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西散原创】范恪劼作品 | 在追着鸟鸣的机缘里搬迁

 梅雨墨香 2020-08-20

《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线上平台:木沐读书


作者简介:范恪劼,曾用名安皋闲人,郑州某高校教授。有诗文见诸报刊及选集。



最好的睡眠该是在鸟鸣中破梦而醒吧。

为了这原本顺天而成却其实殊为不易的小奢侈,三十多年来我把自己赶上了一条逆城市撤退的逃跑路。从八十年代的金水河畔到九十年代初的农业路水田边到二十一世纪初的东风路麦田中北环路边的杨柳林到现在东北郊的象湖旁。天可怜见,如许年中,鸟鸣还真的挂在我的枕边过——虽然,寥寥可数。

来自豫西南宛地丘陵槐林中的我,长达十几年的幼少年月可以说是被鸟鸣灌注的。无论春夏秋冬,近到窗台、院落、柴堆、庭中藤、门前树,远到农田、溪流、池塘、山坡、场中垛、村边林,各种寻常见的鸟们随时随地的与人共处在各自求生又互为惠友的世界里。几乎不用特别留心,我在牙牙学语和初识文字前早已能够辨别它们繁多而悦耳的呢喃,诸如啾唧、咿哑、呱呱、喁喁、呷呷、啾啾、啧啧、哜哜、吱吱……乌鸦和喜鹊、斑鸠与布鸽、麻雀与黄莺、白鹭与白鹳、灰雁与鸿雁、野鸡与鹧鸪、啄木鸟与戴胜等,甚至一些留鸟和夏季候鸟各有特征的鸟蛋鸟巢,还是孩子时都早已不会认错了。

鸟也有着自己的日子,要爱恋、组配、筑巢、养育,要觅食、试飞、搏风击雨,还要躲避天敌和人为的侵害。但相对而言,那时候自然给予它们的空间足够大,人类无意留下的戕害毒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它们便有了足够的自由空间和无需特别留心的栖落枝桠。鸟是勤劳的自立者,更是简单生活的信奉者,除了与人一样必有的生活用语之外,闲暇的时候,它们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以啼啭啁啾来抒发情爱歌唱生命。这些日夜绽放的天籁,成了挣扎在饥饿边缘和斗争旋涡中的乡亲们最好的调息之韵。不唯如此,一些脑灵嘴巧的小伙子甚至想出了各种与鸟对语的绝技,比如用十指、甚至食指、乃至树叶草叶含在口中,或者用柳枝空管、芦苇、竹子做笛,近乎随意中就能够悠然成调,奏出与遇到的某种鸟类难别真假的鸟语鸟声。

印象中,最厉害的当属二虎,小学放学后,学习很差的他一接近树林立刻成了王,连走路的姿势都一颠一颠的。尾随着二虎,蹑手蹑脚,在一丛荆棘后蹲了,屏气细听,一会儿就会有某个失单的鸟叫起来。你听吧,那是一种慌张、孤独的叹息和寻觅、渴望的呼唤。这时候就看二虎的的了。二虎不含糊,一指入口,气出丹田,或激昂或婉约的鸟鸣就送到了那只寻寻觅觅的鸟耳中。那只鸟楞一下,炸炸翅,想飞又驻的样子。可鸟舌似乎禁不住诱惑,早已回了声。于是,长长短短,一对一答,让我们目瞪口呆,一下子分不清二虎是只鸟托生的人,还是那只鸟原本就是二虎的前身。偶尔,会有对答的鸟循声而来,离我们越来越近甚至干脆落在我们举手可得得树枝上。也总有某个张狂的家伙,跃跃欲试。这时候,二虎就会怒目圆睁,示意不许。等领着我们离开树林回到赶家的路上时,二虎一定说出据说是他爷爷的口头禅——林中一只鸟,尘世一个人呀。什么意思?我们似懂非懂,但我们都会在二虎唠叨出这句来自老人口唇的话语时,为自己没有一时失控而逮着那只本已落单的鸟而心中清亮起来。

当然也有猎鸟的人,可绝少。目见耳闻的更多的是爱鸟的人。为了保护鸟禽,家乡人极少使用农药。当不得已给棉花打药给粮食种子拌药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将混有农药的剩水和夹杂粮食颗粒的尘土掩埋掉。每个冬天大雪封门的时候,所余有限的食物和粮食,总有寻到家门口的鸟禽们的一份儿,家家如此,年年如此。属于丘陵地带的家乡,那时候种植了几千亩刺槐。刺槐主要是作为升灶做饭的柴火用,于是家家都分有一架坡岭。到了秋季砍柴时,总有一种如今想来依然心中感动的仪式,在草丛和密林中发现了鸟窝,砍柴人就会侧身探望,若巢中有鸟蛋或鸟雏,山坡的主人就会留下那片树林不再砍了——要等着,直到已做父母的鸟带着雏鸟离开后再来拾掇那些林子。有一年,我随着砍柴的养父去山坡玩,捉蚂蚱逮胡蝶,忽然看见了草丛中有片软软的干草,干草正中有四只带斑点的鸟蛋,大为兴奋,便跑过去捧着跑到养父身边。养父一见,勃然变色,举起手要打我,却又怕碰碎了鸟蛋。训斥我一顿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鸟蛋放回了鸟巢。那几天,我多次跑过去看。可是,直到后来下霜了天冷了鸟蛋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碰烂了,鸟的父母再也没有回来。我怅怅然地问养父,他叹口气说,大概这种鸟发现有人动过它们的窝,不敢再回来,忍心扔下孩子到别处了。那个秋冬,是我最不开心的日子。

工作之后,来到了省会城市。繁华和喧闹当然早已不是当初的寂静荒僻村庄可比。好在那时候,郑州还有着绿城的余荫可寄,又住在金水河畔。每天隔窗可闻鸟鸣,推窗可见鸟飞。闲暇或节假日,近在咫尺的紫荆山公园和金水河,流连于鸟喧莺啼中,当然是常事。然而也就是几年功夫,河水离清澈远了,鸟迹与人迹隔了。正好有机会可以搬到十几里外的农业路中段,正处于一片荷塘稻田北隅,便喜不自胜地换了居住地。孩子很快就能学步了。清晨和傍晚,信步出门,带了幼子看燕子翩翩看喜鹊登枝看白鹭立荷看蝙蝠捕蚊,恍然桃花源中人。又是几年,窄路变宽,荷田成市场,大树换草坪,除了偶尔麻雀倏尔落又倏尔飞,鸟与鸟鸣,渺然矣。正赶上更北边的东风路修葺一新,便一不做二不休,搬到了尚是农田中的新住宅区。泥土味和禾苗味,菜籽花和豌豆花,还有中原腹地各种常见的鸟儿们,一起在目遇中再次成真。唉,还得用那句话——又是几年,连更北的北环路也成了内环路,曾经的农田早已高楼林立。每天,从密密麻麻的楼群中穿行,心里总是疑惑,住在这用人工造就的一线天和硬邦邦的砖石群中,和身在深山巉岩中的幽居者到底有何不同?答案总是在耳朵一再捕捉不到那种清脆悦耳后蓦然醒悟。看着只盖楼不造林、只建商业楼盘不设休闲广场的当下栖居,那种惶惑和失落真可谓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妻子知我这泥土习性和草木鸟音之癖,这次竟主动说出一个让我闻之山呼万岁的建议——要不,咱们再搬一次?当然是搬,秀才搬家唯书而已,只要能把我几柜子书卷堆在里树林边其实就是离鸟雀更近的地方,一切都好办哪。如此,家就又跑到了远在城市边缘的象湖边。这是未来发展规划区,未来是在前边的,当下有湖而水禽悠游,有林木而鸟雀栖落,居之可也。

家一搬再搬,但真正被我视为故园的地方,其实只有一个——远在豫西南丘陵中的那个如今几乎快要消亡星散的小村子。即是如此,翻检过去,留存于心甚至音犹在耳的,当然也有在郑州的几十年中一再追逐的那种近鸟先得闻之愉悦。“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固然不曾,“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倒真的体尝不少。最为难得的,是几次择居而处的日子,竟然都有与鸟共处一家的幸运。农业路旧居时,居二楼,某年春天,燕子忽然在门口楼梯拐弯处天花板电话线盒上筑起了巢。那些日子,看一对燕子飞出飞进的啄泥衔草,听一窝雏燕叽叽喳喳,真是有着说不出的开心也有着不忍告之于人的隐忧,怕孩子们不懂事坏了燕子的巢,怕意外声响惊着了雏燕,怕有人经过时燕子粪便落下来惹恼了上下邻居。好在,一切都如愿顺安。令人惊诧的是,准备搬迁的那年,都快五月了,那对燕子竟然没有再来。它们知道我要搬走了,还是另觅得更好的家园了?东风路旧居时,阳台西侧排水管的位置堆了些杂物。某日午休,忽然听得有麻雀叫声,俨然舍内。好奇怪!便起来四处查看,终于搞明白,它们——竟然在那个被我无意堵住的排水管中安了家呀。这让我欣喜不已,所谓鸟鸣,不用饲养不用恭请,人家送到舍内耳边,云胡不喜?虽然只是麻雀,谁说麻雀不是鸟哈?那对麻雀也真对得起这不易得之居,接二连三,竟然在那里孵了几窝小麻雀,厉害呢。北环路旧居时,门前有小园,园中植树若干。这片林木果树为主,花开果坐,自然引来更多的鸟们时时逗留。春夏秋自然无事,到了冬季,犹是雪盖冰冻之时,自然会学着家乡时的规矩,拿出专门买的小米绿豆之类,撒在园中,看鸟雀食之,引以为乐。

将家搬到郊区,工作方便是客观之因,奢望鸟鸣当然也是未曾宣之以人的内心悸动。这种悸动和冲动有多远?就在晚上灯下敲打这些文字时,我忍不住几次自哂,在天翻地覆的现代化城镇化乃至大城市化的当下,追逐鸟鸣若不是矫情就是荒唐了。可是,在喧嚣与熙攘的潮水一再涌来时,来自田园的我,对林间自在啼情有独钟的我,除了搬起自己的家撵那只不知栖落于何处的无名鸟,又有什么办法呢?

鸟鸣中醒来,诱人呢。


办刊理念:高品位  大格局  上档次  推原创  出精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