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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丁智良作品丨涛声里的千年古镇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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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厌倦了平缓的流淌,浩荡的长江水挟裏着泥沙从宽阔的岳阳三江口款款下行三十余公里,至云溪大矶头(俗称寡妇矶)地段时,江面蓦然收束,水流骤然变得湍急回旋,波涛汹涌、凶险异常,一度成为过往舟楫的噩梦。在寡妇矶下方,却荫蔽着一个平缓的回水湾,湾里搂着一个日吞吐数千吨原油的油港码头。距码头不到两里地,于寥廓江天之外,静静泊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集镇。

这个南倚马鞍山,西临长江水,收纳八方烟雨、集聚一地人烟,在长江涛声之中生息,名叫“陆城”的小镇,便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虽然小镇如同洒落的棋子一般普通,却因水的滋润,有着一份独特的灵性和静美。境内虽并无独特的物产,却占了江南水乡的地利,湖泊池塘众多、河沟水渠纵横,水量丰盈,四时山青水秀、景致清雅宜人,空气清新润泽,感觉空灵剔透。丰沛的雨水、大块的翠绿,将这片热土上乡民们勤劳俭朴的日子滋润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怡然而充实。也滋养和放飞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梦想。

四十余年前,我“呱呱”降生在陆城(其时尚未建镇,仍叫乡)辖下一个名叫“旗杆”的小村。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懵懂、青涩、梦幻时光,都抛洒在这个小镇的过往岁月里。无需从记忆的长河中细细打捞,随时皆可忆起故乡的点点滴滴。1984年之前,这里一直隶属临湘县,但离县城所在地却有数十公里。那时交通不便,上一趟县城颇为不易,只有一条里把长老街、一条两里多长泥沙“新”街和几条小巷的乡政府驻地陆城街,便成了方圆数十公里内最具人气的物资集散中心。大到化肥、农药、种子、衣服,小到煤油、火柴、肥皂、针头线脑等生产、生活必需用品,都要到陆城购买。自家种、养的蔬菜瓜果、家畜家禽也可到陆城街上摆摊兜售,换点零钱补贴家用。而在我们这些毫无见识的乡下娃娃心目中,小小的陆城街则不啻堂皇的都市和雄城。那时农村物质生活贫乏,陆城街上的一切无不对我们形成致命的诱惑。供销社玻璃橱柜里的饼干、糖果、水果和街上熟食店的包子、包头、油条常常在梦里向我们招手,馋得我们口水横流。

其实,我读小学一年级时才知道陆城这个地名。当时因作业本封皮上要填写所在乡镇和村名,老师便在黑板上写下“陆城”二字,并教我们如何发音。其时我们刚开始学拼音,哪里会写这两个字,只能照葫芦画瓢。这个地名,从此便楔入我生命中,并随着时光流逝,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和灵魂深处,成为我一生的标签。

在我记忆的底片上,印痕最深的还是流经陆城的十多公里浩荡长江和镜子般洒落于各处的湖泊、沟渠。单是我出生的旗杆村,就毗邻四个小湖泊,还有一条撇洪渠擦肩而过。出村西行六、七里,便是水流汤汤的母亲河——长江。沿江逆流南下十余里,便是陆城街,沿途到处荡动着一泓泓碧水。陆城街周边同样拱卫着三个湖泊。其中陆城中学校园后面的莼湖,是学生们嬉戏、小憩、读书、散步的天然乐园,也贮存着我初中岁月的青涩记忆。而小镇南边的白泥湖,水质优良,是养殖鱼类的上佳之所,现在已成为闻名全国的螃蟹养殖基地。陆城街东边的肖家湖,则如一湾长长的手臂,将小镇轻揽于臂弯里,让小镇享尽如水温柔。横跨湖上的教广桥已经颇有些年头了,桥身布满精巧的浮雕,也是小镇一景。一到春夏时节,整个陆城大地便如大写意的青绿山水,到处水墨淋漓,随处皆可入画,也定格为我心底最美的乡村图景。生活在这片热土上,虽然日子不见得有多丰裕,却别有一种宁静、悠然、惬意、自在。在这浮华的尘世,能够如此安然生活,实是一种难得的福份。

1984年,陆城乡划归岳阳市北区(后更名为云溪区),区政府驻地离陆城虽然近了一些,但仍有近二十公里,陆城仍是周围村民交粮、购物的首选。1987年下半年,我到陆城中学读初中,在校寄宿,经常与同学一道上街溜达,对陆城的主街和几条小巷子甚至周边的环境都烂熟于胸。尽管经过学校围墙外的那条大街晴天满街灰、雨天一地泥,几条小巷破旧不堪,但在我心里仍然觉得小镇很大。后来随着年龄渐长、阅历渐丰,读高中、上大学,参加工作,先后去过临湘县城,岳阳市、省城长沙乃至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大都会,见识到外面世界的热闹和繁华后,才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大地方陆城,在全国版图上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才意识到了自己目光是如何的短浅。1989年下半年,我们举家迁到云溪区政府驻地云溪镇后,与这片生养了我17年的热土接触渐少,后来更只有每年清明和春节祭祖时,才回老家两趟,对故乡的人事日渐疏离,终至存于记忆、耽于回味。

但无论是谁,对自己的胞衣之地,总是怀有特殊感情的。不管陆城多小、不管她是繁华还是冷清、不管她后来的区划如何变化,哪怕后来我们全家都迁出了该镇、我出生的村子也被划归别的乡镇,但我在人生履历栏和自我介绍中,始终固执地将她写作自己的籍贯,在工作、生活中也时常关注故乡的发展。若在外面遇到陆城籍的人,便会不由自主生出一份亲切。再远的距离、再长的时光,也隔不断心中对故乡的向往和忆念。这是心灵深处滋生的一种归属感,是最原初的灵魂印记,无可更替和改移!

只是,我终究还是犯了“以貌取地”的错误。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平凡、破旧的江南小镇,居然有着一千多年悠久历史呢?!这便如一介草民,若只看他寒碜的外表,谁知道他的祖上是否曾有过辉煌过去。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走出陆城多年之后,我才渐渐认识真正的陆城。因爱好文学,平时喜收集文史资料,无意中接触到一些关于陆城古镇的历史记载,心底惊诧之下用心搜集。终于一点点揭开掩盖在她头上的岁月迷雾,挖掘出她沉埋于光阴深处的过往。才知道她平凡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厚重的历史烟云;才知道沧桑如许的她,到底经历了怎样深重的磨难!才认识到,隐藏在她平凡外表后面的深厚历史和人文底蕴。

一个地方的兴衷,总有其缘由。陆城古镇的兴盛,便源于其地处湘北门户、扼长江要冲、当湘鄂两省数县交通要道,有着重大军事意义。据《湖南省志》、《岳州隆庆府志》,清康熙、同治两版《临湘县志》及境内现存历代石刻、碑文记载:陆城在唐虞时为三苗国地,夏商时归荆州域,秦时属长沙郡管辖,汉代划归下隽县,三国初期属蜀,后归吴国长沙郡巴丘地,西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属巴陵县,直至两宋。五代后唐清泰年间(公元934-936年),为求输纳之便,在陆城建王朝场。宋淳化五年(公元994年)升格为王朝县,并设县治。至道二年(公元996年)改王朝县为临湘县,直至民国十九年(1930年)县属迁出古邑,设置县治时间长达937年。其后几经变迁,虽已无往日风采,但留存下来的历史遗迹和世代相传的民俗风情,却深深渗透陆城大地,成为这个江南古镇最深厚的底蕴。

至于陆城这个地名,也大有来由。相传三国时期东吴大将陆逊尚未发迹时,曾屯兵于此,筑土城为营垒,操练士卒、积蓄力量。并由此出发,慢慢崛起,开始其辉煌的人生。后来被吴王孙权封为大都督,统率大军,在夷陵之战中火烧连营,大败刘备,一战成名。其后更官至大将军、丞相,成为东吴“社稷之臣”,成就千秋功名。后人为纪念其功绩,便地以人名,将此地称作陆城,沿用至今。只不过,到底是陆城成就了陆逊,还是陆逊成就了陆城,却很难说清。不管怎样,这个传说,倒是为陆城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和人文底蕴,使这个普通的地名,于平凡中多了几分高古、雅逸之韵味。

这个江南古镇真正产生蝶变,是在明、清时期。明成化、正德、万历年间,经历任知县努力,陆城的土城墙改建成了一道周长5里,高、厚均1.65丈的砖石城墙,建起了东西南北四门,并在城门上建了城楼。清康熙、雍正年间,历任知县又多次对城墙、城楼整修加固。至明代隆庆年间,陆城古城达到全盛时期,城内建筑物鳞次栉比、交相辉映,蔚为大观:庄严堂皇的县属官衙、培养人才的莼湖书院、比武射箭的跑马岭、斗文赛诗的游乐场、弘扬礼教的节孝牌坊、推崇耕种的先农坛、感恩铭德的普济寺、户部尚书杨一鹏的天官府、纪念爱国诗人屈原的三闾大夫祠、管辖僧道的崇真观和嘉佑寺,还有文庙、武庙、宗祠、观音阁、城隍庙等等,一应俱全。城区街巷纵横,9条大街、11条巷子,撑起古镇的雄躯,也支撑起古镇百姓的世俗生活。街巷之中,除7大茶庄和9大盐商外,几乎处处都是店铺,摊贩叫卖人声鼎沸,客商往来冠盖如云,加上毗邻长江黄金水道,水陆交通便利,一派繁华盛景。

若仅仅市容繁盛,很难留住过往行人的脚步。古镇陆城还以风景秀美著称,依山傍水、风光旖旎。方圆不过数十里地,却散布着八处蜚声湖广的胜景。无论是“残照归雉栖古树,掩映江城,夕照半山明”的“马鞍落照”,“碧天洗净玉光浮、袅袅紫烟缥缈起”的“鱼梁晴霭”,还是“一鉴净无尘,扫尽烟云,沙寒露白夜空明”的“莼湖夜月”、“古塔斜阳人影乱、何处歌声清韵起”的“儒矶渔唱”,抑或“落日泛银舸,鼓棹如梭,波影横斜舟入画”的“杨林晚渡”、“清香十里沁人鬓、菏叶田田鱼戏水”的“西湖莲芳”,每一处佳景,都能让人充分领略江南水乡的温婉、柔美;每一处景观背后,都蕴藏着一个或凄婉、优美的民间故事、或动人心魄的民间传奇。而“白云深处隐城湾、鲸浪声声蒲牢吼,敲醒愚顽”的“嘉祐晚钟”和弘扬教义、教化人心的“教广春水”,则是世人宁静心神、妙悟禅机、清洗心头尘垢的绝佳处所。宋仁宗嘉祐皇帝曾慕名寻访陆城风光,一番游历之后龙颜大悦,御笔亲题“陆城八景”,令古镇风景声名远播,吸引往来游客无数。明朝万历年间,江苏举人张明儒连任临湘知县,首倡修编《临湘县志》,并自撰临湘八景诗载入志中。近代戴冰仙老师亦撰有陆城八景诗,均对这些胜景作了生动形象、细致入微的描摹。小小的县城,一时兴盛无两,一度被誉为“小武汉”。

千年岁月,千载历史,沧桑了陆城大地,也留下了诸多文化古迹,回馈给古镇厚重的历史底蕴。先后出土过100多件石器、陶器、青铜器等珍贵文物,既是商代军事要塞,又是东周时期墓葬地,属龙山文化晚期、楚文化与越文化的交汇点的铜鼓山文化遗址,雄踞于新设村塘湾组,昭示古镇久远的历史。清末耗时50年方建成、至今仍起到巨大抗洪作用的大矶头,傲立长江之滨,彰显人民群众勇斗风浪的不屈风范。沿江东下八里,更有原清朝台湾兵备道刘璈捐资修建的儒矶塔临江屹立,直指苍穹,镇大江风涛、揽水上烟霞,与15里外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的培风塔遥相呼应,共同守护这一方热土……

然而世事往往盛极而衰,便如花开,绚烂之至便是凋谢之时。陆城古镇在走过一段辉煌历程之后,也不幸遭遇这一厄运。她的衰落,源于一个可耻民族的勃勃野心,源于一场可耻的侵略战争。1938年(民国27年)11月初,陆城遭日军第十一军六师团先遣部队扫荡,史称“临湘沦陷”。日本鬼子用枪炮和刺刀,在陆城这片秀美的土地上涂满了罪恶的印迹。经历了漫长岁月、见证了陆城兴衰的古城墙,首先进入乘炮艇溯江而上的日寇视野,被重点“关照”、无情摧毁。之后,日军在临湘地区残酷推行“三光”政策,先后8次派战机轮番轰炸,2万多条生命被残酷抹杀,12000余乡民心灵和身体上留下了永久的伤残。陆城城内,莼湖书院、文庙、武庙、乾元宫等30多处著名古建筑及500多栋民房化为劫灰。江水呜咽、天地同悲!这一天,成为陆城人民心中永远的痛,连同屈辱、悲愤和仇恨一并载入了史册、铭刻于心底。一个千年古镇,就此灰飞烟灭,被战火硝烟和岁月烟尘覆盖,唯留下几许断壁残垣,供后人凭吊。

自古以来,战争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就扮演着刽子手的角色。长久以来,多少城池和村庄,多少生命和财产,多少宏图和梦想,都在战火硝烟中沦为土灰、化作泡影。仿佛一幅繁华的画卷,被无情地抹去了内容,留下一片空白和荒芜,徒自令人唏嘘、嗟叹!而逝去的陆城古镇,不过是众多城镇中普通的一个。日寇占领陆城后,将不少民居和古城墙都拆毁,用于修建军用机场,使得古镇建筑更是雪上加霜、迹尽全毁。剩下若干“漏网之鱼”,苟延了数十载光阴后,在“文革”时期又不幸沦为那些疯狂的造反派、红卫兵们泄愤、打砸的对象,终至破坏殆尽,只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寂寞潜隐于街角巷尾,于无声处偶露峥嵘,引来几许路人诧异和探究的目光。

一个天气晴好的秋日,我循着往日的记忆、穿越历史的烟云,来到熟悉而又陌生的陆城古镇,寻访自己的旧日踪迹和古镇湮没在岁月深处的过往。

走进小镇街口,一尊顶盔贯甲、手按宝剑的武将雕像迎面屹立,迎迓我这个不速之客。无需猜测,这便是三国名将陆逊了。他深邃的目光,警惕地审视着每一个进出者,仿佛故去千年,他的神魂仍忠实地守护着古镇的和平与安宁。凝视他沉静沧桑的面容,眼前恍惚闪过他昔日在此地指挥士兵筑土为城、操演军阵的场景,满眼是他纵横疆场、指挥若定的雄姿,满耳是旌旗烈烈、战马嘶鸣、刀枪交击之声。只是任凭他如何英雄盖世、文采风流,终究敌不过岁月的刀锋,只落得一抷黄土掩风流,徒留下一声浩叹和些许痕迹,供后人凭吊。

绕过陆逊雕像,沿街直行百数十米,往左一拐,便拐进了一条幽深的老街,也拐进了小镇的历史。三十年前,在陆城中学求学时,我常常穿过这条老街,到邻近的小姨妈家中蹭饭,却不知脚下的老街居然有如此久远的历史。此时旧地重游,漫步老街之上,不免感慨万端。若非机缘巧合,世间许多人、事,往往都易擦肩而过。而我何幸,能与记忆中的老街相逢于现实中,见证它的过去、历史和现在。

老街宽不过数米,仅容一辆汽车通行。昔日的青石板路,早已被水泥路面取代。两旁现代化的小楼间隙,不时冒出一、二栋面容古旧的老屋,清一色的小阁楼,显得颇不协调。木质的门窗颜色暗沉,斑驳的墙壁黝黑如墨,不少阁楼的板壁都朽烂了,露出些缺口,仿佛一张张干瘪的嘴唇,空空地张着,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一栋栋老阁楼在微温的阳光下默然无声地站着,静静地散发出一丝丝古韵和莫可名状的气息,望得久了,仿佛要将目光吸进阁楼深处,坠入它久远的记忆中。只觉得每一栋小阁楼都伫满了沧桑,却猜不准到它们底经历了多少岁月。除了偶尔有一、二栋老阁楼中有人进出,余皆关门闭户,门楣上一律挂着文物保护铭牌,令人兴起几许探究之心,却又不得其门而入,不免有些遗憾。

一栋老屋门口,有个年约七旬的老翁,闲坐于一把颜色老旧、颇有些年纪的木椅上打盹。听见脚步声,慢慢睁开混浊的双眼,迟疑地打量着冒失撞入他目光中的陌生人。这般年纪的土著,应该亲历过古镇的过往、熟悉一些她的历史吧?我谦恭地凑近老人,殷勤地递上一支“芙蓉王”,同他闲聊起来。只是老人有些耳目不聪,扯了半天却答非所问。只好遗憾地告辞,继续沿着老街探究、追索。

沿途不时遇见一些来历可疑的石鼓、石墩和残砖断瓦,有的表面斑驳漫漶,有的表面光滑、光可鉴人,显然经历了久远的风雨剥蚀和无数次抚摸,只是具体年纪均不可考。翻过一个大坡,一段长约数十米、墙体残缺不堪、表面斑驳古旧、仿佛从岁月深处呼啸而来的古城墙突兀地撞进眼帘,让人的心底莫名地一颤。这或许是古镇残存的最完整的城墙了,虽已过去数十载光阴,这段侥幸逃过厄运的墙体仿佛仍残留着硝烟气息,无声地昭示着战争的冷酷无情。古城墙脚和墙头上,均杂草丛生,虽然枝叶繁盛,似乎想竭力遮掩什么,却终究无法掩住墙体上散逸的沧桑气息。以手寸寸抚过断壁残垣,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当初一任任县令组织乡民取土筑城、呕心沥血扩建城池的场景和古镇鼎盛时期市容繁华、人流如织的一幕幕景象。只觉得世事难料、命运莫测,谁也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和结果。便如这千年古镇,斯时如斯兴盛,谁料转眼便成陈迹!

沉思怀想间,已然走过那段古城墙,老街嘎然而止,前方已是一片错落有致的现代民居。走过这条短短数百米长的老街,却让人恍惚穿过了无数岁月,心底一片沉重、落寞、空无。沦陷于岁月深处的千年古镇,似乎不甘彻底消亡,勉力遗留给后人些许印痕,却让后人在缅怀历史的同时,充分领略到命运的玄奇和岁月的力量。站在老街终点怅然回望,骤然觉得它不仅仅只是一条老街,更是时光与战争的见证,是一段沧桑岁月的标本。世间所有繁华,均敌不过时光的冲刷。或许,残缺和沧桑,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吧。而繁华落尽后的陆城,也才是真正的陆城。

原本还想到陆城其它地方走走,感受一下古镇的独特文化气息,穿越老街的沧桑和寂寞之后,却有些兴致索然。于是穿过一条小巷,拐到不过几墙之隔的新街之上。说是新街,其实也有数十年历史了。甫入新街之上,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股喧嚣之声扑面而来,拂去了心底的压抑和沉重,思绪也从古代回归现实。儿时和少年时期曾走过的黄土路面,早已被油砂路所覆盖,街道两旁低矮的民居也被摩肩接踵的小高楼取代。街道上人来车往,一派繁华景象,与一街之隔的老街恍若两个世界。让刚从老街出来的我不由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乱之感,片刻的恍惚之后,方回过神来。漫步于新街之上,穿行于人丛车流中,浏览着两边的民居、店铺,于喧嚣的市声中真实地感受着小镇居民们勤勉地生产经营、繁琐而幸福的生活,感觉老街是那么近,又那么远。过去的历史无论多么辉煌,终究离人们太遥远,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地风光的点缀,现实生活和幸福还得靠自己努力去实践和创造。

想起大学同学张传英就在陆城“执政”,于是冒冒失失一个电话打过去,张镇长恰巧在镇里,一番打趣后诚邀我去她办公室小坐。张的丈夫也是我初中同学,她本人已从政二十多年,很有几把刷子,可谓巾帼不让须眉,颇受领导器重,因而以一介女流被提拔为镇长、主政一方。见面寒暄过后,聊到陆城的现状和未来的发展,她兴致勃勃地介绍了镇里的规划:结合本地实际,依托古镇千年历史底蕴、境内15.8公里长江水岸线和道仁矶码头,因地制宜开展建设,着力打造“历史文化古镇、边贸物流旺镇、沿江开发重镇”。其中以陆城古镇为重点的文化旅游休闲板块和以白泥湖湿地公园为重点的湖乡生态旅游板块为重中之重。并抓好相关配套项目的申报,擦亮全国重点镇和市级特色镇两张名片。省、市文物管理部门已经组织专家对该镇进行了文物考察。所有保存下来的旧式民居都被区文物管理所列为了重点文物进行保护,区旅游部门与镇里共同拟订了详细的招商引资开发计划,决定对古镇进行抢救性修复。并与一家国内著名的景区管理公司签署了合作协议。计划首期投资3亿元,以老街为中心,建成一个1.5平方公里的历史文化街区,预计两年内开始试运营。后续还将继续加大投入,陆续开发陆城古镇其它历史文化资源,将古镇打造成一个以名景胜点为核心,乡村生态和农耕风情、旅游与休闲相结合的美丽宜游胜地。届时,这个千年古镇将迎来它新的辉煌,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古镇的历史将不再于故纸堆中沉眠、意识领域里虚飘,而是真实地再现于世人面前,在供人们观瞻、品评、凭吊的同时,发挥其应有的感染、激励、借鉴作用。

听罢女同学热情洋溢的讲解,我深感欣慰,对浴火重生的古镇万分期待、悠然神往。此行虽然止步于老街,未能踏访古镇的其它历史遗迹和人文景观,却在体味故乡小镇悠久历史的同时,看到了故乡这个千年古镇的重新出发和崛起,倒也颇慰我怀。在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中,生命是不断轮回的,那么在时间和空间维度中,一个地方的兴衰是否也在不断轮回呢?一个地方没有永恒的寂寞,也没有永久的繁华。由寂寞到繁华,又从兴盛走向衰败,再由衰落一步步走向繁荣,如此周而复始,承载着居住民们所有的梦想和荣光一次次轮回,每一次轮回,都为下一次的崛起积蓄力量、沉淀底蕴。每一次轮回,都是前一次轮回的递进,都是更深层次、更高境界的涅槃和新生。但一个地方本身是无法把握自己的过往和未来。决定它最终命运和走向的,是它承载和供养的那些居住者。虽然每一个居住者,都只是古镇轮回岁月中毫不起眼的过客,只是时间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但正是这些卑微的个体,坚强地承受着岁月轮回中的荒凉、隐忍和苦痛,一代接一代用自己的热血、身躯和生命,铺陈着一个地方的繁衍、复兴之路,托举起古镇的繁荣和兴盛。故乡供养了我的祖辈和乡亲们,他们也一代接一代用生命反哺这片赖以安身立命、繁衍生息的热土。这也是我的同学和她的同事们,以及生活在陆城古镇这片热土上的乡亲们,正在进行的平凡而伟大的事业!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亲可敬、值得尊重和学习!身在外地,不能亲身参与这项事业,为家乡作一点微薄的贡献,唯有在心底默默的送给他们无限的钦敬、祝福和期待。千年以降,长江涛声依旧,而小镇却历尽沧桑、几番轮回,而我,终究只是它漫长的轮回中一介卑微的过客,除了用浅陋的笔触记录它的轮回历程,并将自身深深融入,无法为它做出更多。

离开的时候,我在汽车反光镜中频频回望渐行渐远的故乡,心底如同高远的秋空,渐渐变得明净而高旷。无论陆城有着怎样的过往和将来;不管它兴也好、衰也罢,永远都是枕着长江涛声默默供养我的父老乡亲们的那方桑梓之地,永远是屹立在我心底的那座“雄城”,是我生命的根蒂和灵魂永恒寄寓之所!


作者简介:丁智良,湖南岳阳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书法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云溪区作协、书协副主席。先后在各级报刊发表文学、新闻作品400多篇(首),获各级文学征文奖、入编文学选本若干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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