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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刘应姣作品 | 泅渡

 梅雨墨香 2020-08-20

作者简介:刘应姣,女,毛南族,笔名姽婳, 1974年5月生于贵州平塘。现在长丰县文广新局工作。2015年至2017年作为合肥市第六批选派干部选派到长丰县杨庙镇陶店村任第一书记兼扶贫队长。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在《安徽文学》《贵州作家》《贵州日报》《语文报》《初中生世界》《江淮》《新安晚报》《合肥晚报》《今晚报》《江淮晨报》《安徽商报》《安徽广播电视报》《绿色视野》《江淮法制》等报刊杂志发表。

2009年散文《衣服里裹着几代人的华美梦幻》获贵州省“放歌贵州60年●心中的故事”征文三等奖。2011年散文《龙川走笔》获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大赛一等奖;散文《泡桐花开》获2010年度安徽省报纸副刊好作品评选二等奖。2012年散文《梦寄寻常物件中》获全国首届中国梦之路征文大赛二等奖。2013年,摄影作品《守望幸福》获第一届“文化共享杯”全国群众摄影艺术作品征集大展三等奖。2013年散文《生命的标签》获合肥市第一届“金谷杯”最美残疾人征文一等奖。2015年获安徽首届诗歌入围奖。创作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等约200篇,计50万字。



题记: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在数十年的生命轨迹中,他跟千万个农民一样,怀揣求强求富的朴素愿望,在生活的激流里艰难泅渡,终至达到理想生活的彼岸。父亲的经历,是一代农民生活的真实缩影,更是农村沧桑巨变的别样展现。现在,请容我以拙朴的文字为您讲述……


60年代后期,在贵州平塘一个叫“更打”的毛南族山寨里,父亲的高小学历屈指可数,他因此成了寨子里的民办教师,在村小里教十几个乡亲的孩子。那所村办小学,是间杆栏式旧民房,破败不堪,四壁透风。父亲因陋就简,在侧门的横栏上挂个破铧口,上下课用钉锤敲敲,指挥一拔孩子进出,倒也秩序井然。

教书占去父亲大部分时间,犁田翻地插秧、拔豆收稻割麦等重活,全落在母亲身上,奶奶和母亲便时有怨言,父亲只能忍气吞声,在农事与教书上小心周旋。乡亲们看不过父亲的窘境,便相时提来几升米,送来几斤豆,作为儿女们的学费,以缄我家女眷的鼓噪之口。

后方终得安顿,父亲的书也教了好多年。有一年,区里有了民办教师转正的指标,父亲一时心潮澎湃,期盼着能坐上这列转正的班车。德能勤绩兼优的父亲,以为自己转正如曩中探物般轻而易举,便在家里坐等花开。谁知苦等干熬了许多时日,父亲等来的却是转正泡汤的坏消息。

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倔强的父亲从大队支书找到村长,从村长找到区长,质问自己为啥不能转正。人家给出的理由,不是随意搪塞,就是扯东盖西,难以让人信服。转正梦断,父亲痛不欲生,一气之下从学校“辞职”,回家做起了木匠和泥水工。

80年代初,山寨里起房造屋之风始盛,父亲邀了几个工友一起包揽各类零散活路,大到房梁木柱的挑榫逗扣,小到床沿柜角的抠图雕花,远到去外县给人砌墙刷壁,近到为乡邻搭牛棚围猪圈,事无巨细,父亲都一一承接,将木匠和泥工做得风声水起。

父亲的木工活做得极棒,方圆几十里内无人能敌。他的手艺,赚来了我们一家的生活费,也赚来了我们姐弟的学费。在辍学成风的寨子里,父亲硬着头皮供我和弟弟上完初中。不料第一年中考我惨遭败北,整个人蔫得像霜打的油菜,父亲咬咬牙送我到县二中补习。我卯足了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终考上了师范。

那年秋天,父亲精心赶制了一口半人高的大木箱,将我上学的行李尽数装入。父亲的大制作,曩括了我所有的行李,也囊括了一家人饱胀的希望。在寨子里办了简单的升学酒后,父亲挑着这口大木箱子,喜滋滋地把我送进了师范——我曲折地圆了父亲的教师梦,并成了村里的第三个师范生。

到校那天,父亲带我下了次馆子,点了盘卤猪肉。从未开过洋荤的我,在焖黄的卤肉面前,馋猫似的夹起肉片狼吞虎咽。父亲却不动筷,在一边看我吃。我惊问,你咋不吃?父亲咽着口水说,我不饿!父亲哪会不饿?几个小时的班车,已将早餐的能量消耗殆尽!父亲的这句话,堪称最美丽的谎言。

待我学成回乡,在区中心学校站稳了脚根时,父亲寄梦的那所村小,已在“建并撤”的教改浪潮中销声匿迹,村里的孩子们,已转至区里漂亮的中心学校就读,有的还在我的讲台下,坐享窗明几净,喜颂朗朗书声,那些聚月光为灯火,敲铧口当钟声的日子,已成飘渺的旧梦,父亲这类严肃古板的民办教师,已由年轻时尚的老师所替代……两代人的教师梦想,却依然在故乡的山窝窝里潜滋漫长,其间有破碎的阵痛,有实现的欢愉,虽充满曲折与艰辛,却折射出贫困山区教育一步步走向正规,走向繁荣,走向强盛的发展进程。


80年代中期,父亲入了党。赶乡场的日子,他有时会揣着党费证,到区里去交纳每月2分钱的党费。后来,父亲还升任生产队长,负责队里的田地分配、山林划界、计划生育、水电设施等事务。区里的大领导小头目,时常就在我家落脚,吃住当然得服侍周全。母亲颇有能耐,不但要搞定田地里的农活,回家还得侍候一班熙来攘往的干部,常常忙得像根转轴,可她却打心眼里高兴——所谓夫贵妻荣,大抵如此。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名自称“毛外国”的卷发男子,径直找到父亲软磨硬缠,要高价收购队里废弃水电站里闲置的水轮机组和废铜烂铁。父亲对队里的公共财产心知肚明。“毛外国”的一番承诺,让他怦然心动,随即与“毛外国”签定了买卖合同,并组织群众奔赴水电站,拆卸结构复杂的机组,搬动又长又重的钢管,收汇锈迹斑斑的破铜烂铁,直把“毛外国”开来的大卡车装得车盈斗满。

临走之前,“毛外国”按合同付了三分之一的货款,拉走了一半钢铁。当天晚上,父亲就把货款平分成68份,分发到各家各户。随后跟着乡亲们一道眼巴巴地等着“毛外国”再次光临,以便收清其余货款。谁知一班人马苦等苦盼,终未等来“毛外国”的半点音信。父亲暗忖其中定有蹊跷,便按“毛外国”提供的电话拔打过去,电话里传来“你所拔打的电话是空号”的提示音,父亲心有不甘,又按“毛外国”提供的地址多方打探,发现地名和人名纯属子虚乌有,父亲这才知道上了“毛外国”的当。

父亲牵头变卖集体财物的消息不胫而走,区里把父亲召了去,作了一番严厉的批评教育,并摞出开除党籍之类的狠话,从此以后,父亲对公益事业失去热情,待人接物,只愿随着自己的心性,率意而为。

1985年夏天,母亲身形有了变化,肚渐鼓腰渐圆,便有好事者告到区里,说我父意欲超生。在一个黑咕隆冬的深夜,几个计生干部堵在我家门前。父亲以地下党员的机敏,巧妙地掩护母亲从暗门悄悄溜出,到邻县姨娘家躲了几个月,顺利生下了二弟,从此村里的恶妇便住了嘴,不敢再对母亲作“独瓜梗”的谩骂。

后来,父亲就被撤职查办,还罚了几千块超生款。“生产队长”这顶给我们一家带来的麻烦比好处多的乌纱帽,从此与父亲诀别。但乌纱帽和东拼西借的超生款,换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父亲认为千值万值,所以对丢官一事,毫无怨言。

1990年暑假,两个弟弟经不住水妖的诱惑,溜到村脚的河里游泳,游够之后,又找了个水凼,分岸对峙玩起了“打水漂”。“打水漂”是我们常玩的游戏。站在水凼边,捡起石头片子,沿着水面狠掷过去,以石头片子漂得越远、掠过的轨迹越长为胜。大弟打水漂的技艺,当然比小弟精湛,次次都想出奇制胜,就攒足倔劲,把一石片狠狠扔向水面……谁都想不到,就是这枚轻薄的石片,掠过水面后,击中二弟的要害,转瞬之间夺去了他的性命。

从医院到家中,母亲一直抚尸嚎哭,父亲却出奇地冷静,看着叔伯们用木板合成小棺材,看着婶婶们把白纸扎成的花粘上棺材,看着一班人连夜抬着棺材上了后山。从头至尾,父亲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便认定他冷酷无情。直到发现父亲躲在厢房,独自盯看二弟的照片和奖状,我才豁然明白,彼时父亲的眼泪,被他逼进了心底。

小弟意外夭折之后,父亲木讷得像块石头。直到我结婚生得一女,不时在父亲身边扮嫩发嗲,他的脸上,才多了些笑容。在给女儿办理独生子女证之前,我向父亲征求意见。父亲铿锵地说,去办!父亲在态度在我的意料之外。本以为他会阻止我去办证,没想到他会支持,惊讶之余,我欣喜地办了独生子女证。仔细想来,小弟的夭折,很大程度上促成了父亲生育观念的转变: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在乡亲们眼里,父亲俨然是个文化人。逢年过节,家里的八仙桌,不时被乡亲们送来的红纸占据。父亲将八仙桌摆到屋子正中,接着折纸剪裁、洗砚磨墨、挥毫泼墨。看我悟性尚可,父亲命我恭候一旁,适时帮他移动镇纸。随着镇纸的移动,一幅幅对联片刻写就,随后贴上乡亲们的门楼。

村里一有些红白喜事,父亲就被请去做“先生”。择日子,看风水,排八字,做道场,忙得不亦乐乎。后来,就连家里添个人丁,乡亲也要请父亲给取个雅名。乡邻起了纠纷,请父亲去调解;夫妻闹离婚,请父亲写状纸。总之,在村里,只要乡亲们有需要,父亲总是极尽所能,从来不兴收钱。

别看父亲木讷,家里却常有亲友聚集,喝几杯包谷酒,抽几根老绵烟,侃新近接手的木工活,聊还未结算的工程款,虽谈不上高朋满座,却也堪称左右逢源。

光普伯与父亲交情甚笃。每次到我们家,他都带个黄挎包,包里塞上《阴阳宅大全》、《地理全书》、《幼学琼林》等书。每次吃饱喝足之后,父亲总会和他围坐在火笼前,翻看那些古旧的线装书,就某段文字交换意见,有时还在笔记本上描画。

看他们乐此不疲,我暗忖那些书里定有绮丽乾坤,就趁他们不注意时,把书拿到一边,悄悄瞄上几眼。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兴趣立消——书中的文字,且生且涩,枯燥难懂。间或配有插图,也极其抽象,比三维立体画还难以鉴赏,以我识文断字的初浅水平,岂能消解得起?然而,我始终认为,父亲和光普伯的书生气质和文化素养,对我有着磁一般的引力,或许对文学和书法的兴趣,就是在那时潜滋漫长起来的。

耳濡目染,我的爱好也沾上了些许雅气,不知天高地厚地参加书法竞赛,还懵懵懂懂地加入文学社团学写文章,偶尔还有豆腐块在省内外报刊杂志上露脸。细细想来,个中不乏老父潜移默化影响的功劳。后来,我厌倦了吃粉笔灰,最终当了讲台的逃兵,转而在记者、编辑、文员几个行当中辗转,父亲对此颇有微辞,但又奈何我不得——他始终认为,教师是个最完美的职业。

我结婚那年,家里依然一贫如洗。父亲悄悄到信用社借了两千块钱,添置了我的嫁妆,并要母亲严守秘密。后来,我要随丈夫远离故土,父亲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拦:先是让母亲来劝阻,见我像头倔牛痴心不改,母亲只得无功而返。父亲放出狠话来:要是我不听劝,就断绝父女关系。

我洞察老父爱女之心,厚着脸皮去求情。父亲阴着脸说,你这一走,就像卖出去的猪崽,还养不胖,就得跟人走了,还讲哪样父女之情养育之恩?!情急之下,我承诺说,以后会经常给家里打电话,争取每年都回家。父亲默许了我的选择,并携母亲一道,随我和丈夫一同到谋食的新城考察,得知此地不是龙潭也非虎穴,他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

我离乡后不久,有人在老家的山旮旯里抠出了煤矿,区里顺应民意出台了新政策,允许在山里开厂挖矿,随后便有公路相继修到村里,更有大大小小的煤车开进采煤场,村里的木房草房也渐渐被砖混结构的平房取代。父亲用自家一块最能产粮的肥田,跟邻居家一块荒地进行了置换。没过多久,父亲就在这块换来的荒地上挖出了乌黑贼亮的煤块。在区里的扶持下,父亲的煤矿日渐兴隆,家里的收入也与日俱增,父亲一跃成为小有名气的“煤老板”。他也把家从毛南山寨搬到了镇上,并建起一栋漂亮的新房,汽车、电脑、电视、电话,空调、手机、配得一应俱全。富足的父亲依然恋旧,茶余饭后仍把我送的收音机放在手边,不厌其烦地收听。今年春节回家,我特意给父亲带去了一款附有收音机功能手机,当我把那台陈旧的无线电收音机放进贮藏室时,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生命就像一条河,人都将泅渡于生活的浪波。我的父亲,这个倔强的汉子,在六十多年的岁月砥砺中,像个骁勇的水手,以其坚韧的双臂、超人的智慧,引领我们一家辗转于风口浪尖,接受生活的挑战和考验,其间经历了从悲观到乐观、从贫穷到富足、从愚昧到开明的嬗变。艰难泅渡中,我们真切地享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成果、见证了祖国的繁荣和富强……行文至此,让我用贝多芬的名言为父亲祝福:

生活这样美好,就活它一千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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