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西散原创】黄振义作品 | 月是故乡明

 梅雨墨香 2020-08-20

《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线上平台:西散原创

西散原创——西散原创选稿基地

西散原创——中国散文作家成长摇篮

西散原创——最具亲和力原创散文平台

2019年秋天,桂花居然开了两轮,风和阳光都染着浓淡相宜的幽香。欣喜不期而至,觉得凭空赚了。入秋至深冬的天气一直晴暖,桂香随一秋的风来了又走,小雪过了,大雪也过了,该来的雪意却迟迟不见踪影。

雪意姗姗不至,月色却是难得,成了朋友圈的网红景致。手机摄影功能魔法一样,不同的背景与角度,有的衬着老柿树遒劲的枝桠,有的取于旖旎的柳梢之上,有的映着河流与拱桥,有的傍着村落与原野,或弯月情趣,或圆月韵致,各呈千秋,俱得其味。

明月千年,照过林间的清泉,照过春江与秋原,照过长安和天山,也照着故乡与异乡,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总觉得,故乡的月跟别处是不一样的。

那年安大一个盈雪初晴的寒夜,冰片般的弯月挂在湛蓝天空,像是谁拿雪仔细擦拭过一样,衬着稀稀落落的星,衬着若有还无的冷风。抬头望月,世界出奇的安静,困惑与落寞在夜的空气里四处飘荡。

上大学是我第一次出县城。六个多小时的行程,坑坑洼洼,一路颠簸,一路忐忑,既有对未知生活的惶恐,也因随身携带了三千块学费。担心路上乱,父亲把钱分成两份装进信封,让我垫在脚底下。家里种地的收入除去提留款,仅够一家人吃饭。打小耳疾的四哥娶媳妇的花销,我的学费,都指着当教师的父亲那点工资,指着老牛每年能如愿下个崽。进校后,每个月都必须精打细算,每周食堂里吃次两块五一份的红烧带鱼都觉得纠结。那双鞋子受撑变形,因开胶拿去缝补了两次。第二学期从牙缝里扣了仨月,才攒够一百二十块钱,从城隍庙买了双皮鞋

经济压力尚能对付,心理压力却不堪其重。因为高中数学底子差,大学的数学课程一直是我的心魔,用一大半时间跟它们死磕,居然仍有一门没有考及格。这让我丧失了申请奖学金的资格,而且要额外交三十块钱的补考费,更觉得没法跟父母交代。所学企业管理课程过于宽泛,找不到自己专业修养和技能提升的自信与快乐,对自己的将来充满惶惑。月光下的这座城市灯火璀璨,大而陌生,与贫瘠的家乡有一种巨大的落差。总是想起《荷塘月色》中的一句:“但热闹的是他们,我什么也没有”。肩上扛着希望,心里藏着卑微,日子窘迫而茫然。在那个城乡二元化经纬分明的年代,很清楚自己只是这座城的一个过客,只是父亲田里的一块土坷垃。

安大校园的月跟家乡是不一样的。因为那种不一样,常会想起家乡的月亮。

临上大学前那个夜晚,一个人在村外小路上踟蹰良久。原野清静,种着玉米、大豆和红薯的庄稼地一块连着一块,伸展向另一个村落,伸展向深夜的另一边。这些地块错落分布,庄稼各自生长,看似散漫无序,其实每一行每一陇都遵循着四季的法则,每一分每一亩都有浸润着辛勤的汗水。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彼此相识,每一处阡陌、沟溪、田野、塘洼都是我曾经的乐园。我熟悉这儿一草一木,习惯了老牛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喜欢月光下庄稼地的宁静。微凉的夜风在田野里游动,带着秋天特有的气息。月亮在雾纱一样流动的云层里穿行,或隐或现。月与云缠绕,云与风相伴,我的内心一半欣喜,一半不安。当教师的父亲不信鬼神,我也不信。可是,那天他特意买了鞭炮和火纸,带我去爷爷、太爷的坟前祭拜。我本来以为,关于将来,关于人生,父亲在那种场合会跟我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他习惯了沉默寡言。现在想来,父亲就是那样谨小慎微的性格,时代和经历困住了他的想象。那时,似乎我也应该憧憬些什么,可是脑子里就如天上流动的云,如隐现游弋的月,一片空虚缥缈。我在那个月夜里徘徊,一纸录取通知书让我看见母亲沧桑脸庞上展现的笑容,记不清当时有没有流泪了。

出发的那天,已过花甲之年的母亲拉着我的手,她要送她最小的第七个孩子出远门。在村外的大路上,我坐上去县城的柴油三轮车。轰隆隆的马达声中,透过排气管吐出来的烟尘,我看见母亲泪流满面,她头发灰白,容颜沧桑,蓝大襟褂子破旧,被裹残的脚蹒跚……那一刻,母亲看着我远行,忽然觉得,我的一生都在她的目光里。

后来,在我的孩子十个月大时,母亲永远地离我而去。有时夜半醒来,看见窗外的月光,总觉得有一段就是母亲的目光,她一直在看着我。看见那些温柔的月光,我知道,这世间唯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没有隔阂,不设前提,不图回报。很多年没有在老家过夜了,久违那种月下静走的体验。偶尔梦回乡关,田野里阡陌纵横,母亲容颜依旧,旧时的月光伸手可及。月光中有种深深的遗憾,没有暗夜可藏,没有雨声可掩,那样的时刻长夜无边无际,只有静静的月光,只有来了又走的风,只有肆意奔涌的思念和泪水……有些事无人可问,有的人无处可寻。

每一个月明之夜都是有方位的。于我而言,天然地是以黄井涯(方言,音ye)为中心,那个我从小长大的小村庄才是此处,其余皆是别处和异乡。我习惯了这样的划分,觉得一切顺理成章,自然天成。

月出东方,姥姥就住在圆月升起的那个村庄。姥爷早逝,姥姥只有母亲一个孩子。我很小的时候,姥姥就已经老了。小孩子天生凭直觉就能区分亲疏远近。我喜欢姥姥,她总是安静的,就那样慈祥地看着我,从不大声吵嚷我。淘神犯错时,我其实心里知道,她高高举起的巴掌一定会轻轻落下。挨父母训时,姥姥的背后就成了我的避难所。

大约我六岁那年中秋节,庄上起塘鱼,我们家分到好大一条。母亲把鱼切块,先盐腌后油炸,打算给姥姥送些去。可是她太忙,哥姐也要上学。我自告奋勇要去,母亲并不放心。大致说了该走的路线,哪儿拐弯,哪儿有桥,姥姥是西边数第几家,母亲很欣喜地同意了,连夸我长大了。走到村口,远门的大妗子老远就喊,俺大娘快看,你小外孙来了。姥姥颠着小脚跑出来,拉着我心疼地问这问那,忙里忙外地跟邻居菜地里借一刀韭菜,翻出攒在篮子里的鸡蛋,摊蛋饼,切韭菜,赶饺皮……我的到来,让她如此忙碌而欣喜。带来的鱼,姥姥大都送给了左邻右舍,自己只留下很小的几块。

我小学毕业那年, 83岁的姥姥安静的走了。父母早早给她预备了棺木,三五的桑木板材不带一个虫眼,请了方圆数里叫得响的木匠,朱红漆皮刷过三遍桐油,绘了艳丽的牡丹堆花……母亲的心意,是想给半世寡居的姥姥一个弥补和告慰。因为年龄小,关于姥姥的记忆并不多。后来,我慢慢长大,旁听了一些关于姥姥为人处事的评价。我的姥姥生活简单,慈爱善良,脾性忍隐,轻易不求人,诸事不怨人,没有人说过她什么不好,她也不说别人什么不好。工作后,每到春节,我和哥哥都会轮流去给姥姥上坟。燃一串鞭炮,郑重地下跪,磕头,大声告诉她,外孙来看她来了。我抚摸姥姥坟前的泥土,总能想象她还是那么慈爱的看着我。

人与人之间,善良是互通的。姥姥庄上的人我并不怎么熟识,可每次去那里,路过很多家门口都有人出来打招呼。那些笑容,那些亲切的眼神,仿佛我的姥姥从未走远。

记忆里,姥姥家的那个村庄总是圆月皎洁,天空简单干净,没有风霜雪雨。

月儿在东南,大姐就嫁在那个村子。与大姐关联的月色,大都是凝重的。大姐长得好看,双眼皮,梳着一根乌黑的辫子,可是命苦。人的幸运与不幸,一多半是与时代与命运撕扯不清的。父亲二十岁就常年在外地教书,母亲背着地主的名份操持一窝孩娃。曾经班里成绩最好的大哥,因为家庭成分,高中读不下去了。大嫂叛逆了她的家庭,跳围壕跟大哥私奔,先是躲到父亲代课的地方,然后在姥姥家常住。大嫂的娘家人一次次去我们家闹,骂了很多天,锅砸了,门上糊屎,母亲每说起这些都是泪流不止。二哥娶不上媳妇,父母自然着急,无奈选择了当时罪恶深重的换亲,二嫂嫁进来,大姐嫁出去。姐夫肺痨,性格懦弱,又病又穷,大姐有一万个不甘心,甚至喝过农药,终是屈从了。大姐嫁过去后,长长的辫子也剪下换钱,变得没原来好看了。

命运总是捉弄不幸的人,大姐的四个孩子,居然有三个聋哑。母亲说大姐命苦,她开始总是恼怒,抱怨母亲,非问为什么这是她的命,凭什么拿她换亲。后来,她说她认命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大姐拿自己当男人,以勤劳对贫困,以坚韧对厄运,护佑着她有残疾的孩子。省吃俭用,四处借钱,把俩聋哑儿子都送进特教学校,使他们拥有了文字交流能力,小外甥还恢复了部分听力和口语能力。小外甥打工攒了几万块钱,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姐决然去云南,山窝里寻觅了月余,居然如愿带回了不楞不傻的儿媳妇。回来后各种呵护、包容甚至巴结,愣是留住了外甥媳妇,盖了两层小楼,得了俩聪明伶俐的小孙子,替小儿子撑起了一个家。不甘心不放弃大儿子,疯了一样,谁也拦不住非要给大儿子买媳妇。一次不成两次,被人贩子骗走积蓄多年的十好几万。

父亲觉得亏欠,总是跟我们说,恁都要多看护大姐一些。农忙时,我和哥哥先是忙完家里的活,接着再去大姐家,连轴转,有时累得鼻血不止。有一次我从地里回去吃晚饭,实在疲惫不堪,在路旁草堆夹空里一歪就睡着了,害得大姐一家找了半宿。

印象中,去大姐家帮忙抢收抢种多是在雨前雨后,即便有月,也常是躲在浓重的乌云之后。

兄弟姊妹七个当中,最佩服的是大姐。在困苦的命运面前,她是一面坚韧与抗争的旗帜,是她残疾孩子心中的明月,也一样照着我的人生之路。

明月挂在南天,下面那个叫张板桥的地方是舅姥爷家,与我家只隔着一汪百亩的水塘。舅姥爷瘦高,长长的睫毛,古铜色的面孔,很像罗贯中油画中的父亲。

舅姥爷少年躲抓壮丁睡过乱岗子,中年时舅姥姥走的早,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靠着手艺和勤奋拉扯大一窝孩子。大表舅撰磨,二表舅拐豆腐,三表舅做木工,硬是熬出了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有一次母亲做了萝卜炖肉,盛了一碗叫我给舅姥爷送去,他让我直观地知道啥叫生活简朴。我到时,他正在自己做饭,直接拿盐揉进面里蒸饼子,就着锅里的白水,就是老人家的一顿饭啊!简陋的生活倒不影响他健康长寿,一辈子也不咋生病,偶尔吃点小药,都是一把放嘴里嚼嚼就咽了,跟吃饭一样。

那年周末回老家,听说舅姥爷腿摔断了,九十二岁高龄的他不愿拖累,拒绝所有的治疗,已经三天滴水不进了。我匆匆赶过去,见他闭着眼睛,已说不出话来了。那天,他简陋的小屋里远近亲戚、本庄和附近庄上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细细碎碎地说着他漫长的人生,表达着对这位行将离世老人的尊敬与感慨。我在一个角落久久静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一息有一息无的舅姥爷,人生于他已再无风雨,一切归于安宁。

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的活动范围大约都在百里之内,舅姥爷近百年的人生中经历了战乱、饥饿以及中年丧妻,晚年三表舅、大表舅又先他而去。可是,我的记忆里,人生的磨难似乎于他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没有啥不可承受,从没听他跟谁絮叨过,仿佛这世界没有不可忍耐的。有时月下独行,想起舅姥爷,无从知晓他是怎样度过那无数个月圆月缺的日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一生平凡甚至简陋,没有现代人的精致与焦虑,如一蓬卑微而顽强的灌木,又像远离月亮的一颗星星。

小时候,母亲指着月亮跟我说,你看你走到哪儿,月亮就跟着哪儿。虽然月升月落不在北方,但三年初中生活,月亮也跟着我来到庄北十二华里的那个小镇。

小镇北侧是阜蒙河,西侧为卫星河,堤岸树木葱茏。河流南侧与西侧的堤坝下面,新建了四排砖木走廊房,就是我们的学校。学校北侧的河流稍大,向西差不多二十公里连着本县的县城,向东二十公里连着临县的县城。繁星满天的日子里,向两边望去,能看见远处县城所在地里散发着隐秘的光亮,在无月的夜色里引发几多遐想。东侧的河流较小,向南跟老家北侧的泥沟连通。校园没有围墙,直接傍着河堤,连着长满庄稼的田野,清风不请自来,月色无拘无束。

第一年因食堂还没有盖起来,家近的学生不住校,家远的就只能自己烧饭。家里的自行车给了在县城上高中的哥哥,每个周日下午,我背着母亲蒸的大馍、炒的酱豆和家里种的土豆、萝卜,迈开两腿奔向学校。二姐从家里用架子车拉一堆秸秆放在寝室床铺下面,走廊下支一个旧铁皮水桶,剪个口子,上面坐一口铝炒锅,就可以生火做饭了。这种办法是跟河南那边来卖瓦盆的人学的。我们大概一二十个人在那自己做饭,气流不畅的阴雨天气,烟火弥漫的场面就像激战的电影片。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会做饭的不多,半生不熟也正常,反正自己吃。只是,很多同学胃都不好。杨同学家里种的二亩冬瓜大丰收,拉了一车放寝室里,大家随便吃。我们就拿冬瓜练切菜,月把时间过后,居然刀功也有点像模像样了。第二年,学校食堂开起来,可以用自家的小麦面粉换饭票,只需交少量的菜票钱,我们也结束了烟熏火燎的生活。

那时没有电子游戏、没有歌厅网吧,老师大半都是刚刚师范毕业的。当时,教育资源奇缺,能考上师范的都是些成绩拔尖的牛人。并且,分到乡镇中学的,也基本都是农民子弟,师生之间彼此有一种同命相怜的亲近感。依然记得当时老校长的口号,学生苦学,老师苦教,恶劣的环境反而造就了一种勤苦的教学氛围。老师在自己那间集寝室、办公室、厨房多功能一体的小房子里炒个豆角、土豆丝或番茄鸡蛋啥的,食堂里打个馍、打一碗稀饭,教室里一端,就跟大家一起吃饭,也不耽误讲解个习题。戴老师是我们班主任,教我们语文。他有一个严格的要求,所有文言文一律得背熟,所有有文采的现代文也都要背熟。每天早上他都守在教室里,谁背熟了谁举手示意,他从任一段中选一句起头,若能流畅无阻的接下去背个十句、八句,则为通过,稍有磕巴就打回重背。这种强化背诵的习惯养成后,多年来一直深感受益。刘老师身上有种让人耳目一新的特质,他语言流利,思维敏捷,声音如钟,眼睛不大却目光如炬,身板不高有凌然之气。他敢直呼校长大名,说他喊我刘老师,我就叫他杜校长,他叫我刘**,我就叫他杜**,让我们莫名顿感一干豪气。因为他夫妇均为教师,分得两间连体宿舍。他家有一台雅马哈电子琴,至今犹记课余他一边弹奏一边引吭高歌《娜鲁湾情歌》,好生羡慕那种快乐不拘的生活。赵同学我们俩成绩在班里不相上下,明着常切磋研究,暗里憋着劲较量。魏同学是整个校园的阳光男孩,歌舞潇洒、身手敏捷,而且文笔出彩、言语幽默,对乡下同学一样亲和。我们一个年级共甲乙丙三个班,每学期有一轮竞赛,三个班相互较劲,前十名的那些人也都在暗暗攀比。谁多做了些习题,谁晚睡一会,可能都会是另一个人自责的原因。那时,我们并不觉得生活艰苦。乡下孩子都差不多,家里不易,比起兄长上学吃不饱饭,比起很多女孩囿于偏见没有读书的机会,我们是幸运的。读书,让我们身负家人的期望,也有了改变自己的机遇。

初中三年的校园生活,浓厚的学习氛围,一滴水一样的师生关系,质朴、皮实的伙伴,远离诱惑和攀比的环境,是我一生的幸运。后来,每次师生小聚,都不自觉喝的酩酊大醉。那种自小无猜的感觉,那种不涉功利、纤尘不染的情谊,既便多年不见,相逢依然亲切如旧,历久弥新。明月照着阜蒙河畔的长堤,照着一群踏实勤奋的乡村少年,那段金色的时光,是我人生中一道美丽的风景。

日出日落有着固定的方位的,但月不是。月在西天的时,往往说不好是升是落。西天的弦月,有上弦和下弦之分。西风瘦马,日薄西山,西天取经,西有零落的况味,有路途的艰难,有秋风的冷峻,也有果的成熟与叶的归宿。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位于家乡西边的小城工作。一晃已二十五年过去了,猛然想来,关于这座小城月色的记忆,竟有着一段很长时间的空白。月色一直都在,只是我忽略了,因为无心领略,也因为无暇顾及。

参加工作后,我一分钱也不愿再花父母的了,无论是家里的条件,还是我的内心都不允许。当然,父母对我并从无索求,他们年近古稀,依然劳耕不辍,仍能自食其力,父亲的退休金仍然大半用于援助我们几个。

清楚记得我第一个月工资数,二百五十三块五。当天正赶上一场小雪,耐不住冷,去衣服街溜了半天地摊。既想上班能穿的稍稍体面点,又窘迫于囊中羞涩,且根本不懂跟地摊老板讨价还价的套路。犹豫复迟疑,最终花九十块钱买了件滑雪衫丝绵袄。留了一百大洋伙食费,周末回家再买二斤猪肉、几斤苹果,已经不剩什么了。

幸运的是,我娶了同样农村出来的高中同学。妻从没有过物质上让我为难的要求,衣服上百的基本都不咋关注。我弄个小砂锅,有时煮点便宜的羊排或鲢鱼头,烫点小菜,她都吃的津津有味。我们租了一大一小两间民房,添置了衣柜和电视,简单的婚礼总共花费六千块钱。唯一奢侈的,是妻给自己定制了一套红格亚麻布的小礼服,布料和手工费各两百,师傅的手艺确实值,衣服贴身合体,布料板正,接缝处每一格纹路的对接都严丝合缝。那件衣服,至今还藏在柜子里。回老家,妻烧热水给我的母亲洗脚,用指甲剪认真地修剪母亲畸形的裹脚。大学生儿媳妇给她洗脚,是让我的母亲感到欣慰和自豪的事,也是妻给予我的恩泽。如今,年迈的岳父岳母就跟我生活在一起,照顾他们的事我也从不用妻多说一句话。头顶三尺有明月,而我们都会有老去的一天。孝敬老人,是一个人起码的修养,是报恩,也是福泽所在。

工资本来不高,加上妻所在的学校常拖欠工资,更让日子雪上加霜。女儿出生后,有时候买鸡蛋的钱都要靠这月借下月还。父母先后病逝,治病和后事都是哥姐花的钱,这成了我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为了省钱,我们曾搬到妻所在的乡下学校住了两年。房租省了,自己种的菜吃不完。妻的大娘在街上有店面和摊位,常摘菜拿去卖,回来返送些鸡蛋、鸡架啥的。

一次回老家过年,返程与邻村六十岁的远门妗子同路,热心的问在哪儿上班,拿多少工资,房子买吗……我很难为情的一一相告,她很惊讶的说了一句,那你还没我收破烂挣得多。老人家随口无心的一句话,所带来的难堪、无奈与压抑一直伴随好多年。

一个春雨霏霏的周末,我和妻呆在出租房里,抬眼看见廊檐下燕子在衔泥垒窝,突然想起逝去的父母,想到燕子都有个窝,不禁热泪盈眶。曾反复寻思辞职外出打工,因为闯荡的勇气不足,也担心妻一个人没法带娃,就那样煎熬着,以至一度失眠。

后来,国家财政转移支付制度形成了稳定的工资保障体系,工资水平逐渐有了提高。2002年,闺女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了,靠着妻补发的工资和平时节省的积蓄,再咬牙跟大舅哥借了一万多,买了套二手房。尽管面积只有八十多平,尽管是五层的顶楼,尽管有西晒、漏雨等毛病,搬进去的第一晚,满满的都是那种人生从此踏实的感觉。

很多年一直梦想着有自己的一处房子,能够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吃饭,终于实现了!尽管才买了房子,手头非常紧张,我仍然执意花了一千二百块钱添了一张餐桌。

以前,每年春节都是早早回家,父母在的时候陪父母,父母去世后给他们上坟。有了自己的房子,那年春节我决定初一再回,第一次留在县城过年。郑重其事的炒了几个菜,非常开心的端上桌子,和妻子、女儿围坐一起的那一瞬,突然间泪水像开了闸门一样汪洋肆意,索性嚎啕大哭了一场……

近年来,我家以旧换新,在新开发的小区置换了一处一百四十多平的四居室。面积宽绰不说,小区附近河流交汇,绿化和景观舒心赏目。很多个月明之夜,我习惯晚饭后在林荫绿道上散步,或陪妻子、女儿,或在一个人的微醺之后,偶尔楼下邻居家那条叫球球的土狗也跟着跑前跑后。那条岸边长着两排垂柳的河流,向东20公里就是我的母校。一直怀念那段质朴踏实、一滴水一样的岁月。也是因为靠着那种勤奋和朴实,我在单位每年考核都是优秀等次,工作中多次获得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等奖项。于我,这些荣誉的意义在于,当我站在父母、姥姥和舅姥爷的坟墓前,期望能双手捧给他们些许安慰,不枉此生他们疼我一场。

今年是少有的暖冬,月色也不同。帐篷节晚会结束已是深夜,站在未病村正门口的淝河大坝上,一轮稍欠丰满的月挂在彼岸似近还远的地方,暗红色的轮廓隐现在此岸高大的杨树枝稍丛中。大地沉寂,河流的曲线逶迤远去,一边向南,一边向北,我就被吸收在夜的影子里。

抬头望月,我走月亮也走,跟小时候是一样一样的。


作者简介:黄振义,安徽利辛人,财务工作者,文学爱好者。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