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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程向东|故乡的祠堂

 百姓文学社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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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程向东

  古祠几百年历史了,虽然早就显出破败之相,但直到十几年前,它一直是村里最显眼的建筑,高大宽敞的厅堂、精致繁复的雕饰、两个人才可合抱的梁柱,处处显示着村庄祖上的显赫。它像村里一位最老的老人,见证了一个古村的繁衍壮大。
  我童年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祠堂里度过的,从四方天井漏下的阳光曾经照亮了儿时的许多欢乐。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还没有分田到户,白天,大人们(那时还叫社员)扛着锄头一群一队到地里开工,小孩子们就聚在祠堂里呀呀学文化,村里在祠堂办了学前班,大家念唐诗,做算术,跟着村里一个高中毕业的大姐姐唱歌跳舞。祠堂内木质房壁上,风蚀模糊的祖训和鲜红清晰的毛主席语录被书写在一起,历史在这里怪异地重叠,当然还有被我们胡乱画上的谜一样的古怪线条,以及为了报复某个伙伴写下的诸如“四伢和金梅是老公老婆”之类“恶毒咒语”。

  祠堂曾经是村里人的活动中心,人来人往,热闹嘈杂,这里是村里的议事中心,每有重大事项要决定,村长就提着铁皮喇叭把每家每户的当家人喊到祠堂,商议大事,比如选队长、修渠派劳力、请戏班子等。记忆最深的是杀牛,就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当老病的牛做不动活,就难逃一死的噩运了,人们把牛鼻子固定在树干上,四根绳子扎紧四条牛腿,四个壮汉一人一根绳,使劲一拽,牛庞大的身躯便轰然倒地,激起一片灰尘,牛倒地的一刹那,看热闹的我们便四处散开,既兴奋又恐惧,杀完牛后各家按劳力分了,剩下的牛骨在祠堂厢房里那口大锅里熬煮,不一会儿,香气弥漫祠堂。20世纪七八十年代,生活清苦,人们的胃部很发达,香气像久旱中的甘霖,滋润了我们饥渴的胃,那满满一大铁锅牛骨汤,盛进碗里,撒上刚从菜园里拨的油绿蒜叶,一屋子白气蒸腾,我们小小的脑袋深埋在硕大的碗里,祠堂里充满“呼哧呼哧”的嘬饮汤水的酣畅声音。

  老人说以前祠堂门楣上有块族人引以为耀的匾额,字传说是明代一个进士所题,不过它在20世纪60年代“除四旧”时烧掉了,现在的“程氏宗祠”四个柳体红漆大字出自清末的老秀才之手,字体清朗秀雅,笔画圆润有致。祠堂有阁楼,以前做戏台用,朝大门的那面敞开着,但我从没有看过上面唱过戏,倒是听过“道琴”(一种流传于赣地,由一人自拉自唱的民间说唱艺术),但也不在戏台上唱,在祠堂天井放置一张八仙桌,村人围桌而坐,唱者必为瞎子,不知道他从哪里来,道具只一把二胡一只醒木而已,清朗而略沙哑的嗓音回荡在祠堂里,悠缓凄迷如怨如诉的弦声和他黑暗不幸漂泊未定的命运不谋而合,唱词是方言土语,戏文多才子佳人,八仙桌上的马灯昏黄跳跃,好像村庄内部温暖的火把,照着村人听得沉迷的脸面,瞎子在无声的长夜带给村人许多古人的悲喜,把村庄那些贫瘠的日子喂养得茁壮丰满。等到明年九月份“双抢”结束后,在村里人念叨中他又会拄着竹棍在助手的牵引下出现在村口,并且会和去年一样端坐在祠堂里用他朗朗的嗓子唱才子佳人。
  我小时候曾硬着头皮上过阁楼,小伙伴捉迷藏,那是个绝佳的隐秘藏匿之所,我对那上面的阴暗和蜘蛛网心存恐惧,那里杂物横陈,断腿的桌椅,破面的鼓,满布灰尘已和原色完全异样的戏衣,依然可以看出当年唱戏的盛况。我们一出现就会惊动一群玩得正欢的老鼠,它们“吱吱”惊叫,一哄而散。前几年回乡,我看到祠堂里的桌椅和锣鼓早已不见,可能被人搬回了家,据为己有,取而代之的是竹篾编成的龙头龙身,那是过年的时候舞龙灯、舞狮子的道具,残存片纸残烛的龙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堆乡村民俗的标本,仿佛所有活力都在元宵节的那几天透支殆尽。舞龙灯舞狮子曾是春节期间村里最重要的活动,它带给村里人多少欢乐啊,但是到20世纪80年代末以后,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陆续被打工的洪流裹挟到了南方,村里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过年的时候也来去匆匆,儿时的村庄反成了他们寻梦路途中的驿站。村里因为没有人组织,已经好多年没有舞龙灯了。

  祠堂落寞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据母亲说后来热闹过一次,这和村里的柱子有关。那年,柱子家不知为什么就着了火,屋子里堆满了稻草和油菜秸秆,火势越烧越大,直烧得片瓦不剩(我还记得那晚被火光照得犹如白昼的天空、村人惊恐的呼喊和提桶端盆的村人忙乱的身影),看着祖上留下的砖房变成残垣断壁,一片狼藉,柱子娘呼天抢地,惹得女人们纷纷抹泪,最后村里人帮柱子家搬到祠堂暂且安身,一段时间,祠堂又人来人往,有人送来刚从鸡窝里拾回来的鸡蛋,硬往红肿着眼睛的柱子娘怀里塞,有人拿来了几套穿过的衣服,忙着给柱子不懂世事正嘻嘻哈哈的儿子比画大小,老村长送来了一块布包着的钱币,那是全村男女一元两元凑来的,一双双沾满泥土的脚板进进出出,他们跨过祠堂的高高门槛,带给柱子家希望和温暖,祠堂的重归平静,是在一年后柱子在村里人帮助下把房子修好。
  这几年,村里新房越来越多,互相较劲似的,看谁的楼高,谁的门脸漂亮,。祠堂就蜷缩在周围高大的楼房里,像一个风霜老人,在时代风雨的冲刷下,脸色苍白,落寞寂寥。
  回到故乡,穿过祠堂的小巷,我看到墙壁上一片片白灰剥落,古旧的青砖突兀醒目,西墙还破了一个大洞(用砖石临时封堵),好像村庄深深的伤口,祠堂厢房里被人堆满稻草柴火,厅堂的角落,挂满小飞虫的蜘蛛网和那堆肥田的柴灰更预示着祠堂现在的境况,杂草茂盛的天井里厚重的石板还在,只是布满苔藓,只有破旧木壁上那些沾满历史风尘的斑驳字迹还在诉说着往昔的热闹,祠堂衰老的速度让我震惊,它像罹患重疾,风烛残年,气数已尽,村里人从村头经过,只能穿过楼房的夹缝,看到它飞檐的一角,祠堂被越来越高的楼房掩藏盖在村庄的内部,就像遮盖一个羞于示人的暗伤……

  不过,令人稍感欣慰的是,村里开始谋划重修祠堂。村干部和几位有声望的老人已经达成了共识:重砌西墙,更换残破的青瓦,粉刷斑驳不堪的墙壁,修葺马头墙上的飞檐翘角,加固并油漆戏楼和门廊,门楣上的牌匾还有梁柱上的楹联字迹模糊不清,要重新镏金。募捐筹款的消息一出,村民都很踊跃。那些从村庄走出去的人,听说重修祠堂,眼里更是闪出亮光,必慷慨解囊。——是啊,村庄的祠堂或许是安放他们乡愁最重要的地方。
  但愿不久以后,作为一个家族兴衰的象征,祠堂能以新的面貌出现在村人面前。后人也能在这里重温先人的荣耀,并且重拾家族血缘的温情。而村庄的游子,久别后归来,也能在这里留下牵挂,寻到乡愁。

作者简介               

        程向东,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诗歌、小说、评论发表在《人民文学》《散文百家》《青春》《文苑·经典美文》《辽河》《散文诗》等刊。著有散文集《暖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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