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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庄有禄作品 | 姥爷的手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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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庚子年清明节上午,天气晴好,春风骀荡,我携老伴下乡为仙逝35年的姥爷上坟。烧完一沓纸钱,放过一挂鞭炮之后,肃立于坟前,久久没有离去,脑海中不禁闪现出姥爷的音容笑貌,特别是他那双勤劳灵巧的大手,仿佛在我眼前晃动,回放出一幕幕精彩的故事,令我感动不已。

姥爷是颍上县庙台集人,生于清朝末年,从小熟读四书,年轻时做过私塾先生。生逢乱世,家道中衰,中年丧妻,历尽千辛万苦,把一儿一女养大成人。新中国诞生后,女儿(我母亲)远嫁到南乡霍邱夏店。1959年遭遇天灾人祸,儿子(我舅舅)饿死,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人,精神受到重创,人生仿佛走到了尽头,看不到一丝希望,十分悲观痛苦。

1960年,受女儿女婿之邀,姥爷只身来到南乡落户,与女儿一家人共同生活,改变了孤苦伶仃的境遇,唤起了重新生活的欲望。他把所有的不幸都深深地埋进心底,依靠勤劳灵巧的双手,自食其力,创造价值,抚平椎心泣血的伤痛。

我于上个世纪60年代初出生。打记事起,姥爷的双手就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手掌红润宽大,手背肉少皮松,青筋凸起,根根分明,十指匀称修长,伸屈自如,手掌可上翘成小船状,十分灵巧。

姥爷的手既可以忙粗活,也可以做细活,一手多用,令人称羡。做农活,姥爷虽年愈花甲,仍然是个响当当的满劳力,能熟练地使用铁锹、锄头、镰刀、刮刀、木锨、草叉、小铲子等农具,种麦、插秧、锄地、薅秧、收割、打场、扬场、堆草垛等活计,样样在行,不落人后。农忙时节,起五更,带半夜,天天连轴转,忙得浑身是劲,不知疲倦。农闲时,庄上的劳力,要么打带点彩头的纸牌,寻求小刺激;要么侃大山,东扯葫芦西扯瓢;要么逮鱼摸虾,到处晃悠;也有懒在床上睡大觉的。总之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可姥爷闲不住,总是专心致志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仅挑水、扫地、浇菜园、在锅门口传火,还到田畈里拣拾碎砖烂瓦,用粪筐挑回家,较整的墁廊台和院落,碎小的铺门前和屋后的便道。每逢雨雪天气,别人家的院落、门前、屋后,全是烂泥巴,行走上面,两脚粘满泥糊,十分吃力,甩得两腿甚至后背都是泥浆,斑斑点点,煞是难看。我家因姥爷的辛勤付出,行走时脚不沾泥,感到轻松自如,仿佛高人一帽头子,心底不禁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优越感,美滋滋的味道,挥之不去。

姥爷使惯锄头的手,也能拿动笔杆子。我小时候,生产队识文断字的如凤毛麟角,除了会计,还需一名记工员。记工员纯属义务劳动,没有半点报酬,每天早上、上午、下午,有时晚上,都要按人头记工分,不能发生丝毫差池。记工分是个烂板凳腿活,需要耐心细致,不怕麻烦,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为此,生产队长思来想去,没有找到合适人选 ,最终看我姥爷虽是外乡人,但为人实诚,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肚子里又有些墨水,便来到我家做思想工作,劝他兼做生产队记工员。姥爷考虑到自己年岁大了,怕得罪人,先是推辞不受,后经不住队长苦口婆心相劝,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接下来记工分的差事后,姥爷每天上工都要多个心眼,记住谁没有上工。收工回到家里,放下农具,赶紧拿出记工簿子,逐人头记分,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每旬、每月都要统计一下每人的工分,不厌其烦,做得一丝不苟,分厘不差。年终了,将记分簿交到生产队会计手中,让他核算每人和每户的做工得分情况。家里劳动力硬的得钱得粮,劳动力软的属超支户,需要纳钱给生产队,否则以口粮相抵,一家老小只能节衣缩食、艰辛度日了。姥爷当了十年记工员,一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末分田到户才完成了使命,始终无怨无悔。

姥爷最擅长编织器物。利用农闲时间和上工放工间歇,或织鱼网,或打草鞋和麻窝子,或搓草绳麻绳,或编蓑衣、柳条筐、篮子、篓子和篱笆,总之两手闲不下来,深得全家老少喜欢,亲戚邻居也羡慕不已。

南乡雨水丰沛, 圩沟、池塘、大塘、堰沟等星罗棋布,到处都能逮到鱼鳖虾蟹,大多数家庭都备有鱼具。姥爷在淮河和八里河岸边长大,小时候便学会织鱼网。来南乡落户后利用雨雪天,自做梭子,用我母亲纺的棉线,坐在小板凳上,不疾不徐地织起鱼网来。姥爷精力专注,除了吃饭睡觉,从不分心。十天半个月下来,一张挑网和推网便织成了。上街买回两斤桐油,倒进木盆里,将鱼网放入,浸泡两天两夜,取出后再放入猪血盆里泡一天,取出晒干后,便可以使用了。经过桐油浸泡的鱼网,结实,不易破损;在猪血里浸泡为的是沾上腥味,引诱鱼往网里钻,同时还可以辟邪。父亲、大哥和小哥经常用姥爷织的鱼网逮鱼,半天下来,往往都能网到3至5斤杂鱼,或改善家庭伙食,或拎到街上出售,买回些油盐,贴补家用。

小时候,家里使用的筐、篓、篮子等,不需要上街购买,全由姥爷编织供应。为了解决编织的原材料,姥爷于仲春时节,手持镰刀,将手指头粗的红叶柳和木槿花条子砍削下来,搂回家里,再用菜刀剁成一尺长左右的树桩子。红叶柳桩子插在圩沟埂内沿四周,木槿花桩子插在菜园沟两岸。两三年过后,红叶柳桩子发芽抽条,长有2至3米高,枝繁叶茂,抱成一团。木槿花条子扎住根后,拼命地长枝发叉,肩挨肩,手拉手,交织成一堵墙,宛如篱笆。深秋时节,姥爷手持锋利的镰刀,将挨挨挤挤的柳条和木槿花条砍削下来,抱回家里,去除残叶和细枝,用来编筐打篓。

姥爷编的篮子形状大小不一,各有用场。有圆形的、方形的、仿锤形的,还有中间方两头圆的。有的装菜,有的装草,有的夜间用来盛小鹅和小鸭,有的装稻壳子,有的装红芋、南瓜,有的装杂物。编篮子的时候,先起好底子,底子编好后,再编帮子,接着锁口,再安上襻子,一只崭新精致的篮子便大功告成。我蹲在姥爷身边,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他灵巧的双手不停地上下翻动,仿佛魔术师在玩魔术一般,看得眼花缭乱,感觉特别神奇,兴味盎然。

春末夏初,放晚学回家,太阳还挂在树西头的大树梢上,我丢下书包,挎着姥爷编织的小巧玲珑的篮子,一蹦一跳地来到田野里,有时打猪草,有时挖鹅草,有时挖荠菜,感觉轻松畅快,比坐在教室里念书自由舒服多了。看着篮子里鲜嫩的野菜越盛越多,几乎与篮口齐平时,特别高兴,心想,回家后肯定能得到姥爷和父母的表扬。

从我记事起,到考上大学,再到离家去外乡工作,20多年间,家里舍用的大小篮子、篓子和筐,悉由姥爷编织,并及时更换,没有断过档。在物质匮乏的年月,姥爷编织的器物,几乎没有让家里花一文钱,犹如及时雨,解决了生活急需,既减轻了父母肩上的经济负担,又改善了家庭起居条件,功莫大焉。

小时候家贫,与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买不起胶鞋、凉鞋和雨具。姥爷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利用冬闲和阴雨天,为全家老小6口人每人打一双麻窝子。麻窝子全由细麻绳编织而成,做工讲究,看上去朴素大方,吸人眼球。下雪天把麻窝子里面塞上一层软稻草,再放上棉垫子,穿上它可以在雪地里行走,既轻便,又暖和,让双脚免遭受冻之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夏秋天大人穿着草鞋锄地、扬场、赶集上店,十分灵便,免得打赤脚脚底板遭土垃头子和碗碴子等硌得生疼。下雨天拔秧、插秧、薅秧或抢场时,没有雨衣和雨披子,家中的劳力便穿上姥爷用茅草编织的蓑衣,遮风挡雨,保护周身衣服不被淋湿,挨冻受凄,得上了伤风感冒。蓑衣穿到身上虽说比较笨重,土得掉渣,但方便适用,可谓是那个年月农人们的护身符和心肝宝贝,不可或缺。

时光的脚步行进到21世纪20年代,姥爷已作古35个春秋,当年他编织的物件,在乡下亦很难寻到,早已变成了稀罕的文物。现在家庭舍用的东西,大多为机器制造,基本上都是塑料制品,多少含有一定的有害物质,不符合生态绿色环保要求。手工编制的东西虽日渐稀少,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但沿淮人民没有忘记对它的情义,没有忘记它们长期以来在家庭生活中做出的贡献。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前后,淮河中游两岸便成立了几家柳编企业,把当地千家万户老百姓编制的柳编制品收集起来,有的进行二次加工,投入市场,深受顾客欢迎。有的企业还将开发的柳编工艺品远销欧美,换取外汇,为脱贫致富立下了汗马功劳。柳编手工制品,既抢救保护了传统的柳编工艺,又迎合了世人返朴归真的生活理念,得到了国家和各级政府的重视。十年前,沿淮柳编工艺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受到应有的保护,使这项传统工艺后继有人,代代相传,绵延不绝。

姥爷将他后半生的精力和才艺,全都凝聚到勤劳灵巧的双手上,20多年下来,默默无闻,兢兢业业,不停地编织,不停地创造,把孤寂、痛苦、辛酸、无奈等心绪都深藏于心底,从未向外人倾诉。他像旷野里处处生长的巴根草,虽身份卑微,遭世人冷眼,但始终顽强地顶住风霜雨雪的侵袭,傲然地活了下来。他一生命运坎坷,没有做出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没有投过机、取过巧,没有炫耀过熟练的编织手艺,无论身处何地,都安守本分,低调做人,自食其力,靠勤劳的双手挣钱度日,养家糊口。他为人处事的做派,深深地触动着我的灵魂,成为我走入社会做人做事的榜样和始终不改的风向标;他的优良德行,一直浸润着我走好人生之路,获得绵延不尽的平安与幸福。

姥爷一双灵巧的大手,犹如特写镜头,永远镌刻在我的心坎上。


作者简介:庄有禄,安徽省霍邱县人,系安徽省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1989年以来,先后在省内外40余家报刊和10余家微刊发表诗歌、散文、言论、报告文学、调查报告、通讯、消息等1000余篇(首),120多万字,诗歌、散文、论文、报告文学等在征文比赛中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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