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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佛珠记》│ 程双红

 兰草地 2020-08-20

佛珠记

  

  〇 程双红

  

  诚之所感,无穷否而不通;志之所奖,无功业而不成。成夫功业者,岂不由忘失所重,重夫所忘者哉!

  

  ——《佛国记》

  

  公元420年,白州辛寺。

  

  窗外穷空朗月,清风徐来,灯芯断断续续。圣僧盘坐于棕垫,手中佛珠,黑点渐隐。

  

  回首一生,佛珠伴随一世,心中竟有不舍,眼中无数光波流转,瞬间即逝…

  

  无尘曾有有一兄长,早夭。其父恐祸及次子,在他四岁时送去灵仙寺做沙弥。

  

  “从此,你不再姓徐,无尘。”师父将一串佛珠赠予他,“这串佛珠与你有缘,成佛还是成魔,皆在于本心。”

  

  无尘恭敬接过佛珠,其圆润有光泽,虽其中一颗上有黑点,但瑕不掩瑜,甚是喜爱。

  

  一日,无尘在田中劳作,一伙饥民欲抢夺稻谷,沙弥们惊慌失措。无尘虽生性沉着,但毕竟年纪尚小,不知如何是好。一刹那,手中佛珠发烫,只听耳边似有声音,清脆玲珑,不知是男是女:“你乃佛家人,他们是百姓,你何不开导开导,引渡他们?”

  

  他对饥民说:“你们若是需要稻谷,可以随意拿取。你们过去从来不布施别人,才会有今天的贫穷饥饿。现在又来抢夺别人的稻谷,你们的来世会更加不堪设想。真为你们担忧啊!”

  

  听到无尘的一番话语,饥民们竟把稻谷放下走了,寺院里的僧人都为他叹服。

  

  转眼,无尘已在灵仙寺修行十五年。

  

  近几日,寺庙常来一位女施主,和师父讨论良久。看来是一位颇有佛缘的女子。

  

  第二次见到她,无尘在清扫佛堂。

  

  “你是无尘师父吗?”软软的声音,绵延成一根细细的线,划过无尘的耳廓,似乎曾在梦中听过。他忍不住抬头看来人的面庞:虽说人人皆有一副皮囊,可这女子偏偏拥有一副上等皮相。

  

  “我是白絮。听说你极具慧根,天质超脱,所以……”

  

  原来,师父外出化缘,白絮找到无尘,想与其交流佛学。

  

  这也并非第一次和有缘人探讨,只是化缘前日,师父曾叮嘱:“无尘,你出生时夜有异响,也许注定不同凡响。但修行在世,或许会遇到劫难,不知你是否能逢凶化吉。师父外出可能要一段时间,你要谨言慎行,日日勤勉念经,不可懈怠。”

  

  “是,师父”

  

  “若是有人要与你…”师父停顿良久,却未曾再说一字。

  

  无尘等候片刻,也不追问,返回屋内静修。

  

  此刻,想到师父没说完的话,无尘望着白絮,竟不敢应答。

  

  “看来,我与你无缘?”白絮略显失望。

  

  “施主来请教,我修行尚浅,怕让施主失望。”

  

  “只是想就些观点请教。”

  

  “那可否等我打扫完毕?”无尘算是应承下来。

  

  当日,二人探讨良久,临别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西下,无尘将白絮送至门口,只见昏黄的光线铺洒在斑驳的墙壁,一时间无尘分了神。

  

  “无尘,你一点也不想念家人吗?”

  

  “无尘没有家人,自小住在寺庙。”

  

  “哦。”白絮也望向光影处,“我在这墙壁上也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无尘惊诧,墙壁上空空如也。

  

  “看到你的坚定。”

  

  对着白絮定定的眼神,无尘佯装镇定,笑而不语。

  

  “你并不是为了远离疾病才来到这里修行,而是为了远离尘世,不是吗?”

  

  白絮踮着脚,轻飘飘地就往前去,留下无尘纷乱的心。

  

  十岁时,无尘拒绝了伯伯的请求,执意留在寺院。从此,他没有父母亲人,亦无留恋。只是,笃定前行的他时常感觉心中有一股气,堵在胸口。

  

  听到白絮的声音,深感修行之路漫漫,或许,他也并不是孤身一人。

  

  白絮成为无尘的常客,在功课结束后,她便在树下等候。他从来不问,她来自何处,问了,她也不会答。

  

  一来一往之间,白絮像是另一个他,懂他所说,也懂他未曾说的。她在他内心编织一根管子,让他不再滞气。

  

  有几日,白絮未曾出现,无尘竟无法入定。

  

  “无尘。”

  

  听到这声呼唤,他迅速整理好灰布衣袍出门相迎,步子都乱了。出了房门,看到师父立在白絮身后,顿时失了态。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无尘看不懂白絮的表情,只是听到道别二字,五脏六腑像被一股绳拧住了似的,呼吸都不通畅了。

  

  不等无尘作答,白絮转身离去。

  

  师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无尘,不要心存妄念。”

  

  脸上蒙着灰蒙蒙的阴影,心里蒙上一层无法穿透的沙尘,他只是怔怔地站着,痴痴地望着白絮离去的方向。

  

  夜凉如水,只有无尘呆坐着,双目低垂。

  

  “无尘。”又是那一声低低的呼唤。

  

  无尘打开门:“白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怕我误了你,劝我不要再来。”白絮面带愁容,眼眸含有泪光。

  

  无尘将她拉进屋,“怎么手这么凉。”

  

  此时,他才仔细端详白絮,脸色苍白,之前桃花般的脸颊像被放了血一般,让他心疼不已。

  

  白絮轻轻依偎在无尘肩上,无尘也并未躲开。他的手穿过白絮柔柔的发梢,感觉到深夜的露水潮湿了她的衣裳,竟在瑟瑟发抖。

  

  “无尘,你还俗不好吗?”白絮呜咽。

  

  心志坚定的无尘第一次有了动摇的念头。

  

  第二日,佛堂上师父大声呵斥:“你是执念太深,竟为一个女子还俗!”

  

  “她不是普通女子。”无尘泪眼纵横,深感辜负了师父的期盼,又割舍不下对白絮的情意。

  

  “若你踏出此门,再也不是无尘!”

  

  院门紧闭,清瘦的身影仓惶离去,师父呆呆站着,口里不住念叨:“到底过不去了吗?”

  

  是夜,清风朗月。

  

  远远看见白絮的身影在树下翘首以待,无尘冲过去抱住。

  

  原来白絮的身段如此柔软,如此纤细。他轻抚心上人的脸廓,对上清水般的双眸。白絮不再像前夜那般客气,将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嗤嗤地笑。清风浮动发梢,无尘看到白絮脖颈后一粒黑痣,竟让他想到自己的佛珠。他小心拨开领襟,轻抚白絮洁白的脖颈。当他触碰到黑痣时,只听电闪雷鸣,天上传来一阵轰鸣:“孽障!”

  

  白絮也听到了,吓得失了魂,酿酿跄跄往后跌坐在草地。

  

  “不怕,不怕,我在。”

  

  他哪里知道白絮看到了什么,才会成这副模样。白絮眼前出现两幅景象,一副是无尘爬山涉水取真经,成为一代高僧。一副则是无尘陪着她过平凡人生活,受尽苦难,最后竟失足坠落山谷。

  

  白絮惊得张大嘴,感到脖颈后面一阵一阵的疼。电闪雷鸣之间,瞬间狂风大作,她一把推开无尘:“无尘,我们都错了!我只是你的幻相,忘掉我罢!”

  

  无尘没提防,径直跌倒在地,他不知何故,挣扎着去抓白絮的手,却感到手中佛珠滚烫。他不禁一声大叫,顾不上跑开的白絮,看到手掌被灼伤,额头冒出豆大汗珠,又急又燥。待他起身往前追,眼前除了明镜般的湖面,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他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已是白昼。无尘看到掌心的痕迹,想到昨夜的诡异,陷入沉思。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幻象,是他修行路上的劫数,若不是这串佛珠,他只怕已堕入地狱。

  

  盘坐于灵仙寺前,无尘祈求师父谅解。接连几日暴雨,他一动不动,仿若石像。

  

  “你再不会改变心意?”

  

  “无尘愿接受大戒。”

  

  时年十九岁。

  

    

  转眼十二年,无尘在修行路上苛刻苦修,日益精进。一日,他在外化缘,借宿民家。

  

  只听到外面阵阵慌乱的脚步,一睁眼竟然火光冲天。无尘从床板上弹起,拿着佛珠便往外冲,开门看到众僧人个个焦头烂额,拿着木桶也无法扑灭大火。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不在寺庙啊。

  

  无尘也加入救火,刚走一步,只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乎一块木板从头顶向他砸过来…

  

  “啊!”

  

  他猛然惊醒,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火。

  

  “无尘,只怕是凶兆。”又是这个声音。

  

  无尘手中佛珠隐隐发烫,知道大事不妙,须立即赶回灵仙寺。

  

  打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小雪。顾不上天气突变,无尘留下纸条作别家中主人,只身上路。

  

  按照路程,大概还要两日才能到灵仙寺。

  

  行走一日,夜来大雪纷飞,寒气袭人。无尘觅得一简陋茅棚,茅棚没有遮拦,他只能枯坐念佛。夜更深,雪愈发大起来,无尘饥寒交迫,蜷伏在角落。

  

  睡梦中,似乎有一人温暖无比,立在他身边,为他驱赶寒冷。

  

  次日醒来,举目一望,外面已化为琉璃世界,似乎无路可行。

  

  “无尘,继续前行,有户人家是善人。”

  

  无尘拖着步子往前,只感觉头晕目眩,奄奄一息之际,佛珠一热,又清醒几分。他坚持往前赶路,终看到一户木房,体力不支倒在门前。

  

  吃过善人的热水热粥,无尘体温回暖,如同死而复生。他谢过善人,加速赶往灵仙寺。

  

  当晚,灵仙寺一堂内油灯不慎落地,幸好无尘提醒了几位弟子留意巡查,避免一场大火。

  

  这又成为一段玄妙佳话。

  

  时年六十,无尘成为一代名僧。

  

  国家的佛法并没有统一的戒律,上层僧侣又穷奢极欲,这让自律而严谨的无尘颇为烦恼。

  

  “或许,这才是我真正的使命。”他转动着伴随自己半生的佛珠,望向更遥远的西方。

  

  次日,他辞别众僧:“我要去天竺寻求真正的戒律,为佛学找到澄明的指引。”

  

  带上自愿跟随的四位弟子,无尘毅然踏上奔赴异国他乡之路。历经六年的艰难险阻,终于接近天竺国。快到王城时,天色已暗。无尘和弟子们一起在几十公里开外的佛寺休息。

  

  只要一天,翻越了那座山,便可到达彼岸。无尘和弟子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仰望山外的星光,寺院的僧人却劝他:“圣僧,那山上黑色妖物,曾吃过人,你过不去的。”

  

  无尘低头不语,拨动手中的佛珠,抬头道:“我历经劫数,只为弘扬佛法。都已经在快到达目的地,我不能放弃。”

  

  无尘来到妖山,天色已近黄昏,只能在山上过夜。他和弟子们在山中烧香礼拜,依旧做晚课、入禅修。无尘端坐树下,手持佛珠,念念有声。

  

  夜里,一阵阵疾风穿过树丛,只见乌云蔽月,光影顿时都不再显现。无尘见四名弟子皆已熟睡,继续半闭双眼,似乎在等待什么。三只黑色似人似熊的妖物跑来,竟悄无生息地将无尘团团围住。他们舐唇摇尾,时而露出凶恶状。

  

  “这一切皆是幻象,你不要害怕,继续诵经。”声音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又似来自于手中佛珠。

  

  无尘心定,诵经不辍,一心念佛:“你若想害我,先等我诵完经;若是想试验我,你还是赶快走吧。”

  

  过了很久,妖物们都无法接近无尘和弟子,只好离去。

  

  第二日,五人顺利入城。

  

  当初无尘一意西行,留在天竺学习梵语,抄写经文,最终带上所学篇章返回故土,一晃十三年有余。

  

  留在白州辛寺,他梦见清碧的小溪不再流水潺潺,梦见山中的碎石不再滚动,梦见手中的佛珠皆散开,或许这里是他最后的归宿。

  

  无尘感到手中佛珠隐隐发烫,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与它的感应。只见黑色圆点化作一缕青烟,渐渐遁入土地,又突地现出一位素衣女子,随着微风若隐若现。

  

  女子面容似曾相识,无尘惊醒:“白絮?”

  

  白絮抿唇不语,眼中似有一池秋水。

  

  “你…你一直在此珠中?”

  

  白絮灿然一笑,施施然地往后退,只见白烟过眼,烟过风停,油灯渐渐熄灭,屋内回荡着一句:“我们都功德圆满了。”

  

  无尘手中佛珠瞬间碎成粉末,闭眼。

  

  七十五年前,一仙童,名白絮,枉顾观音戒律执意下凡,被禁锢于树木之中。

  

  “现在,我要你进入这佛珠,赎你的罪。”

  

  白絮跪着,不敢抬头,匍匐下来:“我要如何做?”

  

  “护这佛珠的主人一世周全。若他能功德圆满,你可重返仙界,若半途而废,你便成为凡人,受生老病死之苦。”

  

  抬头,观音姿态威严。她低头谢恩,将自己化作一股青烟,进入佛珠。观音沾一黑色砂石嵌入一颗佛珠,道:“功德圆满之际,砂石消隐,佛珠无痕。”

  

  说完,观音化作一高僧将佛珠带入灵仙寺。

  

  随着无尘年岁渐长,白絮日夜和他一道受经文熏陶,聆听晨钟暮鼓,日渐生出爱慕之意。

  

  一日,白絮化作素衣女子,飘然至灵仙寺门前,轻扣门环,开门的正是无尘……

作者简介:程双红,又名程子君,作家、编剧、记者,笔名:程晓枫、程虫虫、梅映雪、梅虹影、龙飞等,生于八十年代,河南省周口市人。金牛座男子,以通透为理想,以简单为目标,人生信条为“一切看透,更要相信美好”。二十岁正式开始发表作品,青年作家,热爱音乐、武术、电影、旅行,写作十余年。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河南日报》《芳草》《周口日报》《羊城晚报》《短小说》《中学生学习报》《文化周报》《精神文明报》《雪花》《现代家庭报》《扬子晚报》《青年作家》《人民日报》《长沙晚报》《吐鲁番》《青少年文学》《思维与智慧》《读者》《青年文摘》《青年博览》《报刊文摘》《37°女人》《小品文选刊》《传记·传奇文学选刊》《佛山文艺》等刊物,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血海浪花》《苍茫》《面包树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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