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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谢美永作品丨赴圩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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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四的早上,一根刚走过门前的菜地,背后传来老婆恶狠狠的嘶叫声,“杀脑盖的,你要再喝醉酒,我就对你不客气了。”话的杀气太重,吓得竹笼里的鸭子“嘎嘎”直叫唤。一根停下脚步,回过头,隔着参差不齐的竹篱笆回了一声“嗯”。那一声“嗯”像个闷屁,又短又哑,和一根的脾气一样,中气不足。一根怕老婆是出了名的,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在老婆面前,一个屁都得拗成两段放,而且第二段屁是看了老婆的脸色才放的。 

但是一个月前,也就是七月半那天,一根竟然逆天了,喝醉了酒,把自己的姓都差点忘了。 

一根挑着两竹笼“胡鸭”,沿着石砌路走向山外。他赤着脚,宽厚的脚板,把光滑的青石踩得“啪啪”作响。两笼“胡鸭”是要挑到十里外的桂坑圩去卖的,日脚有点迟了,一根加快脚步,扁担两端的鸭笼不断地晃荡,鸭们不舒服了,不时发出“嘎嘎”的抗议声。桂坑逢四九圩,家中的油盐酱醋都得从桂坑圩买回来,一个月里头,一根至少得走这条山路一次。 

几十斤的鸭笼对于成年壮劳力算不了什么,一根像一头孤单的牛行走在山路上,那弯弯的山路就像一条拴牛的麻索,牵着他走过梯田、山凹、山涧。 

七月的天热得早,山路两旁的杂树挡住了阳光,却挡不住蝉的嘶鸣,独自行走的一根突然笑了起来,但只一咧嘴,便又止住了。他想起“晡娘”(老婆)那凶狠的骂声,他知道自己那次喝醉了酒差点造成全家人过不上节,该骂。 

农历七月十四日既是桂坑圩,又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客家人的中元节分二天,十四人过节,十五鬼过节。七月十四赶到桂坑圩,日头已上三竿,一根匆匆在人群中挤占了一个位置,屋檐的荫凉很快就从身上移走,他只能依靠头上那顶破旧的竹笠撑着一小块阳光。一根今天卖的是红菇,是一家子起早摸黑采来的,红菇只有半个月左右的采摘期,他两口子带大女儿披星戴月,辗转于深山老林,寻宝般采摘的红菇,是家里的一项重要收入。 

桂坑圩位于闽赣交界,是闽西最偏远的集市。来此赴圩的多为闽赣两省的乡亲,大家把自产的日常生活用品挑来,换成钱,又用钱买回自己需要的东西,钱到手里都还没粘上热气,又到了别人的口袋,赚下的只有吆喝声。红菇现在是好东西,过去却不得人爱,本地人不买,只能卖给县城来的贩子。一根的目光掠过小街上的人流,见那几个来自县城的贩子,正在狭窄的街道闲逛,眼睛东张西望,似乎在挑选东西,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心里暗骂,屌,客大欺店。

好不容易卖掉红菇,一根便急急地到猪肉摊。张屠夫的肉摊前站着几个人,指指点点,嫌七嫌八,这些都是住在街上的本地人,专检便宜的。张屠夫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嘴叼着根纸烟,烟屎都烧了有一半了,也不掉,他吸一口,烟便冲向他的眼睛,眼睛便不时眨。铺板上的肉剩不多了,反正不愁卖。一根是不能等的,猪肉已被太阳晒的有点发黑发干,吸足了油水的太阳都上了头顶,他指着猪腰身部位,伸出三根指头,说:“斫三斤。”张屠夫操起刀一剌,一片肉便离开猪身,他抓起扔进杆秤秤盘,一手捏住秤绳,一手摆弄秤砣,“二斤八两。”说话时,叼在嘴里的烟跟着动了几下,烟屎应声而落,落在那块已属于一根的猪肉上。说着,他又在另一个部位切下一块肉,这块肉是有说法的,叫“搭头子”,是块孬肉,孬肉没人要,屠夫便切开,给买肉的搭上一块,可以说是强买强卖,也属约定俗成,买家无话可说。连“搭头子”的,一根总共买了三斤一两。 

一根在饮食加工店遇到“同年”二两。客家男子有结“同年”的风俗,有父母指定的,也有在上学时各自觉得性情相近,或其他原因而结为异姓兄弟。一根和二两是烧过香跪过天地的同年,论起来和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一样的,他们过年过节经常有走动,很亲。一根背着一身热汗进了饮食店,见角落一桌坐着同年二两,正埋头喝水,便过去坐下,喊了声,“同年。” 

有怎样的砻就有怎样的碓。二两秉性与一根相仿,亦不善言。见同年一根来了,便倒了碗水给他,说了句:“你也来赶圩,同年。” 

已过午,饮食店里切菜的、炒菜的,热闹一片。阵阵油烟飞过来,能闻到肉的香味。 

二两生了五个小鬼,都是妹子,还想再生个太岁子(男孩),日子过得紧巴,少盐缺油的。两同年闷坐了一会儿,一根觉得自己日子过得松些,同年苦,大中午的,饭总得要吃的,便起身把那块搭头子的肉解下来,对二两说:“同年,好久不见了,当昼(中午)好好食两杯。”二两客气几句,想了想,便出门端了半板豆腐回来。 

饮食加工店提供煮食的家什和盐,客人自己动手。搭头子的三两肉显然不够两个壮劳力吃,一根见同年端了豆腐,感觉像“打斗五”(AA制),便咬牙又切了一块肉,麻利地洗好,切成薄片,待前边的人弄好,便接过锅,开始弄食。 

一根把肉倒进锅,煸炒出油,但不能煸太久,见锅里的油差不多够用,便把豆腐轻轻倒入,排开,待豆腐贴锅的一面焦黄,再倒入适量的水,盖上锅盖,一会儿即出锅。这种烹饪方法,客家人叫“熻”,相似于“焖”,简单快捷,有干有汤,深得客家人青睐。 

“熻”了一大碗头猪肉豆腐,一根叫老板打了一锡壶水酒,温好。 

一根给二两倒满一碗,又给自己倒满一碗,两同年在沉默中先干了一碗。客家水酒浓度不高,尤其是小店里卖的,酒量高的人都拿来解渴的,但这两个人都没啥量,属于半斤尿脚灌下去就晕头转向的货。他俩有一搭没一搭把双方的父母妻儿都问候一遍,又问候了猪牛鸡鸭、田头地尾,这对老实巴交的作田老表,他们的心眼里家中老小、庄稼六畜为生活第一要事,这些好了,万事大吉。一壶酒“咯”(碰杯)完了,一根眼里就有二个二两了。在一根眼里,三个人喝一壶是不够的,就吆喝着叫老板又打了一壶。此时,天地间,同年的情义就像壶里的酒一样酽。一根和二两两同年,破天荒喝了二壶水酒,当他们把碗头里的最后一片碎肉吃进肚子,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一根明显感觉到回家的路比来时难走,好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不踏实,他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但仔细看看这路、这山、这小桥,分明是自己熟悉的。他那不着调的脚步一步一步把太阳带进大山,也把自己带入一个新境地,这个境地真奇怪,世界是花的,在转,转着转着,一根一下倒下了。 

七月的水田禾苗茁壮,一根看到禾苗缝隙间有许多金光,冷水刺激了他,他知道自己摔跤了,他挣扎着起了身,抓起过节的猪肉,摇摇晃晃回家去。 

一根回到家时,天已交黑,妻儿正眼巴巴地盼着他,那几双眼睛像黑夜里满怀希望的星子,看到他泥猴一般,目光满是疑惑。晡娘问他:“猪肉呢?” 

一根把手上的肉摔上桌,“在这呢!” 

可这哪里是猪肉,分明是一把禾苗茬! 

…… 

一根这次来桂坑赴圩,是铁定不会再喝酒了。七月半的教训令他难以忘怀,如果不是倒回摔跤那找回猪肉,晡娘非把他撕碎吃了,儿女那副馋相,也像针一样扎他的心。 

因为是节前圩,一根的两笼鸭子很快就卖完了。他斫了猪肉,还买了其它生活用品,饭也不吃,只买了二个油炸糕充饥,吃完又从店家水缸里舀了一葫勺冷水灌进肚子,挑着空笼子,便匆匆往回走。 

出了集市,一根突觉腹中难受,一阵绞痛,一股急流似要喷磅而出。幸好路旁有屎窖,他放下鸭笼,猪肉挂在笼架上,来不及细想,急急跑进屎窖解决问题。圩上的人真精,靠近圩场的各个路口,都搭了不少简易的屎窖,一间挨着一间,一根低头看看下面的龌龊物,口中骂道,屌,可惜了。 

问题解决了,一根顿感浑身轻松,他出了那简易的屎窖,见旁边的屎窖有一人口叼着一吊猪肉,站在屎窖门口,双手正解着裤腰带。这可是西洋景,他心里兀自笑话这人,摇摇头,走回笼边。 

“猪肉呢?”一根见挂在笼架上的猪肉没了,心一下子凉了。他朝四周看,没有狗,也没有人,肉咋就不见了呢? 

那小解的人过来,嘴里叼着的猪肉已换到手上吊着,似笑非笑地说:“你咋那么不小心呢,你看我,屙尿都把肉叼着。”说完,气宇轩昂地走了。 

一根呆站在那儿,半天,他抬头看看天,阳光刺下来,好像杀死了周围的一切,耳鼓“嗡嗡”响了一阵,世界一下子静下来了。


作者简介:谢美永,男,闽西客家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泉州市作家协会理事,丰泽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散文选刊》签约作家。 有作品在《散文选刊·下半月》《海外文摘》《美好生活》《汀州客家》《丰泽文学》《世界日报》《闽西日报》《泉州晚报》《东南早报》《厦门日报》《泉州商报》《福州晚报》等报刊发表。荣获由福建省作家协会等单位举办的“祖庙杯”首届征文三等奖,泉州市作协的情诗征文二等奖等奖项。2018年结集出版散文随笔集《边城听风》,该书荣获“2018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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