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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杨生霞作品 | 刘宝的媳妇儿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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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夜幕悄然降临,天边的晚霞红得有些过分的时候,刘宝和他的媳妇儿搬进了我们巷道的一间暗无天日的小租住屋。

那时我十二岁。

那天,劳累一天的父母端起大哥做的手擀面,父亲一声“吃饭吧”,全家呼噜呼噜地开始吸啜起柔长的面条,没有一个人说话。西北的晚饭一般都是在这样既沉闷又循规蹈矩中进行。

忽然就听见拴在门口的黑子“汪”“汪”狂吠了起来。面对着窗户的父亲叫大哥:“勇,你去看看,门上有人叫。”大哥放下手中的碗,一边吆喝着黑子“叫啥叫?吃饭都不让人消停”一边奔出门去。

不到5分钟,大哥回来说,是一不认识的尕媳妇儿,说从今就是邻居了,叫我们家多照顾着点儿。母亲有些疑惑,就这?没啥啦?大哥说,就这。

自此,那个上我家专门打招呼的媳妇儿和他的男人就在我们对面的一间屋子里住下了。那房子是颜叔家的,平常闲着,放些杂物,除了一扇门,窗户都没有。所以,两口子的门通常是开着的,为了采光,不浪费电,也只好这样。

巷道里渐渐因为他们的到来热闹了起来。那媳妇儿长得倒也俊俏,眼睛有些花哨的好看,脸蛋红的均匀不难看。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话尤其多。跟人见面熟。一口一个“我家刘宝……”,没多久,所有巷道里的人都知道她男人的名字叫“刘宝”,大家伙也不知道她叫啥名儿,一致叫她“刘宝的媳妇儿”。

因为他们住的离我家最近,刘宝媳妇儿几乎像我们家人一样开始出入我家的大门。刘宝的媳妇儿很会做人,她先用剩菜剩饭贿赂了我们家黑子,黑子从此一见她进门,竟也摇头摆尾地和她套近乎了。

再后来,有时候她串门进来还给我梳好看的麻花辫儿,比起母亲一定要把我刘海抿光的样子,刘宝媳妇儿给我梳的辫子要好看得多。她一边给我梳着头,一边像个熟人埋怨着我妈:“看看你妈,把你打扮的像个乡下人,这么好看的小脸蛋,应该扎个蝴蝶结才对。”我满心欢喜,天天盼着她到我家来给我打扮。她不时带来一些好看的皮筋、发卡、头绳,那种诱惑,是那个年龄非常致命的,我最初的爱美之心,就是刘宝的媳妇儿启蒙的。

突然有一天,母亲拉下脸跟我说,以后不许再去刘宝家了啊!也不要老让刘宝媳妇儿给你梳头!我一脸茫然:为啥啊?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不许就是不许,没有为啥!

我因此而郁闷了好多天。终于从前院的芬儿那儿得知了母亲的不近人情的来源。原来刘宝和他的媳妇儿是私奔来我们巷道的,两个人不是同一辈分,相爱后双方家人不同意,都是断了关系,从县城的南城壕投奔到颜家,以每月5块的价钱租了那间阴暗的房子,过起了小日子。就是说,两个人当时是非法同居。这在当时的小县城,就是大逆不道,一阵风,消息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开来,没有人同情,有的是吐沫和口水。

我知道母亲当时的忧虑来自于此。她担心我会被刘宝的媳妇儿带坏。

母亲的不友好让刘宝的媳妇儿很难受,除了到我家的厕所方便,她基本上不敢进我的房间。有一次趁着母亲走亲戚,我偷偷喊,姐,快进来。我妈至少三个小时不回来。刘宝媳妇儿溜进来,一见我就抱着我转了两个圈:“姐真的想你,死丫头。”我俩咯咯地笑,在冬日的炉火里无话不说。我问刘宝媳妇儿,姐,你和刘宝为什么不能结婚啊?她脸上上闪过一丝难堪,脸上淡淡的红晕有些加深了:“你小丫头片子,不懂的。我是刘宝的姨娘,知道吗?是他的长辈。懂了没?但我们是远房,又不是近亲。所有亲戚不同意,把户口本都藏起来,不让我们登记结婚。我和刘宝就跑出来了。”我似懂非懂,看着她有些伤感,隐隐觉得爱情就是女人的全部。就是说,从那次谈话,我知道了爱情会让女人勇敢,以至于不顾所谓的名声和面子。

我当时望着炉膛的橘红色的炉火既向往又敬畏的感觉。我记得刘宝媳妇儿当时嘀咕了几次: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的,爱上一个人就像蛾子往灯盏上扑一样不顾一切。明知道会烧死,就是不想回头。

这之后我们没有多少交流,我念我的书,刘宝媳妇儿照样给她早出晚归的男人洗衣烧饭。我快放暑假时,刘宝媳妇儿大了肚子,一脸的骄傲,在小巷里走路一摇一摆,活脱脱一只鸭子。当看见刘宝媳妇儿在我家厕所吐着大口大口的酸水时,母亲先前的成见也淡化了,叫我送些她亲手烙的油饼给刘宝媳妇儿:唉,也真是孽障(可怜),让她多吃点。

我转述了母亲的意思后,刘宝媳妇儿眼圈一红,说,你妈真好。一定听她的话,好好念你的书。将来找个好工作的男人。让你妈放心。

我答应着,拿了空盘,雀跃着一路小跑,窄窄的巷道卷起一阵尘土。在耀眼的阳光下飘成了一缕丝带……

(二)

过了大暑天,当白杨树上的树叶开始泛黄,刘宝的媳妇儿肚子鼓得她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脚。母亲定时督促刘宝的媳妇儿去做孕检:“其他的我不管,孩子最重要。你一定要生个健康的娃。”

说这些话时,刘宝的媳妇儿手伸进衣服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快要胀破的肚皮,我惊讶于她没有丝毫的羞涩和难为情,有时她竟会撩起衣服让母亲看她的乳房和蚯蚓般的妊娠纹,问这问那。一脸的幸福与自豪。我那时总是红了脸从她们交谈的缝隙里偷窥,做贼一般,心咚咚直跳。

对于生理,当时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且我总觉得那些做了婆娘的女人和我不是同一类,又隐隐觉得是同一类,具体区别在哪里,我那时很苦恼。终于有一天,趁刘宝的媳妇儿在我家李子树下晒太阳时,我鼓足勇气走过去,姐,养娃娃会很疼的吧?你怕吗?作为开场白,问了一些让人差不多能笑掉大牙的问题。刘宝的媳妇儿一边感叹“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妈应该告诉你啊”,一边说,等你发育了就什么都知道了。我有些急迫地问,那,我啥时候能发育呢?刘宝的媳妇儿嘎嘎嘎地笑着,我觉得她笑的声音都像鸭子。“傻丫头,我怎么知道呢?有早有晚。”

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安静的夜晚,我刚躺在我的小板床上准备入睡时,就听刘宝在我家门上喊:“杨婶儿,我媳妇儿要生了,快来看看吧!”母亲胡乱地穿了衣服就往门外奔。我听见她跟刘宝说卫生院接生员家的地址,让他赶快去请。刘宝急促的脚步旋即消失在巷道里。

我偷偷爬起床,摸索着穿上毛衣,蹑手蹑脚走到刘宝他们的小租住屋门口,听见刘宝的媳妇儿大声呻吟着,间歇还叫骂着刘宝:“唉呦,你个死刘宝,都被你害的!疼死我了……”我听母亲在劝她:“也别骂了你,女人都要过这一遭儿。省着点力气,来,放松点……深呼吸……对,很好!”

等到刘宝的脚步声又响起在巷口,我一溜烟溜回屋,静静在床上开始想有关女人的点点滴滴,直到睡着。

第二天一起床,我从母亲嘴里知道了刘宝的媳妇儿昨晚生了个丫头。母亲说,很胖也很白,像刘宝。

几个月后,巷道里的人老是会听见刘宝和他媳妇儿吵架,说你要是养个尕娃么,我家里人还能接受你。生个丫头咋弄嘛!刘宝的媳妇儿尖叫着,你个王八蛋!娃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猪八戒倒打一耙啊你。类似这种争吵后来越来越频繁。刘宝的媳妇儿脸上的红晕渐渐褪成蜡黄,人也急剧消瘦下来,很少再嘎嘎嘎地笑。只是出神地望着怀里的妞妞,说,妈妈讨饭都要把你带大。

很长一段时间,大伙儿没看见刘宝在巷道里的身影。就问他媳妇儿,你家刘宝呢?刘宝的媳妇儿低声说,死了。说话的神态异常的平淡,就像说一只猫死了那样。大家瞠目结舌还没问原因,刘宝的媳妇儿又简短地说,埋了!

那时我的心成天为刘宝的媳妇儿揪着,我知道她在说气话,刘宝活着,但刘宝肯定是走了,不再回那个阴暗的小租住屋了。短短的一年半,我亲眼看着刘宝的媳妇儿跌宕的生活。看着她花哨的眼睛不再放出喜悦的光芒,我说不出的难过。母亲也尽量帮刘宝的媳妇儿带妞妞,妞妞被刘宝的媳妇儿喂得胖胖的,都有些抱不动。

在白杨树渐渐落完树叶的初冬,有一天下了大雪,巷道里来了一辆小卡车,说是来接刘宝的媳妇儿回家的。巷道里的人们帮着把所有的生活用品搬上车,母亲抱着妞妞使劲亲着,说以后抱不到你了,肉蛋儿。

来接刘宝的媳妇儿的是她哥哥,双手抱了拳给巷道里的人们行礼:谢谢大家对我妹妹的照顾,真的,真的。大家这才想起问刘宝的媳妇儿,喂,你叫啥名儿啊?都不知道呢。

刘宝的媳妇儿脸上又升出两片淡淡的红晕,说,还叫我刘宝的媳妇儿吧,挺好听。一边说,一边扭着她浑圆的腚上了车。

挥手告别的时候,刘宝的媳妇儿用怀里的孩子挡住了脸,所有人都知道,刘宝的媳妇儿哭了。

(三)

刘宝的媳妇儿哭着离开巷道后的一年里,我记得小巷里的人们在本能的恻隐之心逐渐淡去后,开始把她作为反面教材教育自家的丫头:“看看噻,刘宝的媳妇儿自由恋爱的下场!多惨哪,最后的结局……”或是几个婆娘坐在我家的大榆树下边做针线边唏嘘不已:“你们谁还见过刘宝的媳妇儿?以后肯定没人要了喂,女人的一生就这样毁了!”“是啊,刘宝倒没啥损失,照样娶大姑娘;她是完蛋了。”……

而我那时,很长时间内,从那扇更显狼狈的阴暗的小门的门缝往里看了无数次,当我在微弱的一丝亮光里看到刘宝和他媳妇儿亲手用几摞砖头胡乱砌起来的小炕,我说不出的心酸。

小炕破败的样子,彻底损毁了我心目中无限向往的神秘爱情。他们在那个小炕上,有过缠绵,有过私语,有过嘎嘎嘎的笑声……当爱情以妞妞的到来本可以升华的时候,那个死刘宝(那时我心里一直这样叫的)却轻易地背叛了!爱情就这样不堪一击?

不过,我竟是巷道里后来有幸碰到刘宝媳妇儿的几个人之一。尽管只有一次,但这总比道听途说地知道她的情况要让我心安。

那是刘宝媳妇儿走后的第二年,我为了买一双软底的球鞋到街上的小店里去挑。小县城的鞋店不多,四五家。记不清在第几家,当我正翻着货架上的鞋时,跌跌撞撞跑来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到我挑鞋的货架下找滚进去的皮球。我说,来,姐姐帮你拿。当我把球递到小丫头怀里时,看见刘宝的媳妇儿笑眯眯地站在我跟前:“死丫头,姐还没敢认你啊。怎么这么胖了?”那时我正值发育,有过一段时间,我就像面包那样胖嘟嘟的,一脸的婴儿肥。我脸不由地一红,刘宝的媳妇儿立即就明白了,高兴地搂了我说,这时候要多注意饮食,上体育课也要注意啊等等。

我趁她间歇喊妞妞过来,让她喊我阿姨时,仔细打量了一番刘宝的媳妇儿,她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的阴霾,身穿一件紫红的毛衣,浑身散发着迷人的母性光彩。我不由地问了一句:姐,你还是那么漂亮,后来你和刘宝怎么样了?

刘宝的媳妇儿脸上飘过一缕寒气,“姐不要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男人,其实刘宝是被我赶走的。”我大惊,嘴半天闭不拢,为啥呀?刘宝媳妇儿幽幽的语气很让我心悦诚服:“刘宝受不了苦,在租住屋里一段时间就后悔带我私奔,尤其我生了妞妞后,他故意找茬和我吵架,我看看迟早要分的,就赶他走,他真的就趁机走了。如果他真的爱我,赶走了也会回来,我在租住屋等了他三个月,知道我爱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死的心都有过。但是为了妞妞,我还是厚了脸皮回家了,回去又挨了父母一顿打,唉——”

说到这儿,刘宝的媳妇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彻底的解脱了。“后来,我跟亲戚们借了点钱,就开了这家鞋店,还好,我和妞妞饿不着。”

我看着天真烂漫的妞妞在地上跑来跑去到处追着那只彩色的皮球,一脸的无邪。不由地安慰刘宝的媳妇儿:“姐,不怕的,你会越来越好。”刘宝的媳妇儿高兴地说,是啊是啊,我也这样想呢。对了,巷道里的人们都好吧?你妈也好的吧?

走的时候,我就从刘宝媳妇儿的店里买了球鞋,刘宝的媳妇儿死活不肯收钱。我扔了钱就猛往店外跑,跑出去十来步远,刘宝的媳妇儿大喊着我的名字,我看她抱了妞妞,知道追不上我了,这才停下回过头说,姐,回吧,过一阵我再来找妞妞玩。

刘宝的媳妇儿又嘎嘎嘎地笑着,说,别忘了回去告诉你妈,我叫王冬梅。


作者简介:作者杨生霞。1970年生人,青海省西宁市湟源县人。常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百家》、江苏省一级刊物《翠苑》《太湖》上发表散文多篇,并特邀在《常州日报》上发表多篇人物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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