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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陈绍棠作品丨长在尘世的仙草

 梅雨墨香 2020-08-20

陈绍棠,山东寿光人。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诗歌、小说学会会员,市作协名誉主席。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南方文学》《北方作家》《当代小说》《小说月刊》等发表散文、诗歌、小说。著有散文集《母亲》《梦里乡愁》,诗歌集《时光相册》,小说集《槐花蜜》等5部。曾获《时代文学》年度散文奖,首届蒲松龄文学奖散文集一等奖,首届蔡文姬文学奖散文一等奖,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二等奖等。并有多篇入选《2014中国最美散文》《齐鲁文学作品年展》《川鲁当代散文精选》等年度选本。


说实话,让我数出故乡的大地上,究竟生长着多少种草,我肯定数不出来。因为在那片荒碱地上,最丰富的植物就是草。而且大多的草,我都叫不上名来。然而,有一种草,在我的记忆深处,却从未将其淡忘,就如它的根深深地扎进大地一样,它已牢牢地长在了我的心里,融入了我的生命之中。

十八年前,当我离开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来到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就注定了与它分离。这是一座现代而又有品质的城市,街道宽阔,高楼林立,具有蓬勃之势。三季有花,四季常绿。街旁的绿化树木,都用大理石砌起来。法桐的端庄,女贞的葱郁,樱花的灿烂,海棠的繁华,玉兰的高雅,都与这座城市的风采恰如其分地契合。遍布公园里和街道旁的草坪有三叶草、早熟禾等等,为这座城市编织成一块块绿毯,油然如画。

而这些,都与它毫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格格不入。它属于我的故乡,那一片片荒碱的土壤,那一道道沟坡秃岭。它深深地扎根于那一方土地,用盐碱浸渍着,用痛苦滋养着,顽强地生长,年复一年。正如我的乡亲们,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地劳作,默默地耕耘,生息繁衍,一代一代。

它,就是茅根儿草。

我故乡大地上一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杂草,一株不入眼不被注意的小草。

清明时节,杨柳风吹,暖暖的,痒痒的,像一把无形的梳子,轻轻地划过人们的头顶和面颊。故乡的土地骚动起来,一脚踩上去,暄暄的,绵绵的,全没了寒冬时节的冰冷和坚硬。如果,在某一个夜晚,有一场春雨悄悄地降临,将田野上累积一冬的灰尘,一洗而净,大地的容颜焕然一新。这时,绿色的油彩开始在田野上描绘一幅春天的图画,茅根儿草就是最早着墨的一笔。

茅根儿草,单从名字上看,就是根儿和草,而且根儿还是茅根。但是,这个名字对它是不公平的。茅根儿草最先冒出土地的,却是花穗。

茅根儿草的花穗,在我的家乡叫谷荻。

三月里,家乡的路旁、沟边,一夜之间,冒出了一支一支尖尖的茅芽儿。紫红色的芽尖儿长得很快,两三天时间,就长到半拃高。尖儿紫红,下边翠绿,像一片一片的彩笔,被小孩子撒在了田野上。谷荻是大地奉献给人们的第一道美食,也是茅根儿草敬奉给大地的珍贵礼物。提(di)谷荻是孩提时代快乐而幸福的事儿。下午放学之后,扔下书包,拿个小篮子,三五个伙伴,相约向村北奔去。村北的路边沟崖,土质贫瘠,却是茅根儿草的天地,是谷荻出生的地方。提谷荻也是件有技巧的事情,要轻轻地、慢慢的提,才能提出一支支完整的谷荻。如果一急躁,就从地面上提断了。我们放慢呼吸,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谷荻露在地上的部分,嘴里祈告着:谷荻谷荻,抽筋扒皮,今年吃了,明年还你。慢慢地,慢慢地用力向上提。谷荻埋在地下的部分,白嫩嫩的,玉脂一般,被轻轻地提了出来。然后,放进小篮子里,再寻着提下一支谷荻。

谷荻的味道的确好吃。剥去一层层碧绿的茅皮儿,一条白生生、软绵绵,豆虫儿样的絮状物,便呈现在我们小小的手掌里,小心地放入嘴中,便是满口清香,并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在嘴里反复咀嚼很久,才舍得慢慢吞咽下去。

提谷荻是个慢工细活,所以一个傍晚,也就提一篮子底儿。有时,我们干脆不拿篮子,就装满两个衣兜,便是大获全胜,兴高采烈地回家去。晚上,一家人坐在炕头上,慢慢地吃着,拉着呱儿,农家生活的味道,便伴着谷荻的香甜之气,弥漫了屋子的各个角落。谷荻吃得就是那个甜滋滋、脆生生的新鲜劲,一旦干瘪了,便打回了原形,成了草皮,也就不能吃了。一般傍晚提来,当晚全家人就吃掉,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做一晚上香甜的梦。

谷荻的生长期不是很长,一般也就一个星期,所以,提谷荻这样美好的事儿,也就持续一周。之后,谷荻那红色的头皮开始爆裂,白色的絮儿开始冒出来。几天之后,那一片一片的谷荻,变成了一片一片的白头翁,随着风儿,摇头晃脑,并且有一丝一丝细细的絮,开始飞向天空,在空中漂游。这时的茅根儿草,就宛如一片片浓缩了的芦苇荡,呈现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景色。

说到底,茅根儿草就是一株草,没有人去关注它,没有人去在意它。它就在路边沟旁,顾自地生长着。茅根儿草虽然名字粗俗,但我以为,它是草类中的美女,身材曼妙,皮肤嫩滑,面容清秀,娉娉婷婷,有仙女之气。风是它的朋友,每天都帮它梳理着秀发,阳光每天照彻它的躯干,给它以温暖。当尘土污浊了它面容的时候,会有一场一场雨,给它清洗容颜。只是,间或有行走的人会践踏它,或者滚过的车轮碾压它,让它伤心却无奈,因为它与生俱来的卑贱之命。它没有花的幸运,会被人们精心地种在花盆里、养在庭室内或者花园里,不受风吹雨打,尽享水肥滋养。茅根儿草就是贫瘠之地的产儿,它只能生在野地里,长在荒坡上。

茅根儿草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当新的青翠的叶片儿慢慢长大的时候,它上年的老叶儿就枯萎了,缠绕在根部。六月的雨水是丰盈的,三天两头一场雨。雨水滋润着茅根儿草,葳蕤地生长着。而那些老叶儿被雨水浸泡、沤烂,成了茅根儿草最好的营养,源源不断地供养着茅根儿草生长。而这些腐殖质,还会诞生一种蘑菇,乳白色,像榆钱儿大小,我们叫它作茅莪子。这绝对是茅根儿草奉献给人们的又一道美食。一场大雨过后,大人小孩拿了小篮子,赶紧就往北洼里跑。泥泞是不会在乎的,也不能在乎。因为那么多的人,都会在这个时候,去那一片片茅根儿草地,捡拾那样一种天赐的美味。谁去迟了,谁就捡不到或者只能捡别人剩下的残次品,那是多么懊恼的一件事情。并不是所有的茅根儿草都长出茅莪子,只有上年的烂叶多的草根儿,才长得出来。茅莪儿长在茅根儿草的根部,一朵,两朵,三朵,有时还会一簇,白嫩嫩的,像一朵朵童话。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茅莪儿的根部,慢慢地拾起来,再摘去粘在上面腐烂的草叶,仔细地放进小篮子里。拾茅莪需要在大雨后迅速行动,如果雨后又阴着天,那是最好的。但是,六月的天气却非人所愿,往往是一场大雨过后,太阳即刻露出笑脸,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大地。而茅莪子经阳光一晒,就立即枯萎干瘪,再也拾不起来。所以,拾茅莪是一场突击战,考验的就是速战速决的作风。

捡回来的茅莪要立即清洗,因为它是茅草叶子的腐殖质生出来的,沾满了泥草,要慢慢地、仔细地清洗,用力大了就会把茅莪儿揉碎。洗净以后,就立即下锅熬汤。那个年代,肉是不敢想的,六月里,不年不节的,谁家会有肉呢?棉籽油几滴,葱花儿几片,炼炼锅。加入两瓢水,点火烧开,水沸之后,将茅莪儿倒进锅里。如果正巧家里有白面,再撒进一小把面粉,增加汤的粘稠度。如果家养的那只母鸡赶着贺喜,匆匆下了一个鸡蛋,那就再好不过。将鸡蛋打进碗里,用筷子反复搅匀,泼进锅里,不仅更增添了茅莪汤的品味,还能根据蛋花是否变颜色来判断茅莪是否有毒性,这也是农家人检验蘑菇类食品是否可食的最主要的方式。加入面粉、鸡蛋后,大火猛攻,待锅里再沸腾起来,茅莪儿汤就做好了。很快,一条条胡同里就氤氲着茅莪儿汤的清香。我记得,做茅莪儿汤是不按饭点的,捡回来之后,就要立即做,不管到不到午饭或者晚饭的时刻,反正是大雨过后,坡里下不去地。再说,茅莪儿也不能放长了,时间长了会风干成碎片。所以,就即做即食,鲜美无比。有人家没来得及去坡里捡的,就端个碗,到邻居家要。说道:孩子闻着味儿了,馋呢!邻居毫不吝啬,舀上满满一碗,来人高兴而去。都是乡邻嘛,美味同享,况且这美味来得容易!

作为草类中的一员,我认为茅根儿草的形象是最好的,应该说是草家族中的俏人儿。而且,这也是有典可查的。《诗经·郑风·出其东门》里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这个“有女如荼”说的就是美女如野地里的白茅花。

故乡的大地上,野草是丰富的繁杂的。诸如狗尾巴草、爬蔓儿草、牛筋草(又叫勒死牛)等等几十种,形状各异。但都逃不掉人们心中一成不变的印象,那就是杂乱、丑陋、粗糙。而茅根儿草实在是草族中的异类。它自生长出来,就身材秀颀,修长俏丽。不像爬蔓儿草,像螃蟹那样爬着生长,也不想牛筋草那样一簇一簇四处伸展。茅根儿草像芦苇那样,直挺挺地向着天空生长,如人的形象,努力追寻着盛开在空中属于自己的梦想。所以,我们应该把茅根儿草视作草类中亭亭玉立的仙女。茅根儿草生长较慢,从初春最早萌芽,到秋后长成身材,高度一般在50公分左右,在我记忆中最高的也不超过70-80公分。生长的缓慢,也促成了茅根儿草叶子的韧性。所以,茅根儿草的叶子,是编织的很好的材料。夏秋时节,到田野里去,挑选长得细长的茅根儿草收割下来,放在院子里,让太阳尽情暴晒。待到半干的时候,再用手细细地揉搓,以增加其韧性。然后,在夜晚昏黄的灯光下,或者秋雨绵绵不用下地的农闲日子,坐在小马扎上,左手边是一堆晒好的茅草叶,右手边是一个脸盆盛着水,捏一根茅草,到水里一蘸,使其柔软如丝,然后,一缕一缕地编织自己喜欢的东西。

编蓑衣是最常见的也是最容易的。三五片茅草叶子,捏成一缕,用细麻绳勒紧;然后再一缕,勒紧;再一缕,勒紧……一个扣紧接一个扣,环环相扣,连成一片,大约一米长左右。在连着一扎多的地方,再重复编织第二层……如此编织三四层,一件蓑衣就编成了。蓑衣既可以遮雨,又可以防风御寒,是每个农家不可缺少的雨具。巧手的人家,还用茅草叶儿编饭簸萝,像小坛子那么大,玲珑精致,像个艺术品。新擀的饼子,刚蒸出锅的馒头,装在簸萝里,一天都凉不了。吃起来,还有一股草的清香味,浸透其中。其实,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茅草叶儿编的蒲窝。那时候,一般人家的孩子,很少有买得起棉鞋的。大都是一双粗布袜子,再穿一双蒲窝,度过寒冬。蒲窝有两种,一种是蒲草编的,轻盈柔软一点。但是穿一段时间,鞋底就容易磨烂。而茅草编的蒲窝,虽然笨重一些,但是久穿不烂,特别是在雪地里踏着走,都不易湿透。所以,家家户户都给孩子们编几双茅草的蒲窝,再寒冷的冬天,都不至于把脚冻坏了。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家乡的野草莫不如此。当深秋的季节来临,所有的草儿都枯萎凋零,我们背着竹筐,到北洼里搂草,用作过冬烧火做饭的柴火。而茅根儿草是不会被当作烧柴的,在它还没有干枯之前,早已被人们割来,用作草编的原料,所以,茅根儿草的价值,就远远大于其他所有的野草。我对于茅根儿草有着深深地记忆,正是因为它不像其他的草,在冬天会被塞进灶膛付之一炬。而是它被一株一株地收割、晾晒、保存、加工,最后被披在身上,穿在脚上,成为一种实质上的衣服,给我们以温暖。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以为,白居易诗歌中说的这株野草,就是指的茅根儿草。在我的故乡,绝大多数的野草,都是春生夏长,秋冬死亡,纵使不付之于野火,一般也是叶萎根腐,当年生命终结。来年又生长出的,是它遗落在土地里的种子,又重新生根发芽,完全是一个新的生命。而茅根儿草,它的根深深地扎入大地,像地龙一样,四处扩张,攻城掠地,盘根错节,土质越坚硬,它的根扎得越顽强,它把生命之根深植于土地之中,与土地共存亡。茅根儿草次年的再生,不是靠种子发芽生出的新生命,而是它的根,又冲破了土层的封锁,再次傲然于土地之上。

根是茅根儿草的生命之本。但是,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茅根儿草的根,却成了人的生命之本。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饥荒蔓延。青黄不接之际,野草挖光了,树皮剥光了,观音土都成了人们的裹腹之物,甚至常见饿殍横尸街头。然而,家乡的人们到北洼里挖茅草的根来充饥,整个北洼的路边地头,沟坡崖岭都挖遍了。茅草的根儿给濒于饥毙的人们,提供了得以延续生存的滋养,救活了一个一个生命。

茅草儿根救命的故事,是长辈讲给我们听的。而我们这一代,却是把茅草儿根当做美味享用的。除了春天谷荻的香甜、夏天茅莪的美味之外,秋天的茅草根儿是茅根儿草奉献给我们的又一道美味。如果说夏天茅草的根还有些生涩的话,那么,秋天的茅草根已汲足了大地的营养,并积蓄了大量的糖分,变得香甜可口。下午放学后,扛着一张铁锨,到北洼去挖茅草儿根。茅草儿根在地下蜿蜒交叉,一挖就能挖出许多根。将骨节处的毛丝摘净,再用手将沾在茅根儿上的泥土撸去,一条条翠白如玉的茅根就握在手中。这个时候,先挑几根粗大肥厚的,放进嘴里,轻轻一咬,一股甜滋滋的味道,就在口中弥漫开来。然后,这股甜甜的滋味又化作一股股动力,激励着我们满心欢喜地挖了起来,不知疲倦。茅草根儿除了即挖即食,大多是晾晒干了,一部分卖到药材站,另外留一些在家中,家里有人咳喘或痢疾的时候,煮水喝,立见效果。另外,茅草根儿还有镇静止痛,解热止血等奇效。它是农家人自采自备的家常用药,大人小孩都会用。

你绝不用担心挖掉了茅草根儿后,它还能不能再生长。其实,茅草儿根是挖不净的。明年大地回春,一丛丛的茅根儿草,又绿遍路边和沟坡。我们演绎白居易的诗,曰:“茅根挖不尽,春风吹又生”。

想到一个故事说,秦始皇时,西域大宛国有人冤死,有鸟衔来一种草,盖在死者脸上,死者立即复活。秦始皇派人带着那种草去请教鬼谷子。鬼谷子说那草是东海里祖洲的不死草。长在琼玉的田地里,叶子像菰苗,不成丛地生长。秦始皇就派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乘船出海去寻找祖洲,寻找不死草,然而却一去不回。

我有时候就想,那种不死草,是不是就是茅根儿草呢?或者说,茅根儿草就是不死草的化身?

茅根儿草,一株如此灵性的植物,谷荻可食,草叶可编,根可入药,而且千年不死,它是不是明珠投暗坠入尘世的一株仙草?

而且,我的思维又进一部拓展开去——“草民”——这个词,是不是由茅根儿草演化而来?至少,我的乡亲们与茅根儿草一起,共同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不弃不离。而且,有着相同的秉性和意志!


茅根儿草档案

茅根儿草:

中文学名:茅根草

界:植物界

门:被子植物门

纲:单子叶植物纲

目:禾本目

科:禾本科

属:白茅属

种:茅根草

异名:茅根,兰根,茹根,地菅,地筋,坚草根,甜草根等等

化学成份:含多量蔗糖、葡萄糖,少量果糖、木糖及柠檬酸、草酸、苹果酸等,又含21%的淀粉

性味:甘、寒

功能主治:凉血,止血,清热,利尿

另:《本草经集注》《本草正》《本草经疏》《本草求真》《本经逢原》《本草从新》《千金翼方》《妇人良方》《圣惠方》《千金方》等数十家传统医药文献,记载有茅根儿草入药良方数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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