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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景娅作品丨你不知道上帝何时会翻脸

 梅雨墨香 2020-08-20

吴景娅,中国作协会员,重庆作协散文创委会主任。全国第四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曾出版过《男根山》、《温柔的西部》等长篇小说与散文集。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像被谁的铁鞭狠狠抽了一下,血,汪洋恣肆一般从灵魂里涌出来。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桃园大峡谷仿佛是武隆另一个巨大的天坑。人坐在里面会感到大山如掌,很轻柔地蜷过来,怕弄疼我们似的。然而黑的夜却像一对对轻骑兵从山顶上哗啦啦扑将下来,把我们擒住,使之动弹不动。

而我心甘情愿束手就擒,被这神秘得有些诡谲的夜晚——我们几乎是穿过一座山的肚腹、穿过一种时光隧道走入桃园大峡谷的,这是进入《印象武隆》剧场必须的仪式,属于仙女山的仪式。每个人仿佛都要被仙女山的心肺、律动洗涤一番、检验一番才会被放行,去到山的另一个空间。

我们被黑夜扔进更深的黑。因此,你会以为《印象武隆》的舞台有着无边无际的蛮荒——黑鸦鸦的大山,像扇子般打开万丈绝壁,风在绝壁间行走,声响像号子般此起彼伏。灯光打过去,绝壁上便生出些千奇百怪的图案,像大山的各种表情。而灯光打过来,你便看见有一潮一潮的人出现。他们就像是这绝壁间偶尔存活下来的岩松或在岩石缝里筑窝的山燕子,绝壁是他们的出生地与出发点。只要细雨纷飞,云雾缭绕,他们便会趁着朦胧像精灵似的一个个身手矫健地在那里上下来。刹那时,声光打出了灵雀图案。灵雀煽动翼翅冲出峡谷,漫天飞舞。天地间忽然充满一种勃勃生机的喜悦,把黑暗赶走。你会发现,那山的深处,藏着我们从未沉没过的家园。

(一)

我们的父亲是以纤夫的身份上场。他在回忆,在呼朋唤友,在试图重现令他们痛苦绝望又辉煌无比的时光。他的声音时而嘶哑低迥,像是对着江风在自言自语;时而洪亮高亢,炸雷般在你耳边炸响。他喊起上滩号子、拼命号子,仍像个18岁的崽儿在江上血盆里抓饭吃,精力充沛,近乎疯狂。纤夫,这个人类发展史上最艰苦、最残酷、最倔强的职业角色便从山脚下的舞台,从山边云烟般的灌木丛,从绝壁的岩缝间涌出来,像洪水一样,拉着陈年老酒般的时光之纤从岁月深处爬上来,在你身边呈铺天盖地之势。你的世界全是他们的嗨哟嗨哟,他们裸露的脊背与闪闪发亮的汗珠。他们的号子声像一粒粒饱满的粮食,把桃园大峡谷这座粮仓装得满实满载。

《印象武隆》为何如此浓彩重墨、如歌如诗地去表现纤夫史?

如果你真正走进武隆,才知道这里有一个川江最险处:神出鬼没的上帝突然发脾气造成的乌江险滩——羊角碛五里滩。

它让我又想起那句话——你不知道上帝何时变脸。它的结尾一定是像铁锤般砸下来的感叹号,而不会是弱弱的问号。因为上帝不允许你对它发问。你问了,它也是拒绝回答,有时连小小的暗示也没有。人与上帝间签订的条约都是不平等和一次性的。

当年的武隆李家湾山崩形成的羊角碛五里滩,便是来自上帝的一次恶狠狠地翻脸。

时隔200多年了,在文献中读到有关的文字,上帝那种狰狞的表情,仍会摧毁我作为人类试图春风得意的笑容。《涪州志》载:乾隆五十年(1785年)六月初九日,山崩成滩,乱石棋布,绵延五六里,转峡处,江水高数丈。

我不得不佩服古人对灾难的描述简洁得近似麻木,仿佛是一种科考论文在客观地呈叙事实,绝不带一丁点感情色彩的渲染。我曾听一位朋友回忆他亲眼目睹的山崩。他说:天啊,那是上帝在实施大屠杀,五马分尸一般就把山的一些肢体给活生生撕扯了下来。说这话时,他仍面露惊恐绝望之色。

200多年了,够长的时间让我们有力量来回放发生在1785年的那场灾难。

那又是一个惹事生非的初夏。连日的暴雨终于停息,太阳像老情人一般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与等候它多时的人们握手言欢。一切都祥和平静、山清水秀,万物安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连乌江上行船的人也变得有些懒洋洋的,喊起号子来也比素日更带些“荤味儿”。那是因为他们心里莫名其妙开始湿润,向着一种遥远迤逦而去。那遥远可能是一座影像模糊的吊脚楼或一个女人的背影,竟都在那一刻杂草丛生,拔都拔不尽。那遥远便是未来,女人便是幸福,二者相加便是这些江上讨生活人的前程。趁着雨过天晴,太阳出来的当头,想想大好前程,他们美滋滋的心情,可想而知。

然而,突然,乌江南岸李家湾一带山峦摇晃、大地颤抖,来自地狱般的巨大声音轰然大作,如烈焰一样地在天地间窜来窜去,那是魔鬼的合唱。上帝开始用它毫不怜悯与颤抖之手,一层一层拔拉下峭壁、、悬崖、岩石和人类的任何侥幸心理,凌空把这些地球上足够巨大的存在一股脑向乌江上扔去——那是成百上万吨的巨石或泥土,顷刻成了这支手任意戏弄的玩具,想怎么扔就怎么扔。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活着的人在干什么?悲号?诅咒?绝望?束手待擒?我相信,只要上帝给了一线生机,那些整日在大血盆里抓饭吃的桡夫子、即所谓的纤夫,便会连吭都不吭一声就身手矫健、风一般地从上帝的眼皮子下溜走,逃生。

遮天敝日的烟尘散去,大地平静,人们才发现巨石飞翔的目的地,已聚乱石泥沙为碛,长达五六里。因形如羊角,当地人便顺口称它为羊角碛。而他们进一步发现,曾砸出江水万丈高的巨石们,也像一支魔鬼的手,扼住乌江,把它几乎阻隔成两截。水流至此,“湍急汹涌,秋涸险绝,半涨亦恶”,竟断航达一年之久。

当地的人们何等的绝望啊:本来已是穷山恶水,上帝还要将人赶尽杀绝。似乎已听到上帝幸灾乐祸的笑声了。它袖手旁观,要看看被称为万物之灵的家伙们如何将人生这出戏唱下去——

千里乌江,舞台已空旷。后台鼓锣敲响,一声紧一声地催逼。却是谁敢登场?

(二)

竟是纤夫。

要想乌江不断航,唯有盘滩。那便是船上下此滩的时候“必出载”,即人员、货物先卸下,“虚舟乃可行也。”而虚舟时,必须靠纤夫的肩拉背扛,把船拉过羊角碛。到另一端,再上人上货。

人给老天爷叫上了板——

有了这番周折,便有了源源不断的营生;有了营生,便有了大批纤夫、挑夫的涌现;有了这些辛勤的劳动者,便有了犒劳劳动者的食物、生活必需品,甚至奢侈品,如烈性的酒;劳动者酒足饭饱后,多少要思一番“淫欲”,他们可是身强力壮的真汉子,身体与心思都需要一个安放之所,于是便出现女人;女人天生就喜欢母亲一般拥着汉子睡觉,为他们上滩煮饭、下河浆洗。怎么也需要一处遮风挡雨的窝。于是,这被上帝摧残之地便出现了第一座吊脚楼,第一家商铺,第一个酒肆茶馆,还有,那欲说还休的卖春妓院。。。。。。

羊角镇像雨后的彩虹,悄然当空。它一时风华绝代,繁荣兴盛,成为乌江流域与龚滩齐名的四大名镇。

纤夫自然是这里最早的原住民。或者说羊角镇就是被他们的肩膀拉来的也不是诳言。

从羊角碛到羊角镇,一字之差,却饱含天地人间的多少玄机。羊角碛是上帝的造化,表达上帝的意志与个性,那是谁也无法阻挡的力量;羊角镇是那些在上帝眼里生若蝼蚁、死如草芥纤夫的作为。他们虽然也害怕上帝再次的翻脸、发威,也修庙宇,敬鬼神,抬头望天时,表情一派虔诚、感恩。但是,竟也胆大包天,把自己想象的天堂建筑在上帝的翻脸之处——自己痛心疾首的伤口上。

很遗憾,我从未见过一位羊角镇的纤夫。但总是想象他们神情中会是目光炯炯,带有天然的桀骜不逊。精瘦的身条子宛如一枚杀伤力强大的子弹,随时准备向着上帝的脑门子射去。

人们一谈及纤夫,便会冠之为川江纤夫。他们吼的号子,也以川江号子之名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我更赞同这样的说法,应该准确地叫他们巴江纤夫或峡江纤夫——他们属于巴国疆域上廪君和巴蛮子的子孙,上苍从来没有待见过的人群。一大堆的穷山恶水、急流险滩和难以飞渡的峡谷天堑,像箭矢一样呼啸着追逐他们的命运。可这些巴人不过是咬咬牙,认了,活下来或死亡了,就这般天雷沟地火地干脆、。他们自嘲自己是“死了没埋的人”。可怎么一个埋法啊?他们走滩闯礁,时而如猿猴一样攀爬于悬崖峭壁间,竟把兽类都不敢涉足的禁地,踏出一条条细若游丝的纤道;时而在激流漩涡中生死轮回,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可以说,生只是他们的侥幸、偶然,死却是无法抗拒的常态,是他们忠实的随从。每一步的拉纤路都可能是没有讨价还价的死亡直通车。

早些年,羊角镇有个老纤夫李文才,逢人便爱讲起当纤夫的悲苦。他是个孤儿,很小就跟着伯父上船当船桡子:既是船上的勤杂人员,又是随船的纤夫。他说,干纤夫的都是些穷人,穷得也只剩下了一条命。偏偏又与死亡住了两隔壁。最怕那东西像个贼娃子,随时随地翻墙而入。有时拉纤人只顾往前拉,竹篾编成的纤绳却“崩”一声被礁石磨断,拉纤人便会当即撞到岩头,鲜血迸溅,死于非命;有时,驾船的人看走眼,失了手,把船引进险境,就会把正攀爬于悬崖边的纤夫拉下水,拉到漩涡中去,一条条命顷刻便被急浪收走。他从小到大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帮人去认尸。去认那些可能昨夜黑还彼此打个招呼的人。这些活着被叫成人、死了被叫作尸的人还算幸运者,可以入土为安,为一家老小留个念想。而不少纤夫却把千里乌江当成了归属,每一朵浪花都是他们试图飘飘欲仙的坟莹。

李文才曾讲了这么一个魔幻般的故事。当年,船泊峡谷,夜入三更,一弯月像寡妇似的孤零零呆在天上,守着他们如死亡般睡去的脸时,偏偏有号子声传来——嗨哟嗨哟的,乌嘘呐喊、尖刺刺的,像一把把的刀把天空与水面斩成几截。他们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杳无人影。那嘿哟声竟是水下传来的。。。。。。他们知道那是已成亡灵的弟兄们还在拉纤,趁着月明星稀,江水温柔。他们不过是想把自己的命重新拉回阳间。于是,船上的人反而不惊骇了,唯有悲从心来。不过燃起香,烧几刀纸,送过去,算是对弟兄们的安慰。

死了没埋的人,也就是这样。

但再悲再苦,羊角镇人家干纤夫的多如牛毛。正如他们曾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赤条条地上滩下水当纤夫。当他们归去时,或许也因赤条条少了许多麻烦与罗嗦。活一天,就拉一天纤。死了,不埋就不埋吧,死哪儿,哪儿就是坟,不怨不恨。反正山高水长,横竖都是乌江的鬼。这些活在刀尖上的人,朝不保夕的生活方式反而给了他们浑身的胆子、豪气、豁达和无比的性感。在武隆有民谚曰:江口的妹子羊角的汉。赞的是两地多生产俊男靓女。而羊角的汉子之所以令人动心,皆缘于他们是一种对大自然极端霸道与恐吓的绝地反击——他们长年拉纤锻炼,肯定身无赘肉。而被烈日江水不断洗礼的肌肤,紧实,黝黑,以至于变成了铜一般物质,闪烁出金属般的光芒。也像金属般地坚硬,带有了进攻性。他们弓身匍匐前行的身型,真的就像一枚亮晶晶的子弹瞄准前方——向不可知的命运射去。

如果说羊角镇的汉子像一枚枚极具杀伤力的子弹,那么这里的女人呢?写到她们的时候,我真想阳光缓缓地俯下身来,嗅嗅这些与它们一样高贵的灵魂与肉体是多么芬芳——

在偏远的羊角镇还藏有乌江航运史、乃至世界航运史上罕见的一股力量:有人称她们为神秘的女纤夫部落。还有人在兴致勃勃地打听她们拉纤时,会不会也像男纤夫那般为了上滩下河方便,为了防湿衣贴身带来病患,为了少磨损衣裤省钱养家,就一丝不挂地裸行于五里长滩、乃至乌江?

哎,这些女纤夫何曾神秘过?她们从来没有远在天边,不过是羊角镇东家的女儿西家的媳妇,或者母亲、或者婆子妈。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大都是在乌江上讨生活的劳动者。

羊角镇女孩的哭嫁是乌江流域最经典的。唱起哭嫁歌,一人唱,几人合,几天几夜不停歇—— 一哭山摇地动,二哭柔肠寸断,三哭余音不绝。也难怪她们要以最悲切的方式来迎接自己人生的大喜:因为在家当姑娘,天塌下来多少有爹妈顶着;出嫁当媳妇,自己将要去顶起别人的天了,她们实在是害怕啊。何况她们嫁的往往是纤夫这样来去无定、生死难测职业的丈夫。从此后的人生也将是风雨兼程,凄苦复凄苦。

乌江流域很盛行各种版本的《送郎调》,自然是女人唱给男人听的,算作情歌,也算作警示。我发现,它也是唱给上苍听的,比如这样的《送郎调》:

送郎送到五里排,

天上的雷公打下来。

天上的雷公莫打我,

我再送他五里哟,就回来。

每次听到这歌,都想哭。我不知道天上的雷公是否也像我这样泪点低,动辄便泪水涟涟。只希望雷公是个明白人间情事与慈悲的老好人,那样他便会手下留情,应了这个女子的祈祷。因为她的恳求无一句与荣华富贵有关,甚至为她自己。她贪的不过是一个情字。所以乌江的女子啊,心怀里存放的就是一条波澜壮阔又曲折凶险的乌江。便因此而生死由命,不离不弃。

然而,她们绝非只扮演哭哭啼啼送男人去远方的弱者。在羊角镇,女人当纤夫算不得稀奇。只要生存所需,五里长滩的拉纤队伍中,常常走着婆媳、母女、姐妹和妯娌这样的家族组合。或许前一分钟,她们还在自家吊脚楼里烧火煮饭。一听到河滩喧闹,知道涪陵来的大船要“盘滩”了,就仿佛听到灵魂的召唤,眼睛发亮,“通”一声把自家吊脚楼的门一把掩住,撒开两只大脚板就直奔五里滩。拉纤,让竹篾条编成的纤绳勒进自己也曾白皙娇嫩的肩头里,勒出热腾腾的血以及岁月的坚韧、岁月的宽容。最后,那个肩头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这些女纤夫自然不会像男纤夫那样裸行。她们仍以对待花朵的方式来待见自己。比如,会在赶场天去为自己选一张可心的手帕。一是用来拉纤的间隙,躺在礁石上打盹时盖住脸子,防烈日,护皮肤。只要有闲工夫,她们会立即记起自己生为女人身;二是用来与自己心仪的男子江面上擦肩而过时,挥挥手帕,抒个情。或许每个女纤夫,私下里都拥有好几张手帕——自己买的,那个“死鬼”送的。手帕成了千里乌江男女纤夫之间表达感情中看又中用的小道具。它薄如一枚树叶,又像一片月色似的娇羞无力。想象一下它在男女纤夫粗糙的手指间绞动时的感觉吧,或许是一种最坚硬的东西和最柔软的物质在惺惺相惜——一种无以形容的铁血柔情。甚至让我怀疑这小小的手帕,有时会像风筝一般漫天飞舞,挤满乌江上的每一寸天空,花花绿绿的,让云朵也改变了颜色。它们飞得那么高、缥缈,学识再渊博的历史学家都够不着了。

(三)

有时,你真不知道上帝为何说翻脸就翻脸了?是为了惩戒、报复,抑或仅仅就是为了一点好奇心、恶作剧,就给地球来一场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上帝的心思,人类猜了上百万年了,还是无法猜透。人类也渐渐学会了反省,学会小心翼翼地伺候这个主儿。但更学会了坚韧与承受——

只要你踏进武隆的地界,就很容易发现它的身影——武隆特产豆腐干。其中羊角镇的豆腐干又是精品中的精品,一张响当当的名片。诗人哑铁曾这样来歌咏这经典的名片——

从大豆到豆干,像一道谜

需要揭开乌云的面纱,躲过

雷电的袭击。用身体里

积蓄的全部温柔,将大豆

无法收敛的哭泣,乳白色的咆哮

渐次抚平。再用传统手法

克制、忍耐,自我解剖

然后灼烧,把最后一滴水分

还给阳光,或者空气

。。。。。。

做羊角豆腐干的大豆自不用细说。且说水吧:是山崩后藏于地下的那股活水。卤料呢,也是没有被赶尽杀绝大山里的植物所制。全是些劫后余生。这种豆腐干吃起来绵扎,留在唇齿间的香味有着久久的荡然,仿佛是老天爷淡淡的深情。由它,我竟会联想起诗人舒婷笔下的惠安女子——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天知道豆腐干积攒了多少苦难、忍无可忍?到底,它把这里过去与上帝的恩怨都包容了,收进自己黄褐色、娇小的身体里,然后飞镖一样地呼呼打出去,掷地有声——羊角镇成为了中国豆腐干第一镇。羊角镇的土特产们好像都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决绝——羊角老醋、羊角猪腰枣,全是些个性独特、外表张扬“以食为天”的天。看得出,羊角镇的人正利用自己的智慧,分分秒秒地犒劳着自己,包括味觉,包括对生命的细微处悠然的体验。一个会耗费200多年心思和光阴来制作点不起眼豆腐干与香醋的地方,那里人的性子实在耐磨啊。

那是因为他们懂得了与擅长动不动就翻脸的上帝打交道,或许不能仅仅依靠承受与坚韧。

有人说,上帝爱我们的方式,我们往往不知晓。我们向上帝祈求力量,他却给我们困难。我们克服了困难就拥有了力量;我们向上帝祈求希望,他却允许黑暗来临。而我们走出了黑暗,伸手触及的便是满满的希望。。。。。。上帝给了一次惨绝人山的岩崩,也给了一次奇妙的邂逅,羊角的人领悟了,他们还给上帝的可能要比它指望的更多——那便是热气腾腾了300多年的羊角镇;用血与性命书写奇迹的船夫、纤夫;诱惑你味觉与情爱的豆腐干、猪腰子枣和一坛子摔翻便可让乌江水香上三年的老醋;以及,外面世界无法克隆的豪放又精致的小镇人生。

其实,在武隆处处可见上帝摧残过的痕迹。上帝创造武隆时,无疑用力过猛——呵,那种超越你拥抱范围的山水,它无法充当你的宠物来爱与恨,比如尺寸过于磅礴的天生三桥,像地球心肺的地缝,两岸峭壁无边无际的芙蓉江。。。。。。武隆的景色都是重金属的打击乐,轰天的摇滚,要有强悍的心脏才能hold住。

有时,人们选择一处居住地,有与身俱来的偶然,也有生命意志的必然。

芙蓉江流到武隆珠子溪的旋坝,不知为何,水竟把山劈成了两半,然后像女皇一般前呼后拥而去。她一回头张望,奇迹便出现了。旋坝有一跳鱼滩,每至春季,桃花开至灼灼,就有鱼、比如当地人俗称的“母猪壳”会拼着命从下游跳到几丈高的上游去产卵,生儿育女。见过这一鱼跳奇观的人用动人心魄来形容这一场面——在“白浪和水雾中,一条约模两尺大小的红尾鲤鱼跃出水流,尾巴神奇地卷向前来,用嘴咬着,一下子就由下游跳上几丈高的上游水中,红闪闪地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圆弧。”——

娇小的鱼类为何要做这么高难度的跳跃?难道没想过有人正设了机关等待它们自投罗网?。。。。。。但,它们仍是义无反顾、前赴后继地去跳跃,去掀起酣畅的水花,管它下一步是走向死亡或天堂?而且,总有强悍的鱼跳过上帝设的局或渔人的追捕,胜利大逃亡了。这些胜利者把强悍的基因留下来,一代又一代的积累,鱼类们仍活得天长地久。

(四)

《印象武隆》到了尾声。黑暗中,我泪流满面。我们的父亲——永远的纤夫在台上用悲凉又坚定的声音喊到:忘了吧,忘了我们吧。金光灿烂的时光之船便载着他向山崖边更深的黑暗处划去,向无垠的宇宙划去,最后的一点光亮也被岁月迅捷地吞没。

这个世界的推陈出新,全得靠所有事物的消失来完成,包括我们的父亲、纤夫、旧的羊角镇与我们自己。。。。。。消失就像水流必须去的方向,很残酷,却也浪漫与美好。所以,我们更多的时候必须选择遗忘,遗忘苦难与哭泣,遗忘曾经的成功与辉煌。当我们具有了强大的遗忘功能,才可能浴火重生。

父亲登上时光之舟消失了。场子里的人在唏嘘、落泪,举行心灵的默哀式来送别曾经代表我们人类与大自然搏弈的勇士。却又在顷刻间点亮灯火,迎来一场狂飙般降临的年轻摇滚。瞬间的交替,犹如饱餐了母亲尸骸的大马哈鱼的婴儿们瞬间长大,正气吞山河地要重返海洋。我们在黑暗中吞食了父亲的骨血与传奇,也将在光明的地界分享和传承。

忘了吧。我对消失了的父亲说。转过身去,对着那些扮演纤夫小伙子们举起的摄像镜头,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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