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玉荣
江南写意
不必撑伞。请随我来到江南。
杏花,正开出一蕊风韵。
春雨,刚好可以打湿薄薄衣衫。
杏花、春雨、江南,这三个词语的组合,就是线装书里最动人的旋律。
石桥边,开放执着而坚定的爱情;柳荫旁,系住远游的舟船;乌篷船荡荡悠悠,把中国式梦境沉酣;古戏台咿咿呀呀,才子佳人永远……
花是江南的翅膀,雨是江南的魂魄。
而诗词,是一杯杯清芬的美酒。醉了天,醉了地,醉了江南。
画船听雨眠,痴想那皓腕凝霜的女子;小楼听春雨,深巷明天定有一位卖花姑娘;吹笛雨萧萧,依稀记得伊人旧时模样;驿桥春雨时,多想驱得快马奔向故乡……
雨水,最宜开在江南。一朵一朵精致,一场一场微茫。
丝丝缕缕,喂养玫瑰的花房。
飘飘洒洒,抚慰流年中的暗伤。
清明
一段逆时针的悲伤。
细雨纷纷,淋湿千年之前的天空。
那个叫杜牧的诗人,把一个感伤的词汇,植入时代的记忆。从此,山南水北,处处溢满杏花的薄,与酒的香。
从古典深处走来,却最有鲜活的触感。温一碗酒,祭那些不再言说走动的亲人。
燃一炷香,插一支烛,脚下的每一寸泥土,都在诉说思念。
思念,是袅袅升起的烟。山地荒芜,坟茔孤寂。
也许只有酒,才能安置至深至浓的凡俗情怀。我们远古的亲人啊,一碗酒,能不能稀释世间的凉薄?一碗酒,能不能帮我们灌溉几近荒芜的田园?一碗酒,能不能疏通,被冷漠和浮躁堵塞的命运的河流?
一碗酒,斟天斟地,也敬献给这山川草木,郁郁青青。
我相信,杏花凋落瞬间,千里之外的酒旗,便化作不朽的经幡,为万载的江山呐喊,为逝去的岁月和生命,招魂。
一个叫苇岸的人
马建国。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他的笔名叫苇岸,用文字搬运生命。
他在世上生活,不到四十个年头。
他喜欢徒步旅行,关注大地上的事情。
他坚持素食,沉醉于天明地静。
他热爱农业文明,笔调把人心触疼。
他对二十四节气极度痴迷,找了一块农地,观察、拍照、记录……把每一个瞬间,化为朴实跳跃的文字。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一迈步,便是清明浅浅。他写到谷雨。鲜花和荆棘,都戛然而止!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黄经三十度,太阳过早收起光芒。肝癌夺走了他写字的权利,以及思考的眼神,沉静的嗓音。
大地上的事情,他已无法关注。而他的骨灰,与花瓣一起,融入了故乡的麦田、小河、林地。
大自然依然进行大循环。春天,把树叶搬回树上。秋天,让河水潜入河中。
每年,时节青绿,故事青绿。摘一把谷雨茶,揉进千尺雨水,万丈阳光,
沏入壶中。看世间依旧浮沉变迁,顺便怀念起一个叫苇岸的人。一个在疼痛中栖居的人。
他用年轻而朴素的生命,把谷雨,谱成绝唱。
想起屈原
江水无休止漫上来。年复一年。
又是一个夏天。细密如荫,艾蒿把一种民间香气染成诗意。从立夏开始,一块沉江的石头,高高浮起又落下。溅起回音,打湿那些发黄的书页,薰香一个名叫“端午”的节日。
你喜欢长铗陆离,你喜欢衣饰华美。
你喜欢香草若芷的气味,你喜欢纵马驰骋于兰皋。
你高呼云中君,你轻唤湘夫人。
你在长空与大地间巡游,忍受闪电雷霆,总也不肯俯首!
行吟泽畔的诗人!你形容枯槁。只有渔父,能读懂你凄凉的背影。
郢都,瓦砾残存,草木萋萋,你长叹一声,望美人兮天一方。
如今,两千多年随水流走,却依稀听见你无声的悲哭。气温像江水一样,一天天往上涨。有些失落却很沉,有些忧虑却很深。
越是祥和盛世,越需要清醒。
诗人,借你钙质坚硬的骨骼,在苍茫世间,在天地交接的边缘,立起一个,沸腾的铁骨铮铮的夏天 !
宣纸岁月
从农耕文明的高地上长出,一段纸质光阴。
如一棵硕大的树,撑开五千年历史。
疏密有致,漏下一些日晷,隐约可见,三千里江山巍峨,遍地都是家国铜像,一片苍茫。
那是秀雅的兰亭,演绎着一个朝代的盛事。笔触力透纸背,把天空压得越来越低。低向一池流觞的曲水,酒杯里,盛满了文人墨客眼中的星光。
点燃一盏又一盏,线装的人文之灯,饱蘸浓墨写下的,不是誓言,不是帝王将相的封疆掠土,也不是圣旨,不是救世良方。
那是沉默浸润,那是气韵飞扬。在唐诗宋词元曲里酝酿升腾,掀起万丈烟尘。
如烟,如梦,如泣,如诉……
恣意铺开一幅民族画卷,逶迤奔放。
当心灵有了小小满足,笔墨纸砚,便退出生活舞台,成为一种灵魂的奢侈,或者让人不屑的所谓艺术。我们敲打着键盘,点击鼠标,深陷在沙发里,抬起慵懒的身子,注视一种古老朴素的表情,渐行渐远……
中草药
野菊花、月季花、蒲公英、金银花、紫花杜鹃……看到它们,就看到诗意与季节。
车前草,我只从书上看到这个名字;两面针,是我经常用的牙膏品牌;覆盆子,鲁迅散文中描写的好吃的野果。
至于香附、当归、柴胡、菖蒲、女贞子、半边莲、白头翁、益母草,我宁愿相信,它们背后都有一个传奇。
路路通、十大功劳、王不留行、雪上一枝蒿,更让人不解,在我眼中,它们就像行走江湖的侠客,身手敏捷,姿势飘逸,招招制敌!
中草药,是一部奇妙大书,是千万个耐品的典故。词语零散,却如星光闪耀, 如花儿朵朵惊艳。不仅解生活的表,还可治灵魂的本。祛除多少顽疾肆虐,疗救多少生命荒芜。
如今,我们民族似乎走到浮躁的夏天。
在这急火攻心的时刻,不妨让古老瓦罐,坐上新鲜炉火,小扇轻摇,计好时间,慢慢慢慢,熬一剂传统药方。
采几枚淡竹叶,清肺去火。尝一尝苦瓜干,散热解毒。再服一碗干姜水,回阳通脉。
白露
是远古时代,一种叫蒹葭的植物,加深了乡愁,或者相思的浓度。
是那水边的伊人,如霜似雾,照见了我们失落已久的诗情,视野里,一片空无。
抬头。长空写满雁字。一行一行,都是历史写给未来的飘逸行书。低头。远处是苍茫,近处是萧瑟,拾起一枚枚草叶,沾满了白露。
白露,是慈母牵挂孩儿的泪;
白露,是丈夫写给妻子的信;
白露,是沾湿老父亲衣袖的思念;
白露,是故乡那个皮肤白白的女孩的乳名。
是季节的眸子,澄澈如秋水。一颗白露,足以喂养整个村庄。游子的心,乘着雁翅飞回故乡。
菊有黄花
是谁,从寒露里拾起失落的火星,点亮这些大地的灯盏。
从村庄到河流,抖落一身寒霜,次第燃起的缤纷与娇妍。
人世依然烟尘漫漫。无数颗心灵,沉没于灯红酒绿,麻木将感动覆盖,冷漠把温情掩埋。
菊,已被淡忘成一曲萧瑟之歌,在天地间隐隐奏响,却无人应和,尽管妖娆,尽管妩媚,歌声凄冷依然。
一夜寒凉之后。
是谁,揭开秋天的帷幕?
是谁,打马奔驰在草原?
是谁,指引一列火车穿过田野和寒风?
大地暗中升温,骨节燃烧得啪啪作响。
一道盛筵,摆在溪涧,摆在河谷,摆在日渐荒芜的屋檐。
遥望长天,雁字深沉。听从灵魂的调遣,我煮酒烹茶,洒扫庭院,就着一首诗的温度,和着一颗心的节拍,决意,固守一个不凋的秋天。
筝曲漫步
岁月进入低音部。
一个“瘦”字,成为自然界准则。
山寒水瘦,天清地瘦,所有草木都崇尚减法,竭力褪去华彩的外衣。
隐隐有筝曲从水底升起。
与时间对坐,有雁落平沙,听渔樵问答。
铮铮然,眉目冷峻是嵇康,一锤锤,依然击打着司马氏的软肋;
凄凄然,胡笳与雪花同舞,唱着蔡文姬骨肉分离的苦楚;
欣欣然,古琴台边,月湖之畔,伯牙和子期,把高山流水演绎成绝版……
何须再问汉宫秋月,圆还是缺?
何须再叹楚汉争战,胜还是败?
不如信步夕阳春江,看月色溢满江天;不如同赏阳春白雪,共醉三弄梅花。
执一瓢清澈的沧浪之水,洗一洗沾满尘俗的耳朵,来恭听这绝世遗音,这些散落在季节深处,难以捡拾的珍珠。
倘若回到竹简木牍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
天地,有些微微害羞。
我们权且把所有纷扰,放下。走入一曲浪漫词章,伴着红泥小火炉,问一问身边友人:能饮一杯无?
或者泛一叶小舟,划开一道人鸟声俱绝、西湖风味的波痕。从天到地,从地到湖,陶醉这纯白质地,身边有舟子叹息:莫言相公痴!
这个时候最容易伤怀。
那从天而降的小小精灵,如盐也好,如粉也罢,细碎的雪粒砸向大地,裹藏亲人笑容后面的泪水,青草碾碎气息,阳光逐渐隐去背影。
在雪中,我们得到了什么,这样欢喜?我们失去了什么,这样心痛?
倘若,我们依然手捧线装书,用毛笔蘸了浓墨,写下饱满的黑字;
倘若,我们依然守着一炷香来计时,让更漏敲击深夜不眠的心事;
倘若,我们回到竹简木牍,那运书的马车摇着铃铛,缓缓向前。一场小雪纷纷扬扬,把车辙,慢慢填满……
唱给梅的歌
梅。别样的严冬,锻造了你的优雅。心事薄薄,叠成一首诗,不能抵御凛冽寒气,却能把整整一个季节,瞬间点亮。
梅。沉静的雪安睡以后,你蹑手蹑脚,步入夜的深处,小心拾起一个个童话般的梦境,织成蝉翼般的透明,织成春天翠绿的模样。
梅。我千万次眷恋回首,却不肯摘下你一瓣清幽,只让笔端,流淌轻灵的韵律,和着你的低吟、浅笑,你无所畏惧的坚守,你不计成本的成长与凋伤……
岁月如筛,滤掉无数个日子,如指间沙,如天上云,如水中叶……
纵然呕尽心血,也握不住生命的一卷繁华。
而每一个冬天,梅,我会继续在大寒深处,守望你温暖的色,默诵你淡雅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