忆,感谢上苍,也终有可以带着微笑回头去
检点的时候,而不用再害怕刺伤了自己流泪太多的眼睛。
    这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么?                        

                     

    也是在繁花盛开的春季。清朗的夜里会有很多星星的春季。如果早上起得
早,露水一定会湿透布鞋;如果在窗台上放一盆植物,那绿意一定溢满书桌。
如果静静走在校园里,便可以听到鸟儿吱吱喳喳响遍山头。
    那是青春的季节,也是愉悦的季节;那是浪漫的季节,也是多幻想的季节
。虽然我久已不再有编织梦境的情怀,却也已不再是伤春的年纪。更何况认识
了你。
    是呵!那一向身边都是你。书页里一片片柔和轻软的叶子,都是你山中小
径上拾取回来的记忆;校园里缤纷杂生的植物,都冠着你一一指点的名目;对
镜自怜的顾盼流眸里都有你灿然微笑的眷爱激赏;非关事理的低语轻吟间,都
见你悠然静适的侧首倾听。夜里走上文理大道时,一天的星光燃亮的是你深沉
慧黠的眼睛,眨闪间接听来潮水样的钟声里隐隐花香的幽幽讯息。
    在那功课与杂事辗转相逼的料峭春寒里,多病的我总是不免呛咳着走进图
书馆里微暗的书廊,紧靠着书架去翻阅受潮的微黄书卷,蹙眉去屏避古书上水
迹熏鼻的特有气息。若有冷汗湿透我衣衫,若有呛咳震动我肺腑,若有突来的
晕旋逼我闭上沉重的眼睛,在一旁为我取书的你,总是默然投注着你深沉的凝
视。亦曾在回座之后,发现桌上静坐着一杯滚烫的开水等待着我。透明的杯子
里静静浮现的氤氲雾气,在我眼底悄悄张扩成一张无隙的网,将我极目所见的
六合都淹没了。
    “乘热喝罢。”你说:“感冒的人应该多喝开水。”
    我默然捧起杯来,浅浅茗了一口。或是因为身体不适吧,那杯水我终竟未
曾喝下。也许,最难的不是舍弃,而是辜负;然而你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把
水拿去倒了。仅只是,把水拿去倒了。
    而我终因不支而于次日回家养病。返校时候,你正在星空下等我。那样深
沉的夜色里,只看得出你发际落满璀灿的星光,暗夜中剪出一圈朦脓的光影。
我在风中打了一个冷颤,你叹气道:
    “也不多加件衣服。再要生病,又该说是我害的了。”
    我默然仰首去看那一天斑斓的星辰。冷寂而遥远。这是三月的夜色,本应
温柔如你送来的雏菊。(但花都谢了。你说:“这花的温柔正像你。”我把它
们婉转插成书桌前一幅亮丽的春天。但花都谢了)
    是风太寒了罢?我又打了一个寒颤。你只是笑笑,说我又不知在胡想些什
么了。送我回宿舍的时候,你眼底有一丝淡淡的讥嘲与无奈。
    (我本是善感的女孩呵。既已多愁,又复多欢)
    而绿意满眼的仲春时节里,羊紫荆在林间渲染成一片温柔的粉红颜色。初
夏的脚步踩着蓝色的阳光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坐卧在林间树下,便能看见它在
树顶喧闹如顽童,摇落一地的残红飘浮在水浪般的草尖上。我怔怔地看着一片
花瓣在微风中回旋飞舞,轻轻掠过我摊铺于地的书页,不知怎的竟会想起两句
词来:
    “春风不解禁扬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后来,在闲聊之中(不记得是那一次了,实在是无法去记忆了),你告诉
我,出国的事已成定局,毕业之后即将离去──七月、八月还是九月呢?我没
有问,只是静静听着。石像一样地听着。纵然是,心底有一根极细极细的弦终
于断了;纵然是,眼底有一朵极柔极柔的花毕竟枯了;纵然是,走过林间小路
,诧然抬眼却遍寻不获羊紫荆粉色的踪迹,低下头来也找不着落花融入土中的
路径,只有一些碧绿的豆荚在叶片下轻摇。
    若是还有叹息,我的叹息终究只在心底。

                     

    那一阵常想起愁予的赋别,一缕低浅的笙歌沉沉地响过我耳际。校园里的
凤凰木一树一树地承接着燃烧冷如霜雪的火焰,随风摇落的小黄叶却飘坠成断
线的珍珠。我静静看着那些叶片乘风浮荡,似欲跨越地表的起浮局限,但终究
未能走远,喟然轻叹着沉落入沟渠中去了。
    于是默然点数着你我间曾有的争执,因心态、思想之不同而有的争执;为
什么相逢得这样早又这样晚呢?否则必不至于有所谓的割舍。但你终究是要走
的,你说,此所以不能再如此放任自己的情感。延了相聚,就要加剧别离的苦
痛了。
    “那么当初又何必来接近我呢?”我斜眼看你,似笑非笑。
    而你没有回答。我知道你亦无法回答。初夏的傍晚,天空上有清淡如愁的
云气。我乘车下山,再乘车上山。车窗外的碧野与房屋交错地自我眼前飞掠过
去,晚霞颜色渐渐喧染出一层层的姹紫嫣红,终至星光悄然出现。夜晚的校园
里,有年轻的情侣携手走过,带着低小的轻笑声。我枯坐在钟楼底下,远远看
着图书馆里璀灿明亮的灯光,衬着教堂只剩一个黑色的剪影。
    (为什么没有人敲钟呢?我想听听钟声。愈响愈好)
    愿我有长锤巨柄,好将铜钟敲碎成满山相互撞击的呐喊;愿我能拔腿飞奔
至于倒地不起,吐尽胸中最后一口沉积的郁气;然而我只是冷冷地坐在这里,
疲倦如背负行囊走过两座山头的老妇。低沉的蛙声与虫鸣相混,在一片沉寂的
夜色中隐约响起。偶然有风拂过脸颊,将我发丝轻轻拍动。
    校园的风貌总是如此吧?这是别离的季节。相思树顶密密地开满了压抑不
下的、绒球样的黄花,已落了一地而仍不住开放的黄花。然而凤凰木是更醒目
的。捣碎了一地的花泥亦是血样的触目惊心。遂难得有人再去注意这种小小的
悲剧了。“料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走在校园里,常看到熟人拿
着相机在照相。女孩子们穿着比较鲜艳的衣服,有时也穿着学士服,在镜头前
笑着,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我常常在路边停下脚步,看人家身上渐轻渐薄的
衣裳,鲜艳如邮局前五色缤纷的送旧海报;看人家手上一掀一合的折扇、书本
或袍袖,轻如扑翼的鸽子,扑扑扑扑地。就这样看着看着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但是时光不会驻足。毕业是一种仓惶,一种热闹,一种兴奋。吵吵嚷嚷地
急着要挤到前面去好把这四年扔下。邮局里有人在打寄包裹,问着重量和价钱
。有人在询问对方离去的日子,有人在交换毕业典礼上穿着打扮的意见,也有
人陪着父母家人在校园里散步。
    (我的朋友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六月的傍晚,阳光还是很明亮甚至有一点点烦热。淡淡的云岚是柔和的胭
脂颜色。我颊上早已失去的胭脂颜色。慢慢走上文理大道,便见那毕业典礼要
用的棚子都已架好,扎满了红花绿叶,青空下撑起一截长路的郁然覆盖。长城
坐在地上组合塑胶椅子,做最后的修整工作。你就坐在一旁陪他。我站在旁边
看着你们,看长城忙碌的手抓来钉子,抓来螺丝,抓来各种工具。你们背后的
暮色渐晚,小雨燕低低掠过。
    后来你陪我走了一段短短的路。短如一声低笑的路。忘了说过些什么了。
忘了怎么道别的了。只还依稀记得,走过路旁低矮的灌木矮墙时,忽然想起你
一句话来,一句久远得已不知是否真出于你口中的话来:
    “这叫月橘。不过有很多人把它当成七里香。”
    (我垂下头去低咳了两声)
    而什么都过去了。毕业典礼之后,校园里一片狼籍。争着展翅的人们潮水
般涌出校门,留下天地间一份低沉的荒漠冷寂给我独自品尝。晚上七点以后,
天色已经昏黑。贤铭堂前竟无一盏亮起的灯火,天上也没有一颗眨闪的星辰。
我静静坐在宗教中心的走廊上,垂眸静听一校的幽暗无声,自觉是百年后一缕
孤魂回来凭吊已成废墟的故址。隐隐的风声夹着,消逝在树底林间。
    然后有笑语将我惊动。眼角余光里,看见你和几个女孩沿着右方的石板往
上走来。而我只是那样坐着,料知昏暗的灯光必将在我侧脸上留下一片模糊的
光影。你同她们笑着,说着,正走过槭树底下,却突然停步,回头看我。你所
能见到的侧面只是微低着容颜沉思,冷冷坐成雕像一般的静止。你踯躅着重新
举步,再停步、再回首;而我的沉默依旧。于是你回身自去了。我缓缓抬头,
看着你发角鬓边在夜色中微微泛出一溜弧形的光影,渐渐融入昏暗里消失不见
,还沉寂于天地之间。
    那一晚反反复复咀嚼品味的只是两个句子:“见了又休还是梦,坐来虽近
远如天。”涩然酸楚地在我喉舌间徘徊不去。既然不曾挽留过你,又何必再求
相聚?既然自以为人间已无我不能超越的情感,又何必以伤痛来安慰自己?我
默然将头埋入两膝之间,静听寂寞在我耳边低低吟过。
    “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
      念此际你已静静入睡。
      留我们未完成的一切,留给这世界,
      这世界,我仍体切地踏着,
      而已是你底梦境了……”

                      

    ──美人迈兮音尘阔,隔千里兮共明月。
                                  谢庄.月赋
    自你走了以后,岁月对我,便仿佛是一种静止了。
    没有企盼,所以也没有等待。我甚至连回首顾盼的勇气都已失去。虽然岁
月待我如此温柔,然而我竟无法流泪。常只是枯坐终日后,颓然掷笔于那叠苍
白如我枯脊容颜的稿纸上。
    于是默然焚毁你写来的每一封信,每一张纸,每一个邀请,每一种关怀。
无声的火焰静静将伤口印在我心上,为我记忆封上火漆。将你埋入记忆深处如
我尘封的宋词里一页银杏。风来掀动它,雨来呼唤它,校园里每一条蜿蜒走过
的小径都来探索它,一花一叶都来问候它。
    (你知道什么叫做“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么?)
    常常终宵不寐,任一张张旋转的唱片低诉着凄美的恋歌,自己埋首于书堆
,不知东方之即白;常常留连于戏院之间,看刀光剑影,寒月孤星,古龙与狄
龙,甚至接纳了另一个男孩。努力地想念它,勤快的写信给他,与姐妹谈论他
。谈着笑着,激动起来便以掌轻轻敲击着膝盖。
    那时真是很诚心的,很认真的。虽然他并不是你,而我亦自觉自己已不再
是我。然则夜深时候,总有一缕低低的呼唤自我心底往外挣扎。我仓惶地压紧
心口。虽然,“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如今已是广阔的草原了”,但是呵
,但是;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你知不知道?
    于是两度束装北上,去寻一帖遗忘的良方。虽然,几度往返,匆匆来去,
我都未曾见到你,然而我亦不想见你,若不能将缺憾还诸天地,教我能从割舍
中抽出绵绵不尽的一脉关怀,可以常常含笑去思念你便如想起一首轻歌,无宁
是我生命中的大损伤了,又怎能见你?又怎敢见你。
    只曾经拨过电话给你。隔着一丝长长的牵扯,竟仍能见出你人海中几度浮
沉,渐行渐远,犹怅然回首检视腕上牵系不绝的少年情怀。然则歌已唱断,箫
已吹裂,便回首又能如何?我冷冷笑着闭上眼睛。你清亮的的声音渐渐低沉如
朱弦拂后的余音兀自低低响过,终至寂然无声。而我只能紧紧握住话筒,怔忡
着轻轻放下。
    九月,已是夏末。你回校来处理最后一点私事,而后谁也未曾惊动地走了
。我们在邮局前不期而遇,交换了一朵飘忽的微笑如掠过水面的燕子。
    (把惊愕留给夜色去审视,把怔忡留给记忆去收藏。你已是永不回头的浪
子。只身走过万里的水波月色将他们踩成满地乱纹的浪子)
    秋去冬来。满校园木萧萧,风声凄冷。这一束长笛几时吹尽?生活里已是
无梦无歌。静静走过相思林子,常有秋气翻拂我风衣一角。枯夜伴我诗情纷纷
飘落,坠地无声,轻轻掩去我行来痕迹。走过山巅水涯,吹裂几管笙萧,而我
终在另一份别离的伤情中遗忘了你。
    (虽然岁月如此温柔,但是我并不想流泪。)
    繁花自有热闹的开谢,明月自有冷寂的盈缺。逝水如斯,淘尽多少熟悉又
陌生的故事。伫足千番亦如是,回首千番亦如是。几场春雨过后,空气中应有
薄荷的清凉,渗透薄衫来浸润我肌肤。“夜吟应觉月光寒。”我拥臂低笑,抬
头遥看那透明如墨玉的春夜。在多少个冷月当窗的清宵里,都是这般细细吟出
清旷幽柔的情思。于是渐渐有一缕隐隐的思念,敢于从记忆深处探出头来呼唤
我。
    夜来遂梦见你了。多少时日以来初次显现的记忆。醒来时窗外阳光的清丽
正自温柔,却仿佛有一缕幽幽的笙萧低低吹过我心底久已沉埋的荒凉小径。那
是你么?那真正是你么?莫不是你万里之外的精魂偶然回首来探视我,入我梦
中如微风轻轻吹过三月的帷幕?三月有的是丰美的草地,清峻的你迈步其间想
必是不留痕迹罢?
    应当是不留痕迹罢?
    今宵又是清朗的春夜,庭前花影分明印上窗来。天外月明千里,落光如水
,四野静寂。远处仿佛有人在弹筝。诤诤琮琮,袅袅清音,在月色中悠然散去。
    散去。

 

 

    十年前喜爱至极、曾经以丑陋的蝇头小楷抄写于日记之上有些句子今日仍可以背诵的一篇文字,感谢网络,今夜在想起其中一句话时让我依旧能够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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