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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宁界·岁月留痕】:王晓群‖《奶奶的棺材》

 甘宁界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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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宁界·岁月留痕】:王晓群‖《奶奶的棺材》       

 
王晓群

奶奶的棺材

王晓群        

奶奶的棺材

陕西·王晓群

奶奶四十八岁那年卖掉了两亩好地,买下村口那颗长青的大树,请了四个木匠在家里吃住一月,做了两副讲究、工艺超群的棺材,又请当地有名画师画龙雕凤,绘彩上光,做成了让全村人羡慕的两副棺材。结婚、生孩、建房、做棺材,普通人家世世代代传承的一生奋斗目标,爷爷奶奶算是很体面的完成。

后来,爷爷先奶奶而去睡上了口龙棺,剩下的口凤棺相伴奶奶走过一段寂寞与孤单。

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要把年满六旬的奶奶从中原老家接到陕南。要到城里吃商品粮的奶奶让全村人都羡慕。可奶奶说啥也不愿意离开,除了故土的难别亲缘,还有成功得益之作——棺材。在留守与养育儿孙的矛盾选择中,她还是忍痛割爱的卖掉那口难舍难分的棺材。临走的前一天,奶奶躺在凤棺里嚎嚎大哭一场。

离开中原故土,走进大巴山深处。没有公路交通,硬是凭着一双小脚爬山涉水,到仅有千人的县城——镇坪。一生没有见过大山的她常望着碰之鼻面的山崖犯愁,埋怨条件艰苦、生活困难,后悔是从平原大地里掉进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挣扎和哀号也没有个亲人能够听见。情绪低沉、烦躁,几次与我父母的争吵中她都要唠叨不该卖掉那口通往冥府的“豪宅”。

小山城里有个木工活做得最有名的河南老乡,都叫他何木匠。他乡遇故人,奶奶总算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找到了不多的知音。亲不亲故乡人,她把何木匠称作大侄,何木匠她叫大娘,何木匠成了我家“编外”。何木匠是个实在人,常听到奶奶对故乡的思念和希望回家的愿望后就不断地劝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安下心来与儿孙一起安度晚年吧!还主动承诺按河南老家的风俗和样式做一口让她称心如意的凤棺,保证百年之后睡在里面舒舒服服。思前想后的奶奶最终还是在无奈中答应:看来也只有这样,将来就是做孤魂野鬼也得有副在活人面前能说得起话的棺材。

从那以后,她把何木匠视为亲人,家里有什么好的总忘不了给何木匠拿点,逢年过节还要给些点心、布料。在哪个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里何木匠也有一种受宠的感激,多次想动工早点做棺材,奶奶却说不着急,阎王还没请。阎王确实没有请奶奶,却先请了何木匠。文革的武斗中小县城火药味异常浓烈,天天枪响,夜夜炮鸣。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八日的那次最激烈战斗持续了半天时间,县城中多处楼房被炸,火光冲天,人们惊恐万分。也不知是哪个厉鬼钩住了何木匠的心魂,他不顾枪林弹雨偏要把靠在门外的旱烟袋拿进来。刚把头侧窥出去,飞来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脑袋,连吭也没有吭一声就结束了他四十多岁的生命。

送别何木匠时奶奶流着伤心的眼泪,不断重复着:我的大侄子,我的干儿呀!送你一床自己纺织的咱家乡白土布,带着它安静地去吧。别忘了,来世还我一副棺材。

那以后奶奶没有再提棺材之事,父母想方设法让她有个解脱,母亲和邻居常做点下酒的菜,再让她讲点今古传奇的故事来激跃高兴思维,情节中的阴阳鬼神与悲欢离合又让她转回更加冷凄梦境,直到几年后我的父母高价买了十几根尺多厚的柏树原木,准备为她再做棺材,她有了久违的笑容。看着粗壮、标直、无节的木料,她情不自禁地流露:这么好的油柏棺木只有皇上才能享用呀!

为了做好棺材,我的父母到处打听技艺高超的木匠,一定要让她满意。木匠来了不少,奶奶“政审”后都没留下,种种站不住的理由气跑不少能工巧匠,她也落得个“那个婆婆太狡精”的恶名。一段时间父母也觉得她太挑剔,她总是不以为然的说——你们不懂。后来有个邱木匠来了,先看了看奶奶的长相,又让奶奶报上生辰八字,念念有词的搬动指头说:得选个合适日子才能动工。奶奶一拍大腿说:定了!就是你了。

在那个算来推去的日子里邱木匠动工了。一大早邱木匠和徒弟就将院坝打扫的干干净净,备好工具,摆上马凳,把那根用来做盖棺顶木的“大把头”原木架上马凳。等到第一束阳光照在马凳上时,邱木匠“呸、呸”两声,搓搓手心,抡起板斧,使出全身的力量向原木猛劈下去。此时的奶奶,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的盯着邱木匠的斧尖,生怕走了神儿,神情远比邱木匠紧张。利斧“啪”的一声落在“大把头”上,劈下的一块木渣利箭一样射出,落在约有两丈多远的地方。奶奶的神情随那远落的木渣有些放松,似乎还不放心,摇摇头,再定定眼神。邱木匠捡起木渣递给她笑着说:老人家放心吧!您的寿命还长的很啦。奶奶笑眯嘻嘻地说:看见了、看见了,谢谢!谢谢!连说了两句。转身回到屋里给邱木匠杀鸡、煮腊肉。事后我们才知道做棺材的第一板斧的木渣飞的越远棺材主人寿命的越长,也难怪奶奶那样高兴,高兴的像小孩子过年一样。

陕南做棺材确实有很多讲究:用料要用原木,不能劈开两瓣;棺顶盖用料为单数,五、七都行,只用三块大料更好,最好的料要在盖中间的顶端。棺底与棺顶、左右两侧、前与后用料都得对称,不能多也不能少。这些奶奶都是一清二楚,说起来头头是道,像背口诀。什么不能用铁,用了铁钉的棺材入土后影响投胎再生;什么不能说忌讳的话,等等。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奶奶忙前跑后,又是做饭、又是端茶倒水,整天乐呵呵地搞后勤服务,辛苦与劳累全都不在话下。

棺材毛胚做好后停放在堂屋中间,高高大大的,形态饱满,线条流畅,美观大方,有一股非常气势。许多前来观看都赞不绝口。奶奶神秘地问邱木匠;她能睡上这口棺木吗?邱木匠只是乐呵呵的笑并没有马上回答,奶奶自豪的脸上掠过一丝迷茫,慢慢变的严肃起来,不再好看,也像有点悲凉。邱木匠觉察到她的瞬间变化后很勉强地说:能,能睡上。言语简单,像是在应付,转身忙别的事去了。奶奶紧跟重复问着同一个话题时邱木匠的徒弟揭开棺盖爬了进去,直直的躺在里面,奶奶回身看见,破口大骂那徒弟:好小子,我老婆子都没有先躺你到抢了先,治病也的我先来,那能轮得上你!我腰背痛了多少年就等着第一个进去治,你把我的好事抢了。徒弟不好意思的说:我还以为你不相信这些封建迷信。急忙收拾起工具与邱木匠离开里我们家。邱木匠与那徒弟异常不尽情面的举动我们一直不太明白,直到多少年奶奶去世后才若有所悟。

陕南气候温和  ,雨量充沛,自古就是优质生漆生产基地,产值一直居全国之首。奶奶的的棺木自然要用上好的生漆来处理。小县城里没有专门卖生漆商户,只能在农民手上收购。到也方便,一般的农户都有,但上好的生漆不一定好买,“十个漆匠九个鬼,哪个漆匠不兑水”。奶奶为能买到没有兑水的生漆经常到供销社收购员那去学习识别生漆技巧。收购员教她识别生漆的顺口溜“光泽清如油,对面照见头,搅动琥珀色,提起吊金钩。”那年白露,正是漆匠收山,奶奶走村串户,用嘴尝,竹片搅,亲自把守生漆关,最终还是收到了让她称心如意的上等佳品。油漆棺木的打磨、刮灰、刷漆、上光过程重复了五遍,另外还多了两次上光,耗费材料二十来斤,不平常人家多出一倍。工序多、价钱贵,一分工价一分货,油漆出来的棺材就是与众不同,油亮油亮的,黑的像墨玉,亮的像镜子,站在跟前连毛发都能映出。用手触摸感觉平滑,有丝绸般的细揉。

奶奶的棺材总算在历经曲折又难忘的过程后再次完成,了啦她老人家的一桩心事,也兑现了我父母对她的承诺。她也成了小县城做棺材的行家,许多老头老太太都还请她当参谋,除了问她些选料和用漆,更多的是冲着神秘的风俗来咨询。她既知道中原地区做棺材的规矩,也能谈出陕南地方做棺材的玄机。那段时间奶奶是满足又充实的。

时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父母的工作调动到了安康!要迁移出大山,结束山里的艰苦生活。全家人兴奋不已的时候奶奶的表情却异常平静,她知道安康已经进行丧葬制度改革,提倡移风易俗,实行火葬,杜绝土葬。如果到安康就面临火葬的可能,对奶奶来说是说啥也不能接受;若不到安康把她一人留在镇坪的大山里更是不可能。活着的奶奶陷入死后的苦恼。做工作让她到安康生活她坚决不同意,宁可一人在山里生活也不去钻那火葬炉。请人说服她还是不起作用,直到父母几乎放弃到安康的想法时,奶奶为了后人的前途和命运才同意同往,但前提条件是在安康要想方设法让她土葬。

搬家。装满家具的货车再也装不下棺材,让奶奶先随全家走可她怎么也不同意。再找车又没有那么方便,只好将她暂时留下,半月后奶奶乘专门拉棺材的车才到安康。一天的路程车辆走了两天,一路上她不断地提醒司机慢行、慢行,千万别颠簸坏了棺材。总算还好,棺材没有丝毫的损伤。

盼着我们早早回到安康的外婆也常来看望奶奶,外婆夸奖奶奶朴实、坦荡、勤劳;奶奶也常称赞外婆温和、稳重、文雅。虽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两老姐妹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我们晚辈们见他们亲密无间,为这两位善良的老人能走到一起,都打心眼里高兴。她们谈到死后丧葬问题时分歧出现了:外婆劝奶奶说儿孙们都很孝顺、生活的也十分开心,死后也不给后人找过多的麻烦。时代不同了,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是火葬,咱们百年之后也参加火葬吧!向来通情达理的奶奶像是被点住死穴,怎么也没有想到外婆会说出吃惊和心凉的话语。“就你觉悟高  !”一句风凉塞实的外婆无言以对。

那以后奶奶与外婆走动的少了,即使在一起也从不谈论死后之事。知道外婆主动卖掉自己棺材时,她几天一句话也不说,一块石头沉沉的压在她的心上。

几年后的一九八八年秋,奶奶的生命走到尽头。躺在病床上的她见我们日夜守护在她身旁,心里有一种安慰,也有一种感激。告诉每一个来看望她的人:就是不知道她死后,奔走四方的子孙能不能年年为她挂青、烧纸。在最艰难的几天里她不吃、不喝,什么话也不想说。父亲见她如鲠在喉,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样子就贴在耳边告诉她:正在寻找墓地,一定满足土葬的要求。奶奶笑了,笑的很开心,也难看。望着满屋的亲人,她提出要看一眼她的棺材。小心抬她到棺材前,她无力的手抚摸着寄予她后半生心血的成果,气若游丝地说:这辈子活的值,儿女孝顺,后人争气。我死后,不土葬了,火化。不会是她糊涂了吧?都惊诧、疑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真诚的说:几十年来跟随到陕南吃苦受难,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能睡上这副棺材是你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再难我们也要满足这点微薄的要求,也算我们尽点孝道。奶奶浑浊的眼神左右晃动一下,知道是代替她无力的摇头。

几天后奶奶走了,脸上平静、安详。

按照她落叶归根的遗愿,我们将她的骨灰盒送回河南老家,葬于爷爷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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