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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刘毅作品丨长梁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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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时,我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了婚。娘一下觉得生活有了奔头,反复盘算来年要喂多少猪——猪卖了才能去女方下聘礼。反正我能不能成家全靠猪了。我懒心无肠地跟在娘边上打猪草,娘又开始念叨:“人家女娃长得高大,煮茶办饭、洗浆补订样样得行,那嘴甜的,都管我叫娘了。”娘说着不时瞟我一眼,看我不怎么热火她就来气:“不就是人黑一点吗,白能当饭吃?”不远处地里有人站起来朝我们这边望,娘连忙压低声,还在咬牙切齿地问我:“人家哪样配不上你?”

当我暗恋的人和瓮鼻子订婚以后,我很沮丧。瓮鼻子是我初中同学,说话鼻音很重瓮声瓮气的,念书瘟得要命,一直承包教室最后一排。逢集天,那女孩屁股一拧一拧地跟在瓮鼻子后面赶集,我躲避不及正好在村路上撞见。上哪?我问。瓮鼻子说他带××去买衣裳呀。这一对儿走过后,就有人啧啧地羡慕那女娃有福啦,说瓮鼻子迟早要去他爹铁路上顶班吃国家饭呢。我就恨家里没人在外当工人或干部,哪怕开个小卖部甚或当个赤脚医生,那××就会厮跟在我后面赶集。别人准得说,快看呐,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儿哩!偏偏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路边有一对交尾的狗挣脱不开,我一下怒不可遏,俯身捡起土坷垃使劲扔了过去,立时传来凄厉的狗叫,惊得走出老远的瓮鼻子和××扭过头来看。

天一亮,娘就吼我:“叫你睡,睡死呀?这样懒下去要打光棍么?”我便气呼呼地爬起来,上长梁(山名)打猪草。来到地头,刀和背篓一扔,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磐石上。天空寥廓,白云不停地变换着形状。林子里有斑鸠冷不丁叫一声:咕咕咕——咕,让人心烦意乱。这时邻居安民在喊我,一声比一声急,吆喝得跟“绷罗子” 似的(手艺人的吆喝声)。他双手在嘴上围成喇叭:“建军,你那个来了,你娘叫你立马回来——”

我没有立马回去,割了些猪草懒洋洋地往家走。安民说的“那个”是我对象,订婚后来得很勤。她已经笑吟吟地站在路口迎我了,才一看她,又手足无措的样子。穿一双搭襻儿布鞋,戴一副崭新的袖套,皮肤黝黑,梳条粗辫儿。只差顶草帽,整个儿一先进社员代表。那时,农村赶时髦的小青年都穿喇叭裤了,街上的录音机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四大天王的歌。我喜欢谈论琼瑶小说里的情节,关心哪个天王又出了新歌。当我兴冲冲地说这些时,她一脸茫然。可能觉得扫了我的兴,她欢喜地告诉我她们家的母猪“栏上”了(母猪怀孕了),这一窝要下十几个猪娃……

她殷勤地过来帮我卸下背篓,我只淡淡地说:“咋这么早来啦?”“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她脸胀得通红激动地说。这时娘也一脸喜欢地跟了出来,用围裙使劲擦着手。

这确实是改变我命运的消息。

那一年,县供销总社斥资三千万修建肉类冷冻加工厂,招工对象是供销系统内部员工子弟。她叔叔时任总社党委书记,把分到的一个招工名额给了大哥家的孩子。这在她们家引起了纷争,她两个哥哥为此差点动手。后来她对娘说,听到招工消息马上想到了我:“他那是双女娃手呢,白白嫩嫩的咋做了苦活。”也极力争取这个名额。后来还是叔叔做主,考虑她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名额才落到她头上。当她最后摊牌要我去时,又在家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我毕竟只是未婚女婿,连聘礼都没下,是个外人。最后以她的倔犟甚至以死相挟解决了这一切。她跟娘说:“有男人在城里工作女人在乡下当农民的,还没听说女人在城里工作男人在家刨土的。”

当她涨红着脸激动地说:“我叔安排你去城里工作哩!”我是知道她有这么个叔,但一时有点懵。怕我不相信她急忙又说:“已经定了!”

离开村子那天,我们全家还有她送我到山脚下的公路等班车。长梁离县城105公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城。只有村里的郭瞎子(一只眼里有萝卜花)在镇上经营门市,一年进城上几趟货。他说起“进城”时脖子扬得很高,让人肃然起敬。班车停下来,行李搬上去还没放稳就开动了。回过头,看见她在朝我挥手,那黝黑额头上一排齐刷刷的刘海随风飘动……班车吭哧吭哧地爬上另一座山梁,望一望生活了19年的长梁,我闭上眼睛,怀着复杂的心情往陌生的城市里去。

这是秦巴山脉南麓、嘉陵江中游的一座小县城,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汽车喇叭,人力三轮、板板车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道旁两排整齐的楼房,饭店、商场、旅馆,穿着时新的男男女女,钉了铁掌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得抑扬顿挫。

进厂后,我自愿去了很多人不想去但工资较高的屠宰车间。那时旺季每天屠宰加工生猪一千多头,扁担勾倒挂着一头头肥猪源源不断地流经每个工位。这比在乡下扬场、拥红薯堆子轻松多了。车间里一半是女生,城里的女孩子热烈开放,嬉闹起来推推搡搡,青春的身体碰得火星子四射。不由得想起乡下那个我并不喜欢的她了,默默地躲到边上,独自失落。我把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是车间里最肯加班的人。我也有我的快乐,每月到财务室领十几二十张大团结,大模大样地塞进裤兜,在那些来领工资的女孩羡慕的眼光里扬长而去。回到宿舍又蘸了唾沫细细地数。

城市的夜晚让年轻人躁动不安,那是刚刚解除禁锢后的年代。舞厅里的霓虹灯天旋地转,人们卖力地扭动身体,眼神迷离,好像我们村里的懒汉李富背顶在电线杆子上蹭痒痒。宿舍的人一到晚上就跑光了,剩下我倒在床上看书,一页一页翻着却看不进去。这时工友大伟来找我,这家伙又换了女朋友,一天唱得像蜜蜂。没有他不会的歌,唱完开头两句,剩下就哼哼了。大伟从收发室带来一封信。

打开信封,掉出来一张小照片和折成豆腐块的一页作业本纸。纸上的字歪歪扭扭。

毅:

前天我叔回老家,说你在厂里很听话,能吃苦,给他争气了。我激动得一晚没睡着。昨天一早去你家告诉娘了,高兴得我们娘儿俩砍了一天柴。

我爹说今年化肥贵要把蜂蜜全卖了,我藏了一瓶给你。我放了相片,你也照一张给我好么?工作忙就不要了。

                      李×

我哭笑不得,现在轮到我睡不着了。照片上的她立得端端正正,像一名宣誓的少先队员。她的朴实善良被她的呆板和土气破坏得一干二净。我不忍心伤害她,过年回家就退婚。当然,一起退掉的还有这份工作,它原本就不属于我。

春节回家娘开心极了,不停地说李×如何如何的好啊。我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说她给我家砍柴砍到了手背,流了好多血,娘心疼得直抹眼泪。她们已经亲密得跟母女一样了。还说她为争取这个招工名额所受的委屈……我心乱如麻,恨自己不是一个本分的老实疙瘩,那样我们将是很好的一对儿。她是个好女孩,只是我们并不合适。怕娘伤心,等春节后再提退婚的事吧。然后跟安民去广州打工,远走他乡。

打定主意后,春节她来我家就自然多了,两个人破天荒说了很多话。我说,你不要衲那些鞋垫了,空了多看书,勤翻字典,积累多了什么书都能看明白,有知识才有思想。我煞有介事地说了一通。她无比崇拜地看着我,然后问有没有给她带照片。我连忙推说上班太忙。

春节一天天过去,正在我不知道如何跟娘开口的时候。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她叔叔被撤销领导职务,分配到偏远小镇上站柜台去了。一时众说纷纭,有说贪污受贿的,还有说男女关系的什么都有。我知道消息后反而很平静。正月初七,娘焦急地支我去她家了解情况,我没有去。第二天,有人捎话要我去乡上接电话。电话是车间主任打的,意思是叔叔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是按章招工进厂,要放下包袱干好自己的工作……放下电话我杵在那里,觉得应该高兴,咧开嘴却笑不出来。

娘悬着的心放下了,但我还是说了不去上班和退婚的事。娘一下愣在那里,不认识似地看着我,随后捶胸顿足,说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养了我这么个祸。骂完了娘又哭,拉住我的手,求我去上班,婚也不要退。虽然他叔叔节制不了你了,但我们不能做昧天良的事,李×已经跟我亲闺女一样,舍不得呀!说着就要给我下跪,我连忙把娘扶起来,说:“娘不要哭。”泪水却顺着自己脸颊往下流。

厂里又来过一次电话,还有娘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又坐上了进城的班车。

这一年,我除了一门心思工作,休息时就一个人看书或者约大伟喝酒,惆怅得写了很多四六不通的诗。写到后来,竟然陆续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些豆腐块。夜深的时候,我也试图说服自己接纳她。梦里我和她在田间劳动,两个人都沉默,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后来传出消息,说厂里有意调我到办公室工作。一天下班后,大伟问我是不是在跟菜包子搞对象。我问谁说的,大伟说整个车间都知道,菜包子在给你织毛衣呢。我并不知道这件事。菜包子姓蔡,是我们车间的质检员,生得小巧、玉润珠圆,皮肤好得跟剥了皮的熟鸡蛋在胭脂盒里滚过一样。她帮我洗过泡在宿舍后面水槽上的一盆衣服,赶上那天她也洗衣服。我的衣服泡了三天,按她的话说都长毛了。这个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倒是不矫情,据说她爸是县里某个部门的领导,早晚她还要去更好的单位。身份地位迥异,我又有婚约在身,虽然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但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听大伟这一说,突然觉得菜包子真的很可爱耶,点漆一样的黑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对毛毛虫,胸部鼓鼓的。我开始遐想自己是办公室工作人员了,雪白的衬衣塞在棱角分明的裤子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这样与她勉强相当了吧。甚至想到她带我去见她的父母,当她父亲问我家是哪里的,菜包子赶紧拿出一摞我发表过文章的报纸给他爸看。她母亲在一旁开明地说,农村娃娃咋的,能吃苦,懂事早嘛……我沉醉在自导自演的戏里激动不已,脑子里却又鬼使神差地浮现出第一次进城时她挥动的手,还有娘祈求我的眼神,突然有种做贼似的心虚。当我把这些跟大伟讲的时候,大伟骂我做事婆婆妈妈,要是他早就汉高祖斩白蛇,一刀两断了。

我是应该一刀两断了。菜包子来问我借书越来越勤,退一万步人家愿意下嫁,我也背负不起一辈子的良心债。趁什么也没发生,只有辞了工作,回家退婚,哪怕明年我去广州做苦力呀。

也就在这段时间,长梁村里关于我的议论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我是自己闯出来的,更多的人说那小子早已经处了城里的对象,简直就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娘不断托人捎话让我回去一趟。

我正犹豫要不要先回去的时候,她竟然一大早背个小背篓从老家来看我了。我去传达室把她带到宿舍,背篓里拿出来很多装咸菜、蜂蜜、芝麻的瓶瓶罐罐。她一额头细密的汗珠,说来了怕影响我工作,是我娘非要她来的,等下午最后一趟班车还要赶回去。说着又麻利地整理我的床铺,找出一盆衣服去洗了。我想跟她好好谈谈,嗫嗫嚅嚅开不了口。下午菜包子正好过来还书,看到她在宿舍忙活,大方地跟她打招呼,她有些脸红拘谨地点了点头。菜包子走后,她默默地把房间里的东西整理一遍,然后说她要走了。我送到厂门口,看她背着背篓越走越远,始终没有回头。

回到宿舍,我像倒下的一捆柴,重重地砸在床上,长吁一口气。侧转身,枕边有封信。

毅:

这封信本来要寄给你,但我还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去看看你,你娘也再三催我来,信就随身带给你吧。家里传言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虽然我叔的招工名额给了你,但后来他出了事,你的今天是你努力得来的。我一开始就没有看错,你是有本事的人,也是有良心的人,所以你一直没有提出退婚。但我……配不上你。每次看你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要你背这样重的包袱。城里有合适的女孩你就和她处吧。你娘这辈子就让她做我干娘,她的思想工作我去做。我家里的父母你也不要担心。过几天我就去找媒人,是我要提出退婚的,这样就没有人再说你那些闲话了。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我没衲鞋垫了,空了就去村委会借旧报纸看。我买了字典、词典,现在已经能读懂杂志里的那些文章了。读书看报让我知道世界有多么大,但也让我常常落泪……

不说了,我不会怨恨你!

看到这里,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拼命往外涌,我不知道黝黑肤色下面深藏着如此善良和炽热的心。我再没有迟疑,冲出宿舍向车站的方向一路狂奔。在候车室的角落,她趴在背篓沿儿上低声啜泣。听见我叫她,猛地一仰头,一双哭红的泪眼。我紧紧攥着她的手,第一次觉得她也很美。我买了车票,牵着她的手回家,要给娘一个大大的惊喜。

回首往事,这是我一生当中最重要的选择。

两年后,谁知道本来效益挺好的厂子说倒闭就倒闭了。一夜之间我被打回原形。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坚持留在城里倒腾小买卖。直到把所有积蓄都倒腾进去,才垂头丧气地回到长梁。那时我们已经结婚。她和娘养了很多长毛兔,剪下兔毛卖了维持着家里的经济。我一度情绪低落,待在家里不愿出门。每次卖了兔毛,她总是把一卷一卷的钱塞给我,轻快地说:日子好着哪,还会越来越好的。每天喂兔的草料能堆成一座小山,是她和娘去地里割了再抻长脖子一背篓一背篓地背回来。娘儿俩还在雄心勃勃地盘算新建兔舍,一进家门都说说笑笑的,逗我也有个笑脸。

我并没有发奋图强,但现实生活会让人逐渐清醒。第二年,我带上家里卖兔毛存下的沉甸甸的几千块钱南下广州。终于找到销路,把我家乡的一味药膳类中药材卖到这里。从最初给一家酒店供货,到后来两家、三家、一百家,短短两年积累了超过百万的财富。我意气风发要大展宏图。为保证货源,着手修建仓库。我整天把衣服披在身上,食指在空气中指指点点,给点风我都能飞。没想到命运又跟我开了一次玩笑。大量收购库存后,因为熏制不得要领,导致硫磺含量超标,发出去的货全遭拒收,剩下库存一两也卖不出去。赚的钱全搭进去还亏损几十万。

我欲哭无泪,从暴富到负债南柯一梦。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每天躲在屋里酗酒,脾气暴躁。她和娘又开始养兔子了。挣到钱以后,我把手叉在腰杆上指挥人把所有的兔舍都拆了烧柴,拍着腔子说过让她们娘儿俩跟我享福的。现在,几只洁白的小兔在笼子里蹦蹦跳跳,我不敢看它们红红的眼睛。娘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养兔的担子得她来挑。一段时间的暴躁过后我又变得病恹恹的,像泄了气的轮胎,灵魂悬在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每天麻木地吃饭睡觉。她回她的娘家去借钱,买来种兔扩大养殖。又去找债主们求情,定下还款计划。还要央求人来家里陪我散心,那些昔日与我亲密无间的朋友见到她就躲……

她整日为生活奔波,我却任由命运的绳索扼住自己的喉咙,禁不住心酸、羞愧难当。痛定思痛,我再次南下广州,敲开一家家酒店的门。前面打下的市场已经被别人取代,在严酷的竞争中只有从头再来。

其实,我是个外表刚强内心脆弱的家伙。携手走过的风雨中,总有一束透过重重乌云的亮光,总有一种水滴石穿的坚忍和力量让我成长。往后余生,我已有足够的成熟去面对。


作者简介:刘毅,原籍四川广元,现居苏州昆山。昆山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苏州日报》《昆山日报》等纸媒及多个文学网络平台,曾获“凤凰新华杯全民阅读”征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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