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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中国文学的士大夫情调

 儒墨轩 2020-08-18

【按语】这是20世纪90年代初赵仙泉草拟的一份纲要。可以给爱酒人士提供一点佐料。诗酒风流,此之为士大夫也!

酒的发明,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是精神的兴奋剂,也是灵魂的安眠药。拨开历史的烟雾,我们会发现酒远远不只是餐桌上的“调味品”,在盛满玉液琼浆的杯盏中,却装着社会生活的沉淀物。

一、酒与生命意识

要探索“酒与生命意识”的奥秘,必须深入到人的灵魂中去。

人的感情主要表现为欢乐和悲哀的两极。

但欢乐、悲哀,不只是一般的心绪,常常包含着时代的、社会的内容,尤其是包含着政治的内容。

要认识中国古代人的欢乐与悲哀,就必须从封建社会的政治制度和思想意识形态出发,把握旧时代人们的人生轨迹和生活理想。

饮酒与做诗是古人的两大嗜好。诗言志,饮酒亦为抒怀,甚至更多的是痛苦的发泄。所谓借酒浇愁是也。


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表达的是壮志未酬之感,而并非消极悲观。因为曹操乃帝王之才,以天下为己任,他的饮酒就不只是发泄个人的悲愤了。

真正能体现出饮酒的社会内涵的,还是那些在政权斗争中失意的文人墨客,那些处于乱世、无可奈何的迁客骚人。

中国文人由于受封建社会的时代局限,只把做官当成最高的人生目标,每当仕途受挫、理想破灭之际,就酣醉于酒乡,聊以自慰。他们为了谋求功名富贵,平日不得不委屈自己,戴上道德文章的假面具,尤其是成为儒家思想的“符号”和“模型”,而只有饮酒时,他们才是真实的自我。他们因人生的短促而感伤,也为功业未就而慨叹,更为社会的不平而悲鸣。

中国历史自秦始皇建立封建专制以来,文人们就处于无可选择的依附地位。他们不能支配个人的命运,而只能接受权贵的恩赐或贬斥。朝代的更替,往往带给他们的是恐怖和绝望,在统治者争权夺利的动乱中,他们只好听天由命。

东汉末年,军阀混战,社会黑暗,出生于地主阶级中下层的一些知识分子,朝不保夕,如履薄冰,人生感慨很多。他们感到生命有限,理想难以实现,大多想到及时行乐。于是,饮酒成为一种享乐的标志。所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感伤情调成为一种世纪末的哀音,颓废的思想恰恰说明了他们的苦闷和彷徨是社会现实的投影。

魏晋南北朝时期也是文人们心灵大震荡的时期。随着人的性灵觉醒,这时的士大夫表现为一种狂放的精神状态。政治斗争使他们人人自危,儒家礼教的动摇又让他们能够舒展一下被束缚已久的人格。司马氏与曹魏政权的斗争,牵连了不少名士,许多人被杀。所以,为了逃避现实,此时的文化人以老庄哲学为寄托,形成了谈玄和饮酒(兼服药)的风尚。

著名的“竹林七贤”便是狂放派的代表。其中阮籍、嵇康、刘伶最为突出。

阮籍酣饮,以弄玄虚,沉醉而免祸。他是一个表面洒脱而内心极度痛苦的人。他饮酒,是为了保住他的自由人格。

而嵇康最为任性,药、酒兼服,傲诞而终致杀身之祸。

刘伶《酒德颂》:“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其放达之态可见一斑。刘伶外出时命人扛锹跟随,曰:“死便埋我。”他在家里时居然裸体而居。


这些酒徒的诗文充满了反抗精神和生命的痛苦。

唐代诗人李白更是酒中之仙。他因政治上的不得意,故而愤世嫉俗。醉酒捞月而死的传说,似乎很能说明他的飘逸和潇洒。他傲视权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飘然独行,唯以饮酒为乐。杜甫《饮中八仙歌》形容:“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李白《将进酒》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在这首诗中,诗人表面慷慨,而实际上悲愤。他想到生命有限、时光飞逝,想到历史上的圣贤,心中郁积着万古愁绪(实为“怀才不遇”之愁),因此只得求助于美酒了。

在现实社会中,李白常陷入“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境地,因此他充分体验到了孤独的滋味。《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人只与月、影为友,何等凄凉,何等清高!他不堪与污浊的现实社会为伍,内心的寂寞情怀是可想而知的。

饮酒真的能消愁么?非也。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这说明他的饮酒实在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苏东坡亦为酒中大王。除了人生感慨,他在酒中还掺入了些许禅意。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月下醉后的心情,徘徊于矛盾之中。

《念奴娇.赤壁怀古》:“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则表达了虚无的感叹。

《定风波》:“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种醉后物我两忘的境界,已不存在生命的热情。

有时,苏东坡“醉眠芳草”(《西江月》),在野外趁着酒性而卧,这种超然的人生态度,只能是忘却痛苦的暂时宁静。

如果说,以上这些文人饮酒都体现为某种人格的变形或生命的麻醉,那么还有一种饮酒的格调就别有情趣了。

二、酒与生活情调

田园山水诗人饮酒,往往怡然自得,表现为一种生活的情调。这就是饮酒与隐居密不可分。

陶渊明饮酒,少了激愤,多了平和之气,因为他所处的时代东晋,风气变了。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说:“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还有一个原因,先已说过,是习惯。因为当时饮酒的风气相沿下来,人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而且汉魏晋相沿,时代不远,变迁极多,既经见惯,就没有大感触,陶潜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当然的。”可见陶渊明的“和平”是一种痛定思痛后的表现,他饮酒成了一种生活情趣,对人生、生活、社会仍然有很高的兴致。“无论人生感叹或政治忧伤,都在对自然对农居生活的质朴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李泽厚《美的历程》)。

且看陶渊明的诗句:

《和郭主簿》其一:“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获早稻》:“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移居》其二:“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读山海经》其一:“欢颜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陶诗中的酒再也不只是为了发泄苦闷,简直是快乐的象征。

唐代诗人孟浩然晚年与陶渊明很相似:

《秋登万山寄张五》:“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过故人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此外,相逢与离别也常常要用酒来表达情感。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杜甫《赠卫八处士》:“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酒与闲愁、春恨,是某些文人歌咏的主题。

宋朝张先《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欧阳修《啼鸟》:“……身闲酒美惜光景,惟恐鸟散花飘零。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

李清照《醉花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但是,辛弃疾的醉态,更为深沉,表面写饮酒之乐,实则写内心之愁。且看他的《西江月.遣兴》:“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这种不分物我的境界和情趣,表明了词人的旷达、放逸,豪情远胜上述流连诗酒的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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