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霜绡,麝煤熏腻纹丝缕。掩妆无语,的是消凝处。〇薄暮兰桡,漾下蘋花渚。风留住。绿杨归路,燕子西飞去。 这是一首爱情词,写一对情侣乍别的悲伤和思恋。 上片,写居者——也就是女方,写别时。 “霜绡”即素绢,此处指手帕。词中写手帕,常用“罗帕”“鲛绡”一类字面,这里用“霜绡”,突出它的洁白如霜,似乎还有象征纯洁的意思,未必是无心而用之。又,手帕的量词往往称“方”,这里改用“幅”,突出它的大,也颇值得玩味。 “麝煤”是熏炉中所燃烧的香料,苏轼《翻香令》词之“金炉犹暖麝煤残”句可证。 以上两句用曲笔,很婉约地暗示读者:那女子因与情人离别而伤心哭泣,流了许多眼泪,一大块手绢都浸透了,故须放在熏炉上烘烤。言“熏腻纹丝缕”,则分明是泪雨不曾晴,手绢刚烘干又浸湿,不知反复熏焙了多少次,以至于丝帕的香味达到饱和,浓得刺鼻了。 下句“掩妆无语”,改从正面点明女主人公用手绢捂住脸,“竟无语凝咽”(宋柳永《雨霖铃》词)。此时无声胜有声。元人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崔莺莺对着张生左叮咛右嘱咐,说尽了千言万语。那是舞台表演的需要,如果光哭不唱,戏就演不下去,观众势必哄场。唯词则不然,尤其是小令,篇幅有限,贵在简洁凝练,故而万语千言,只以“无语”语之。 末句“的是消凝处”,更直截了当地揭出“悲莫悲兮生别离”(《楚辞·九歌·少司命》)的旨意。 “的是”,犹言“确是”。 “消凝”,为“消魂凝魂”的缩语,谓感怀伤神。 “处”,这里表时间,用如“时”。 此句语虽发露,却是重拙之笔,和“掩妆”句相配合,以浅显去化解一二句的浓隐,起到了一定的调剂作用。倘若没有后两句的映衬和关照,则前两句即不免于晦涩,无从显现其凝练、新奇与生动了。 下片更换角度,转写行者亦即男方,写既别之后。 “薄暮兰桡,漾下蘋花渚”二句,叙行者于傍晚时解缆启程。 一“漾”字炼得甚好,见出此行乃迫不得已,故决不肯急帆快桨,而只是随波逐流。 无意中,船儿却漂向了开满白蘋花的水中小洲。古代风俗,姑娘们每于上巳(三月初三)、寒食、清明等春日佳节出游郊野水滨,采集白蘋花赠送给自己的情人。词中男主人公当也享受过这样的幸福。如今,蓦地见到那凝结着爱情的一丛丛小花,怎不勾起对于温馨甜蜜之往事的回忆?怎不触发心底里不可遏止的相思?这就逗出了下文。 “风留住”三字单独成句。明明是人不忍行,故稍遇逆风即小泊蘋渚,徜徉于伊人昔曾采花之地。无限依依,妙在不说破,却借助拟人手法,把风儿写得极有情意。 “绿杨归路,燕子西飞去”,两句见意,用唐人顾况《短歌行》“紫燕西飞欲寄书”句歇后。贺铸词中用此句处甚多,如《九回肠》:“赖有雕梁新燕,试寻访、五陵狂。小华笺,付与西飞去,印一双愁黛,再三归字,□九回肠。”《凤栖梧》:“小砑绫笺,偷寄西飞燕。”《菱花怨》:“会凭紫燕西飞,更约黄□相待。”《木兰花》:“西飞燕子会来时,好付小笺封泪贴。”皆可与本篇对参。刚刚踏上旅途,就迫不及待地捎信给心上人,而所托之信使,又非文学作品中同样习用而水路舟行时更为近便易求的“鲤鱼”,大约是嫌鱼儿游得太慢吧?不寄“航空快件”,何以表达男主人公此时此刻“霹雳火”一般的炽烈相思! 写到这里,我们忽又想起《西厢记》中崔莺莺送别张生时的两句唱辞:“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贺词上下两片,岂不就是写了这两件事?稍有异者,“揾泪”“寄书”都等不及那“从今后”和“久已后”。可见但凡是杰出的文学家,都善于攫取生活中那些最能够集中表现人的情感的典型素材,所以未必有意效颦但却往往不谋而合。 词中向来有“疏”“密”两派。张炎《词源》谓“词要清空,不要质实”;又曰:词……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歌妓)乎?合用虚字呼唤。……若能尽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 他是主“疏”的,从自己的审美观点立论,未免偏颇。像贺铸此词,几乎全用实字,不靠虚字呼应贯串,使的是潜气内转之法,层次的演进从画面的转换中表现出来,筋脉都藏在暗处,灭尽了针缕之迹。初读之,不知所云,但嫌其晦涩;吟味至再至三,密码破译,文义豁然贯通,当别有一番快意。譬如品茗,淡者一呷即得其清香,固然爽口;而酽者初尝不胜其苦,但苦尽而甘,味美于回,不也是一种享受么? 这种秾密深隐的艺术风格,上继温庭筠,下开吴文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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