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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田志猛作品 | 牛

 梅雨墨香 2020-08-20

作者简介:田志猛,1979年生,河北盐山人,教师。2015年开始发表作品,哲学著作《生命的自觉——你为什么不快乐》获河北省沧州市第十四届优秀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三等奖,多篇散文作品获得广大读者的一致好评和共鸣。


有一天早上,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咱家的牛卖啦。我听得出来,电话里的声音沉重而酸楚。我心里一震,说,啊?卖啦。父亲和我在电话里好长时间的无语。其实我知道,这时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这是向我们家的一个老朋友、老战友、老同志——牛的永远的告别。因为父亲和我,包括我们一家及像我们一样的农村庄稼人(或者曾经的农村庄稼人)对牛的感情太深,太深了!

其实,父亲卖牛这件事有一个广大的社会历史背景的,那就是我们国家农业机械化的快速发展,使农民的牛——这个曾经重要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逐步退出了历史,而被不断更新的农业机械代替。还有一个小的家庭背景是,我继承了父亲的教育事业(父亲是教师),进了城,也不可能再继承祖业也是父亲的另一半事业——农业了。现在牛卖了,我知道父亲的心情,于是因为卖牛这件事,我特意回家去看看父母,还买了父亲喜欢的酒菜,希望能带给他安慰。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打扫牛住的屋子,收拾全套的农业家什:车、犁、耙、绳套、耧、笼嘴、鞭子等。对我说,这些也就没用了,回头送人吧!我望着空空的牛屋,心情酸涩,浮想联翩。

我家养了三十多年的牛!我与牛,那是从童年开始的最深刻的记忆;那是曾经与牛朝夕相处的深厚情感;那是在与牛农业生产中风雨同舟的心心相知!我伺候过牛,鞭打过牛,驾驭过牛,骑过牛,牵过牛,追过牛,放过牛,喂过牛,饮过牛,为牛接过生。我赶着牛拉车、犁地、种地、耙地、轧场。牛用它尖尖的角顶过我的腰;牛用它坚硬的蹄踩过我的脚;牛用如钢鞭似的尾巴扫过我的脸;牛用它忠诚和无奈的眼神注视过我的眼;牛用它长长的灵敏的耳朵听过我的呼唤和指挥;牛用它千斤的力气挣断过我手里的缰绳。我为牛筛草、拌草料、倒水、推牛粪、垫土。给它挠痒,打死他身上的牛虻;叫来兽医,给它治病;用锯给它揦去就要扎到它脑袋的牛角;用铁铲铲去它长长的蹄尖;用长杆挑起牛的胎盘(本地风俗,生下小牛后,要把胎盘挂到树上)。扶起刚生下来的牛犊,让他去吸吮牛的乳头。记得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曾经细细的观察和研究过牛新拉下来的层层分明的牛屎,突然喷出的牛尿喷溅到我们的身上;牛也曾经可亲的舔过我的脸和手;牛还曾经用角正好挑到一个小伙伴的开裆裤,把他高高挑起,吓得他魂飞魄散。我看到老牛痛苦的分娩,小牛犊的头或者黄黄的蹄子从牛腚里露出,生下,然后挣扎的站起。跟父亲去集上卖牛的时候,看到牛贩子们袖筒里的讨价还价。每次我家的牛犊被人牵去的时候,我总是心里发酸,喉里若噎。

准确的说,三十年中,我家先后养过4头牛。第一头的大黑牛在我家最早、立功最大、历史最长、感情最深、最健壮。后面三头都是它的后代。大黑牛的母亲是生产队解散时分给在联合种地我家和大爷家的。几年后,生下大黑牛,我家和大爷家分家干活。由三爷爷做证人,通过父亲和大爷抓阄决定,父亲抓到了大黑牛,于是大黑牛成了我们家重要的一员。

大黑牛离开它的母亲,刚到我们家的时候,还是一头健壮的初生牛犊,它是那么的桀骜不驯,那么的气吞万里,那么的壮志凌云。它不戴缰绳,不惧皮鞭,不服驯教。我想,它那时曾经仰望天空,看满天星斗;它那时曾经踌躇满志,满腔热血;它也曾经渴望有一个没有世俗和压迫的桃源世界;它那时曾经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于是,它被父亲套上笼头(缰绳)后拼命挣脱,并且用头去顶撞主人;挣脱后又撒开双腿,翘起尾巴,在村里横冲直撞,到地里东奔西突;它被父亲套上绳套(牛拉车、犁的工具)后前踢后尥,猛烈地摇头晃腚,左顶右磕;干起活来它突然的发性,拉着车飞奔而去,不顾沟坎,牛车在暴力的狂奔中飞起、甚至散落。而它在奔出百米后回头示威,哞哞鸣叫。但是,它的一切反抗终究是徒劳的,人类几千年的驯服经验早已为它准备了对策,对它的各种反抗父亲早已有各种准备和技巧。父亲像他的祖父辈一样,对牛的这种表现是那样的从容、那样的沉着,那样的胸有成竹。父亲从集上买来用牛皮做的皮鞭,牛皮绳做的缰绳,钢铁做成的牛鼻钜。在它每次逃跑追回来后,把它栓到一棵大树上,尽情的、无休止的、残酷的鞭打,直到它筋疲力尽,满身鞭痕,大汗淋漓。并且用各种吆喝迫使他听从指令。一次不改,再犯再打,改完再犯,犯了再打。它体型稍大,父亲给它套上如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要伴随它一生的刑具——牛鼻钜(南方用牛鼻环,穿透牛鼻,还要残酷,牛鼻钜不用穿透)。同时,父亲和母亲生活中细致的照料它,喂养它,伺候它,同情它,感化它。

父亲鞭打它以后,母亲和我总是去抚摸它,安慰它;在它有一天出色表现之后,父亲给它用好料去喂它;再让它体验各种工具:车、犁、耙等。逐渐的,它安顿了下来,驯服了下来,老实了下来。或许,它逐渐从简单的思维中明白了它要服从的必须;它从它的母亲或者同伴行为中明白了自己的职责和本质;它的遗传基因也的通过信息传递发挥了效应。终于,它长大了,成熟了,忠实了,历练了。它体型健壮硕大,浑身漆黑亮泽;它品性踏实耐干,而且力大无穷,被全村人称赞,都说是头好牛啊!父亲是那么的自豪和高兴!他每天早起为它筛草拌料;教学回来之后,见到它就拿起扫帚,为它扫去身上的尘土;还为它专门制作了一个小铁耙,为它挠痒刮毛。春天,母亲总要为它缝补一遍牛的鞍垫;夏天,母亲在牛屋燃起熏草,为它驱赶蚊蝇;秋天,牛犁地累的不吃草时,母亲总是半夜起来,再给它加料饮水;冬天,母亲为它缝制棉帘,挂在牛屋门上遮挡寒风。因为,大黑牛它在我们庄稼人家里,作用太大了,太重要了。那是个农业社会和文明中牛的时代,人养牛,牛干活,庄稼养人,等于牛养人。我家最多时有20亩地,都是驾驭大黑牛耕种、收获。大黑牛一年要产一头牛犊,牛犊养大卖钱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为上学的我们凑够学费。还有一年,父亲买了地基盖房,地基要垫,勤劳的父母带领我们,用大黑牛一车一车的拉起了一趟地基!

记忆里,春天是父亲和我驾驶大黑牛拉车往麦子地里拉粪。那时,它是那么的健康、壮实,充满活力。父亲赶着它奔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春风拂面,小鸟高鸣,绿草萌芽。土路中间,是已被无数牛踏过的疏松的土和牛蹄印,土路两边,是无数牛车车胎轧过的坚硬的像是夯土。我家的大黑牛已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来回,它清晰地知道上我家那块地,路在哪里拐弯,向哪里拐,在那里停。我坐在车上,我看到牛的腚,牛的长脊,牛的肩膀,它像一座活动的山。大黑牛在这个季节里发情,接种,怀孕。它一年一次的性爱也许为它的青春更增添了活力,它腹中孕育的牛犊的萌动让它感受到生命的亲情。

夏天是我们全家给玉米施肥,我牵大黑牛,父亲架耠子耠地。烈日高悬,蝈蝈唱和,庄稼喜人。大黑牛用它健美的臂膀拉着耠子,走在碧绿的玉米田里,它宽大的黑蹄时而踩到了庄稼,父亲总是严厉的叱责,我也要用枝条抽打以示惩罚。它有时自己掳掉笼嘴,快速的抢吃几棵鲜鲜的玉米,似乎在展示自己刻意的顽皮。有时狂风骤雨突至,我们一家赶快收拾家什,坐上牛车回家。大黑牛拉着我们,沉着冷静,天空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水深处淹没了它的膝盖。水浅处遍地泥泞,路滑难走。它不急不躁,稳步前行,似迷途中的一匹老马,又似海上风浪中的一艘航母。

秋天是父母和我在地里刭地,我给父亲打下手。秋高气爽,硕果累累,吆喝声响。每当傍晚,夕阳,秋风。田野庄稼人齐声驾驶牛的吆喝声会震彻天宇!“驾(走)!喔(往右)!跃来(往左)!吁(站住)!哨(后退)!哒(快走加速)!”还有犁翻动土地的土声、犁轮鸣叫和鞭子脆响,那情景和声响我至今刻骨铭心,那真是原始的人和牛合作改造自然的惊天雷动!那真是人、牛、犁、土地和谐共存谱就的动人乐章!那真是人类历史上以家庭为单位,人耕牛犁时代的天籁之音!

秋冬之际,大黑牛会在这个时节生育,它腹部鼓大,肚皮溜圆,乳房涨满,腹内牛犊躁动。在生育的最后几天,它少吃草料,起卧不停。这时父亲总叮嘱我认真看护,母亲则准备盐粒、小米、棉绳。在一个早晨、中午或者晚上,小牛犊破水而出,这是一个痛苦和幸福的过程,小牛犊有的先出黄蹄;有的先露牛头;还有的倒生。大黑牛努力生育,多次起卧,痛苦呻吟,最后卧地。在人们的帮助下小牛犊落地而出,小牛犊一身羊水,它第一次睁眼看到了豁亮无比的世界,第一次用稚嫩的鸣叫呼唤自己的母亲。这时大黑牛一定努力迅速站起,回头奔犊先嗅,再舔,又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它迅速的警惕起来,不让人们接近小牛犊。在父亲的呵斥中,父亲给小牛犊用棉绳系上脐带。母亲则给小牛犊撒上盐粒,又给大黑牛端来熬好的米汤。当大黑牛把小牛犊身上添干,父亲慢慢帮助小牛犊挣扎站起,扶着它去吸吮老牛乳头,直到小牛犊吸出吃饱,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冬天,则是田野的斑斑白雪,北风呼啸。拴在南墙下的大黑牛在饭饱后,静静的享受冬日的阳光,它趴在地上,眯起双眼,津津有味地反刍咀嚼草料,那种悠然自得的幸福神情洋溢在脸上。一根缰绳,一棵牛橛子或许对它已毫无用处。它嘴下地面是一滩滩洁白的泡沫,或许这是大黑牛生命中幸福的哈喇子。这时它或许在想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它过去曾经是莽撞少年,曾经度日如年;它如今老成认干,循规蹈矩;它想自己未来会再接再厉,一如既往,生命不止,忠实不息!它看着自己的孩子——正飞跑飞颠牛犊子,心里暗暗发笑:多像自己曾经的年轻时!它想对它的孩子说: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狂放,但现在是这个样子。牛要幸福就是要在一个小角落里忘记世界的辽阔!忠实认干,这时牛生的宗旨和真谛。牛生下来就为干活,干活就是为了活着。这是牛的哲学!

每当过春节的时候,母亲总是按传统给大黑牛头上系上红布,现在想有点像《白毛女》里喜儿的红头绳。年三十中午的草料,父亲也是按传统总是给大黑牛拌最好的料,三十晚上父亲还给大黑牛一小碗饺子吃,牛屋里的灯也要点到过夜十二点。这时大黑牛是否能理解人们那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它或许在思念自己生下的那些儿女,它们在何方呢?它们过的怎么样?在他乡还好吗?

后来,大黑牛渐渐老了,它干活乏力,多病少育。最重要的,它生下的一头像它一样健壮的黑牛犊被父亲看中,必须完成新老交接。在父亲觉得小黑牛干活成熟时,父亲决定卖掉大黑牛。我们一家人都觉得这是件残酷的事,但知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卖掉大黑牛的时候我正在师范上学,没有见证大黑牛被人牵走的情景,后来知道,当时母亲掉泪了。母亲现在还经常说起大黑牛,称赞它,想念它,留恋它。以后的三头牛都没有在我们家里建立那么大的贡献,获得我们全家的尊重,得到那么大的优待。

我想我家大黑牛的最终一定是又接着老去,最后病倒或者突然的死去,这是我的盼望。但是可能性最大的还是落到屠户手里,被宰杀,这是我的伤心。现在,我想象那我认为无比残酷和壮烈的情景:屠户亮出屠刀,向大黑牛走来,大黑牛一定满眼泪水,老泪纵横,它用泪水向人们诉说命运的不公;又或许它像人类当中的志士仁人,大义凛然,它从容的面对人类的残杀而完成自己生命的涅槃;又或许它身体的老化和病痛使自己依然麻木,它在忍受和恍惚中颟顸死去。但是终究一件事是肯定的,大黑牛的肉,被人吃掉,它的皮,做成了鼓或者其他。

从家里回来的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沉浸在对大黑牛的回忆里。睡着以后,又梦见自己躺在草地上,旁边我家的大黑牛在不远处吃草。大黑牛频频回头看我,又低下头吃草。一切静谧,世界无声,独有大黑牛和我。后来,我梦见自己也变成了牛。

突然梦醒了,恍惚间不知是我做梦变成了牛呢?还是大黑牛做梦变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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