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谢荣霄
那似乎是阳春三月的日子。积雪融化之后，密林间的小路上形成诸多泛出铁锈红色的晶亮小水洼。两道深深的车辙，也盛满铁锈红色的积水。和暖的春阳筛过密密的小树林，车辙里的水闪烁着微妙的白光。我贪婪地呼吸着林中潮湿的空气，一种突如其来的神秘感紧紧攫取了我的心，恍若置身于一座弥漫着清新气息的森林中。
一条伸向密林深处的泥泞小路，美妙而又沉静。我要把它和簇拥于它身畔的树木，大概是山丁子树，甚至连那摄人魂魄的神秘氛围，全都留存于手机中。首先要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我抬起一条腿，试探地踏上小路。当坚实的鞋底触碰到泥泞的路面，感觉像踩到了一滩稀泥浆，软软滑滑的，却又不至于深陷其中。我几乎踮着脚尖，艰难地行走了几步。当回到了大路，鞋底上己粘满了泥……
啊，久违了，这行走于泥泞小路上的感觉。感谢这条小路，它唤醒了我深藏于脑海里对往昔岁月的回忆，那些无论欢乐或忧伤，和艰难困苦的时光。无疑，回忆会使人感到美好和幸福，虽然也渗透着淡淡的忧伤。这也许意味着，你的过往人生并非苍白，而是充盈着生命的原色。至于你的未来，是一条泥泞小路或是一条平坦大路。都算不了什么。因为从泥泞中－路艰难跋涉，双腿的肌肉已变得格外结实了。
乡村或者城市，泥泞的小路曾经纵横交错，从一个村落伸展到另一个村落，从一条小巷通往另一条小巷。在春风的吹拂下，积雪化为了水，坚硬的冻土变得格外柔软。于是，“翻浆路”便随处可见。它堪称奇特——路面像胶皮般地畗于弹性。徒步或骑自行车从上面走过，活像踩在一张厚厚的胶皮上，但胶皮下面却又是软塌塌的。但当一辆重车，比方卡车或胶皮轱辘大马车，从上面驶过，它立刻变得一塌糊涂。
这是怎样一条泥泞不堪的路？“胶皮”路面被撕扯的开膛破肚、七零八碎，土黄色的稀泥浆被挤压而出、溅满了路面。这可苦了步行者和骑车者了。假若贸然踏入这样的泥泞道路，裤腿上会溅满泥点子。大多数行人知难而退，或绕道而行，或紧贴着路畔小心翼翼地前行。也会有个别愣头青，骑辆自行车，亳不畏惧地在泥泞中勇敢前行。但是，往往骑到半截，车轮就被泥巴死死地糊住而动弹不得，尴尬至极……
诚然，无人愿意在泥泞小路上行走。然而在许多时候，却又无法逃避。昔日的乡间，整个村庄，也都是由泥土搭建而成，土屋、土炕、土院墙、土地面、土路，更别说乡间道路了。一条条延伸至旷野深处的乡村大道，深深的车辙里，镌刻着胶皮轱辘大马车的足迹、乡民艰辛生活的印记，以及对美好未来的希冀。
我的一位乡下朋友，他家的土坯小院兀立于村西口，紧挨一片荒草滩。茫茫大草滩，一条大路伸向远方的公路。暴雨过后，泛着白碱的土路吸足了雨水，变得泥泞不堪。马车驶过，留下深浅不一的车辙。骄阳灼烤着焦渴的塞北大地，草滩上的小草打了蔫。一辆小驴车慢悠悠地从小路上驶过，远处的南山山影幢幢，宛若幻境。一位小姑娘从草滩东头走来，她俯身摘了一朵紫色的马蔺花，然后拈着花儿走远了……
草滩上更多的是羊肠小道。曾在夕阳落山的那一刻，从朋友家出来，我骑车驶入这片草滩。为尽快回到城里，我选择了一条羊肠小路。但不久便发现，我迷了路。夜幕沉寂。我推着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滩和玉米地里走来钻进。当狼狈不堪地爬过一道干涸的水渠后，仰望北斗星，我总算找到了回家的路。然而在这个初秋的夜晚，在空寂的大草滩，我虽然迷了路，却看到了满天的繁星，呼吸到了濡染着草味的清爽空气，体味到了人生的某种超越感。人生本是有的也有失的。
也曾多次在泥泞小路上前行。城西的前八里庄村后，是大片的玉米地和菜园子，以及苗圃。穿过玉米地之间的小路，可以抵达西二环路，最终到达大青山脚下。盛夏的雨后，蜿蜒至玉米地深处的小路变得异常泥泞。路畔野草茂盛，野花迷人。微风刮来，玉米叶发出窸窣声响。鸣虫的美妙啼声、大榆树的浓荫、野花盛开的美好姿容，美妙的田园风光，足以抵消道路泥泞带来的困扰和不堪了。
泥土滋养万物，土地则是大地母亲的柔嫩皮肤。它健硕身躯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肆虐的干旱，使大地母亲变得苍老衰败。滂沱大雨，尽情沐浴着大地母亲的身躯。它每个细微的毛孔都渗透进充足的水份，变得容光焕发。然而，泥土之上一旦铺上沙石和沥青，或者混凝土，它就会感到憋闷甚至窒息，再无力量去孕育新的生命了。——那是一条僵死的路，虽然它变得不再泥泞了。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无人会刻意去走泥泞小路。但当你接触到泥土，尤其久居于钢筋混凝土丛林的城市，一种久违的美好感觉会油然而生。对泥土刻骨铭心的爱，早已融化到骨子里和血液中去了。我甚至觉得，在我们的基因里，对泥土的挚爱从来没有灭绝并且绵延不绝。因为，当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人来到乡下，为何即使见到一片寻常的麦子地，也会欣喜不已？
…….当我从林中泥泞的小路上拔出鞋，跳上那条混凝土道路时，感觉脚上的鞋变得重了许多。生命的沉重感，责任与承担，茣非也会从中诞生？在路边蹭蹭鞋底上的泥，随即又感觉轻快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