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程水星，笔名司马静飞，著有冀东抗日名将包森的长篇小说《凝血砖》 世间好语佛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此言不虚！ 在河北省遵化市三山夹两川的中道山西部，华山北麓有座龙门寺，因冬天不见日头，老百姓俗称“背荫寺”；是哪位高僧始建于那个朝代均无可考，如今除一眼山泉尚在，其它遗迹已荡然无存；但庸僧毁宝的传说，却被寓言般地流传下来。 清咸丰某年夏天，背荫寺的住持僧无嗔老和尚，迎来了一位贵客，其人40岁左右，面目清秀俊朗，身着一袭天青色丝织长衫，脑后垂着条黑幽幽的大辫子，东珠腰带上垂挂着红翡双鱼珮和蜀绣沉香荷包，脚蹬内连升双脸千层底布鞋，说要在寺里借宿观光，拜贴上的名号是：福州九鼎茶行总柜：徐缑德。 无嗔把客人迎进禅房待茶，吩咐小沙弥洒扫北耳房，换上新窗户纸，陈设好炕上地下的一应生活器物，然后焚一炉檀香，驱除虫蚁祛味净尘。徐缑德看了甚为满意，说墙上“静”“禅”两帧字轴，运笔古拙随性，意境深邃，有出尘世外的感觉。 后来的两天，徐缑德在佛前上香毕，由沙弥跟随到山前山后转悠，在骆驼脖子峭崖下，忽然对崖洞里斜生的那株岩树驻足仰望，随即攀上石围墙，抱举着小沙弥摘了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咀嚼品味良久，异常惊喜地回到北耳房，从藤箱里找出一本古籍静心翻阅，合上书本长吁了一口气,走到无嗔禅房，微笑着说： “大和尚：这两日在下浏览了佛殿山光，又饮了殿后的龙泉圣水，不由心身大爽，贵寺山水养人呐！朋友相邀进京一叙，请求大和尚北耳房不要别赁，在下愿预付一年房钱！” “阿弥陀佛！敝寺地处偏僻，冬日阴冷，夏日到很清凉，也有富家公子借宿读书；有人租赁老衲拒绝便是；沙弥会时常开窗透气，洒扫擦拭，晾晒被褥，静待檀越随时就卧！” 老和尚接过沉甸甸一包银子，眉开眼笑地满口应允。心中却想：住不住都给房钱，实在是难得的檀越。徐缑德又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檀越有事但请吩咐！” 无嗔笑容可掬地应承。徐缑德说： “骆驼脖崖上那棵枞树的落叶,能否卖给在下？” “檀越要那烂树叶子干啥？” 无嗔诧异地问。徐缑德淡然地说： “这呀,就如黄芪和葛根，农人无用当柴烧，医家入药能治病！反正那些树叶贵寺无用,与其朽烂化尘，不如让在下制成饮品与人疗疾，岂不两全其美?价格上绝不亏负贵寺！” “那还不好说，给檀越留着便是！那树有一宗好处，不等霜降叶子泛黄，齐刷刷一夜掉得一片不剩，最好清扫不过！” 无嗔听说烂树叶子也能卖钱，自然爽快的答应。徐缑德又递过两个大元宝道： “好！大和尚：在下先付100两定金！” “无需定金，出家人不打诳语，答应檀越的事儿，绝不爽约！” 无嗔嘴里客套着接过元宝，心里却暗自欢喜：这徐檀越出手豪阔，光定金就给了100两，真把那些烂树叶子收走，准比这定钱还多，那树岂不成了摇钱儿树啦？这才叫财神爷找上门儿，我老和尚想不发财都不成啊！阿弥陀佛！ 徐缑德次日下山而去，直到霜降前几日,才骑着匹大骡子赶回来；清除了崖下地面杂草，铺了块生白布缝的大苫布后，白天与无嗔饮茶谈禅,待子夜树叶尽落，收装在几个大白布袋中，不等天亮就告辞，跟着驮树叶的骡子下山而去。 无嗔送走房客，回到禅房擦拭把玩徐缑德付给的5个50两银元宝，喜上眉梢地想:斋后进城一趟，拿个元宝到银铺换成散碎银子使用，顺便验证一下是否夹有铅芯，毕竟这钱象天上掉下来一般，令人不敢相信是真的！并且只能亲自去，如果徒弟们黑眼珠见了白银子，滋生了贪念，还能守着青灯古佛诵经修行？无嗔这么想着收好元宝，倒背手到斋堂去了。 就这样，徐缑德一直收了15年的树叶，每年只在霜降前到寺里住几天，不但房租和树叶钱只多不少，还出巨资把背荫寺修缮一新，给众僧添置了鞋帽袈裟，和尚们都对他敬若上宾。无嗔更是僧衣光鲜，每日奔走于官场豪门，做法事挣银钱，却忘了“持戒不放逸，了身如虚空”的出家人修行根本。所谓欲壑难填，得一就望二，无嗔又向徐缑德委婉提出：想弄口金丝楠木棺材，以备圆寂后用！徐缑德寻思：出家人皆视自己尸身为臭皮囊，死后烧化入坛，无嗔为啥却要棺葬？不过为了那些树叶，不能认真计较，就笑着满口应允。 次年秋天，只有赶车的把式赶来收树叶，留下例银说是徐掌柜交代好的。无嗔对徐缑德爽约犯了嘀咕：心想定是那金丝楠木昂贵，他口头答应或压根儿不想给买，才躲开不肯照面儿了；商人重利无情义，哪能甘心认赔钱呐！正自忿怨郁闷，却见徐缑德雇个毛驴赶到，把驮着的几块木板卸在无嗔禅房里，说去追赶拉树叶的骡车，匆匆骑驴而去。 无嗔看那几块木板，黑不溜秋厚不过一寸,心中愈加的气愤：棺材铺舍给无主尸和没钱葬埋的穷人那些包斗子，也比这几块破板子厚；就算你不肯买金丝楠木，也不该拿这么几块破薄板糊弄老衲！哼，你既不拿土地佬当神仙，我看着你这号儿奸商也窝心；反正这些年我钱也攒够花了，索性来个砍树绝交，免得见了心里添堵。 得道高僧与世无争，无嗔却忘了佛门无贪无嗔戒律，吩咐杂务僧雇来砍板的，攀上山崖把那棵岩枞齐根锯断。有和尚说了句可惜，遭到无嗔斥责再无敢言者；虽说寺中是一言堂，可看到砍板人扛抬着截断枝干，在厨房外分码成垛，无嗔方才懊恼不已：庙里香火有限，劈了这“摇钱树”，等于撵走了“财神爷”，往后众僧日常用度，都得动用自己的积存，只出不进岂不坐吃山空？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 次年盛夏，徐缑德到背荫寺消暑，开门进入租赁的北耳房，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见屋地垛着那几块木板，和家具一样落满尘埃，显见数月不曾洒扫通风；推窗透气时，一眼瞭见崖下那棵岩树没了，惊疑地询问无嗔，老和尚满脸冷漠语焉支吾。十几年的交往，徐缑德深知住持的心性，已大致揣摩出其中原委，摇头叹息走出禅房，想了想，掏出碎银吩咐火工道人，到山下村庄买两斤猪肉回来。 佛门戒荤，无嗔听说要买猪肉，念了几声“罪过”，心里揣摩着：这奸商准是见那棵树没了，要在寺里动荤消遣群僧泄愤。正自猜疑烦恼，却见他把买回的猪肉，放在那几块木板中间，说有事过几日再来，锁上屋门下山去了。 七天后，徐缑德雇个驴车，拉着一副上好的柏木雕花棺材上山来。无嗔见了喜的直念佛号，吩咐众僧小心卸下,抬到偏殿搁置。徐缑德开房门，吩咐车夫把那几块木板装上驴车；却见木板中间夹着的那块猪肉，在炎炎夏日中竟然不腐不臭。无嗔扒开惊呼众僧，瞥见那肉新鲜如初,不由脸色骤变，身子一晃险些栽倒，被搀回禅房歇息。须臾,小沙弥出来说方丈有请，徐缑德进屋，见无嗔依墙靠坐，神情委顿地欲言又止,就惨淡一笑问： “大和尚想问那几块木板，对吧？” 无嗔点头。徐缑德凄然说： “贵寺是在下的大财东，大和尚但有需求，无不竭尽全力去办；去年下南洋寻找金丝楠木，却机缘凑巧遇到一根千年阴沉木，出水三年无人问津，就花50万两银子买下；雇请老家的师傅到南洋解木，答应20万两银子把边角料卖给他们，锯出这5块整板；因其珍稀难得，一路倒换关文换乘车船，亲自押运回来，才没赶上到贵寺收取树叶！” 无嗔听板材是这等价值，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嗫嚅说： “檀越如此诚信，令老衲羞愧汗颜！” “在下看出来了，大和尚一是怀疑在下人品，认定商人重利轻义，不愿白送金丝楠才避而不见；二是看我拉回几块黑不溜秋的薄板，是糊弄老朋友,愤懑之下伐枞绝交；也怪我进京匆忙未及说明，那桧木号称神木，日晒雨淋尚且百年不腐，何况在水底浸泡了几千年，堪称可遇而不可求的至阴宝物，装殓尸身千年不朽；历代帝王都无缘受用，只有道教祖师张道陵的棺椁，是用仅几百年阴沉木做成的！” 无嗔听徐缑德道出薄板出处，愧悔羞恼地说道： “老衲有眼如盲，当面错过奇珍异宝；怨念横生，不只辜负了檀越一诺千金的美意，更是无福消受啊！” “大和尚把木板弃放到我住的屋里，说明与几块阴沉木无缘；在下只好下山另寻佳木，做了口柏木棺材奉上，了结相交十几年的缘份；这薄板我就拉回去待价而沽！” 徐缑德平静地说。无嗔诧异地问： “那阴沉木既然难得，擅越何不留给自己用呢？” “这东西比黄金贵重，比美玉难得，做成器皿夏日搁置家中，满室生凉，盛瓜果能保数日新鲜！既能造福人寰，胜过死后被人挖坟抛尸拆棺它用，不如杨柳为椁全尸而朽!” 徐缑德豁达地说。无嗔脸色惶恐怅然，长叹一声说： “擅越这番话，让老衲自惭形秽，枉自吃斋念佛修行了数十年啊！徐先生：我还有一问：你收取那棵树的叶子，到底有何用处，能告诉无嗔吗？” “当初求买那些树叶时,我曾说过用其制成饮品,与人疗疾！在下每年送一小罐红茶，并非徐某吝啬，因那是武夷山九龙窠真正的母树茶，一年总共出不到二斤极品大红袍，进贡给皇宫后所剩有限，当地的州府官员，也只能品上一两杯而已；在下重价购得一罐，送给大和尚悟禅！” 徐缑德毫不造作地说。无嗔被说中所想，惭愧怯问： “难道那些树叶子，也能制成大红袍？” “贵寺这棵茶树，是武夷山母茶树上结的树籽，本就十分稀缺；更为奇绝的是,适合生长在南方的茶树，不但在北方苦寒之地成活，还长在崖下，不得日月精华，只吸收天地灵气，可谓逆天时、悖地利，罕见至极；是千载难逢、万年不遇的物华天宝，比九龙窠母树岩茶，更为珍稀宝贵！” 无嗔听了不由身心一凛。徐缑德接着说： “据前明古籍记载，官府对武夷茶树看守极严，却被山前寺里驯养的鸟儿衔去一枚茶籽，方丈静禅法师次日便不知所踪。在下偶得残卷，按图索骥遍访天下，终于在贵寺寻得这棵奇枞；嫩时嚼尝其叶，味寡苦涩，入秋采摘再尝，则口感浓郁，待落地后作速炒制成茶，方成蔎中圣品……！” 徐缑德说到这里，无嗔打断话头儿说： “难道比那几株母树茶叶，揉制的大红袍还好？” “两者茶性迥异，阴阳两属，不可同日而语！” 徐缑德见无嗔神情，似乎惊疑不信，吩咐杂务僧提壶开水，拿个瓦盆过来,随即从藤箱里拿出一个土陶罐，倒些黑黝黝茶叶在盆里再沏入开水，随着那茶汤由琥珀色越变越浓重，一股馥如丹桂的香气满室飘溢；又提过北耳房那二斤猪肉，直接放入茶汤中。众僧伸长脖子观看，随着茶水颜色逐渐变淡，眼见那块肉越化越小，只片刻间，竟神奇地渗出厚厚一层油花，无不惊奇咋舌。徐缑德接着介绍： “这树叶干枯则废,故此在下专门在京城建了茶厂，从老家请来炒茶师傅。手工繁杂成茶不多，因产自龙门寺，且茶香浓郁，饮之甘美，取名‘龙门醍醐’！茶汤化肉大家眼见不虚，佛门弟子素食，饮此茶刮肠化油反而伤阴，不敢供奉给各位师兄，所以又叫‘僧无缘’。因有消脂祛湿和净血轻身的神奇功效，主顾都是京城里脑满肠肥的豪门显贵，虽一掷数千金而不能多购；在下奇货可居，虽标出天价却不愁滞销，十几年赚得盆满钵满，方能拿出些盈利银钱，建学堂开民智，修桥路利人行，扶危济困，广积功德！” 众僧始知被伐岩树是世间至宝，又感徐缑德布施资材修庙筑路，慨而合掌齐诵“阿弥陀佛”。徐缑德接着说： “可惜当年静禅大师，训练鸟儿衔得一枚茶籽，遁形北上遴选此地山川水土，夺天地造化之功，费尽心力得以南茶北植，犹如鲤鱼跃过龙门，终成天下第一仙荈；化缘建此龙门寺，僧众传承守护数百年,始得宝树成形；如今竟被砍伐成柴，使我华夏断此灵根，实乃暴殄天物，令人唏嘘！” 听了这番声讨，无嗔面如死灰。徐缑德拭泪道： “岩枞既毁，咱们缘分已尽，给贵寺留下白银千两，了却十几年善缘；大和尚且自珍重，在下就此别过！” 徐缑德把一张银票放在炕沿，提起藤箱出了禅房，在众僧佛号声中，回身合掌行了个佛礼，跨上驴车下山而去。 无嗔生无慧根，狭促贪财，自知未能继承祖师植宝建寺的衣钵,悖毁华夏孤种宝树,罪莫大焉,不禁恼羞悔恨，忿恐悲忧，五内俱焚，病卧不食；三日后气若游丝, 乃召众僧至前，挣扎坐起却口不能言，“哇”的一腔心血，喷洒在钱柜上，两眼一翻气绝身亡，竟没能坐化圆寂！ 司马静飞撰文记此轶事，感而作《非空叹》诗曰： 龙门寺里叹庸僧， 奢爱银钞岂悟空？ 瞽目枉眺金叶枞， 贪心却羡土财翁！ 情薄怨弃沙埋桧， 孽重嗔劈岫蕴茗； 暴殄佛根难坐化， 千秋诟詈儆浮生。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