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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李贵胜作品 | 故乡飘云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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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从很远的北方生出来,在天地相接处,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把它们一片一片放飞到天空,那些云就接连不断地飘过来了。

多数日子,父亲是追着云朵走出去的,沉稳的脚步似乎总也赶不上它们,可是,父亲的背影在我视线中越来越远的时候,他就走进了云朵里。当那些渔船从西河码头扬起白帆,离开海岸驶向大海,我知道,有一朵白帆是属于父亲的。于是,孩提时常做这样的梦:海上飘着云,浪在云下走,有一只海鸥飞上了云朵,衔一片云絮放在海面,就变作了帆,有一只海鸥扑向大海,含一口清水洒在云端,云就下起了雨。雨打湿了父亲的白帆,打起了潮水……这梦境也许与我目送父亲有关吧。

傍晚歇潮,只要船上留下父亲一个人,我常陪父亲坐在船头,看浩淼的海水和天上的云。太阳挂在西天边,像个又圆又大的透明橙子,匆匆往地平线沉去。这时候,夜从东边悄然浮上来。海沾了夜色不那么蓝了,在黛色水光里掺进了日光的橙红,海变得像一位温顺羞赧的姑娘。云朵沾了夜色,也不那么白了,它们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浑身沾了许多风尘,累了,想要回家的样子。云朵不慌不忙跟着日头走,聚拢在西天边,被那橙红的日光涂上了耀眼的金斑,云就披上了五彩霓装。父亲给我讲,看云是有讲究的,云朵形状啥样,颜色深浅,它们怎样飘,就知道往下是个啥天道。我问是啥道理,父亲摇摇头,道理他讲不出来,但他知道看云得用心,看多了,看久了,就看出门道来了。父亲抽出腰间小烟袋,用烟锅敲敲我的脑壳,笑眯了眼说,这会儿你还不懂呐!父亲点上一锅烟,就把目光放出去,神情专注地去看那些云。我躺在父亲的脚边,看云朵飘过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烟火,感到云很低,似乎伸手就能扯下一片来。父亲默默坐着,目光探进云朵里,半天不动一下身子。我感到,父亲是用心在和云说话,云一定听得懂。

没云的天空是晴朗的,湛蓝的,又高又远。但没有云的天空不叫真正的天空,就像没有船帆的大海不叫大海一样。假日里,我和同伴到大滩里割苇草,挑野菜,苇草割足了,野菜挑满了篮,就玩天上的云。云朵有时候走的很慢,我们拿镰刀在地上圈画它的云脚(影子),往往画不完,云脚又走出圈子,我们就追着再画,等云朵飘远了,大滩上留下许多凌乱的痕迹,那是云朵留下的脚印。有时云朵走的很快,来不及圈它,我们就大喊大叫追着云脚跑。就这样跑着闹着,在追云的一个又一个日子里,我们长大了。

大滩上稻子熟了,无边的金黄似乎掩去了其他所有色彩。这时候,只有天上的云朵白得晃眼,像满园怒放的棉花朵,感觉天上和地下都散发着丰收的味道。下镰割稻的时候,人要吃硬饭,母亲在灶屉上蒸馒头,灶台上冒出的蒸汽在屋里弥漫,等再也装不下了,就打开前后门,那些蒸汽噗噗地涌出来,窜上房顶倏然不见了,我猜想,它们一定是跑到天上变作了一朵云,这一朵云是母亲做出来的。

我挎着竹篮给父亲姐姐去送饭,风像个淘气的精灵,在稻田里钻来钻去,偶尔在金灿灿的稻田上抚弄出一片片骚动的漩涡就跑远了,可不知什么时候它又回来,又在稻田里钻来钻去。熟透的稻子躯干早已僵硬,即使再大的风刮来,也翻不起舒卷的波浪了。吃过饭,我和姐姐靠着稻堆坐下,边磕着香甜的稻粒儿边看云脚。云脚在稻田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天变的忽明忽暗。姐姐告诉我,地上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朵云,一个人就是一朵云,人在地上走,云在天上飘。我问姐姐她是哪一朵云,姐姐仰头看天,指着一朵又白又大的云说,那就是我。我又问父母亲和我是哪一朵,姐姐说,父母亲上了年纪,他们老成持重,干事平稳,应该是飘得比较慢的那两朵厚重的云,至于小弟你的呀,你看,你是那朵又薄又小跑的最快的屁孩儿云彩。我不愿意那片屁孩儿云朵是我,姐姐笑盈盈问我愿做哪一朵,我仰头在天上找,也想找一片又白又大的我的云朵,找着找着,猛地有虫儿爬上后脖颈,伸手一拍,却拍到姐姐伸过来的一根稻穗。我也拿一根朝她脸上扫,姐姐笑着伸手挡,挡着挡着,一下子捧住我的脸蛋使劲压挤,大概我的嘴脸被压挤得走了形,姐姐咯咯大笑,完了,一把把我扯进她的臂弯里。姐姐的手既柔软又粗糙,粗糙是常年织网和稻田里劳作给打磨的。父亲捏着小烟袋一直默默看天,像云朵告诉了他什么,他说三天之内不会下雨,足能容空儿把稻子收回家。

这年冬天,久病卧床的伯父走了。伯父头咽气天就阴着,阴云像有许多愁苦吐不出来。把伯父送到墓地以后,天就飘起了雪,纷扬的雪花砸在地上,扑簌簌作响,它们像是云落下的凝固泪水。回来的路上父亲还是忍不住哭了。他说他想起爷奶带他们兄弟姐妹过的那些苦日子,想起伯父冒雨背他走十几里路去看病,想起走冷海的寒风里伯父的棉袄给他披上……父亲想起太多和伯父在一起的时光。从父亲的悲痛里,我感受到手足诀别的那种撕心扯肺的疼痛。我在心里祈祷,但愿伯父变作一朵云,想家的时候飘过来,看看他的手足和晚辈。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母亲抢着传看,他们虽然不识字,却清楚这小小一方纸将把他们的儿子带到远方。那些日子,父亲看我的目光格外柔软慈祥,在我不经意时,常感到那目光在我身上抚来抚去,我回身,父亲目光又像害羞似地慌忙躲闪开。我突然发现父亲老了,稀疏头发已经花白,走路也有些驼背,他是追着云朵变老的。可是,老了的父亲更像父亲。

我离开家的那天,也是个有云的日子,父亲执意要送送我。他在我身后不说一句话,捏着烟杆一锅接一锅抽烟,我听得见我的脚步沉稳有力,父亲的脚步有点拖拖踏踏。到村头,我让他回去。父亲抬抬手,说,走吧,再陪你走一段。走过村外小石桥,上了大路,我不能再让父亲送了。父亲又抬抬手,说,好吧,你走。父亲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往前走。灰白土路铺向天际,头上的云朵也铺向天际,我迈开大步追着云朵走,我开始成为一个追云的人。走出很远,回头望去,父亲已站在云朵里,也许父亲看我就像当年我看他一样,我也走进了云朵里。再远,父亲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父亲变作了一朵云,永远留在了故乡,而我,也变作了一朵云,正在飘向远方……

以后,我定居城市里,天空被丛林般的灰色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有云的日子,我打开窗,只见两三朵在楼隙间恹恹漂移,它们像迷失方向的孩子,飘过去,又飘回来,似乎总也走不出城市的圈子。我为这些云悲伤,也为我这片云悲伤,什么时候,我们飘到故乡,看看变老的爹娘和故乡的模样?


作者简介:李贵胜,河北唐山滦南人。喜爱文学创作,在《山东文学》 《短篇小说(原创)》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200余篇。出版散文集《海韵》、长篇小说《人间蓬草》、中篇小说集《海这边 海那边》。剧本(合写)《教师也疯狂》已拍成电影全国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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