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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鱼子妈 I 郭宏旺

 白羊文艺 2020-08-21
那个村子里,有一些人,是永远忘不掉,也不能够忘掉的人......


鱼子妈
文/郭宏旺



      鱼子妈,我本村本家子银卯哥的妻子,鱼子是他们的大女儿。我称呼银卯哥俩口子大哥、大嫂子,而我妈称呼我大嫂子时老爱叫她鱼子妈。实际上大哥大嫂子比我爹妈的岁数还大不少,而我称呼他们为哥和嫂子是因为本姓家族中我家的辈分比较高。若这样论辈分下来,鱼子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们还要称呼我叔呢,而他们的年龄要比我大十几岁。
     我十多岁的时候,鱼子妈就挺老的样子了。鱼子妈个子不算很高,宽宽的、壮实的身板,头上常罩一块暗蓝色的头巾,上身穿一件深色有大襟的褂子,很宽腿的裤子下端还打了绑腿。鱼子妈是小脚,但又好像不完全是那种尖尖的小脚,似乎裹脚到一半时又放开了的那种样子。我记得鱼子妈视力一直不太好,因为她看东西时老在努力地眯着双眼,还得把东西拿到眼前才可以看清楚。鱼子妈走路时也小心翼翼,是怕脚下有她看不太清楚的石块儿或者小沟坎儿。每次在街上踫见鱼子妈时,隔老远她也知道对面有人过来了,但看不清楚眉眼模样儿,我便赶紧喊一声:大嫂子,你去哪儿呀?
      大嫂子听见我说话便马上明白了,一脸憨憨且温暖的微笑,更加眯着的眼睛和微微翘起的嘴角,还缺了一侧一颗下牙,乐呵呵招呼:哦,是宏子哇,大嫂子去拴子家一趟,去看看。
      栓子是他们的大小子,那时候,栓子已经有了三个孩子。
      我妈特别爱和鱼子妈说话聊天,好多年来都这样子。她们一有点空闲儿就互相串个门子,聊起来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应该有好多的共同语言,从她们聊天时的的话题,和亲热无间的程度可以看得明白。
    我妈在十六岁时便失去了母亲,就是我的姥姥,现在我妈也已经79岁了。鱼子妈娘家是哪里的?年轻时经历过什么?我真的不太了解,我妈也没有和我多说过些啥。我妈老和我说的一句话是:鱼子妈是个挺苦命的人,从小受了不少罪,我觉得我妈也是这样子过来的。所以命苦、受罪肯定是我妈和鱼子妈的共同之处,所以她们在起说话可能是最贴心最理解对方的。
      鱼子妈一家人住村西头,我家也在西头,我家靠南边而鱼子妈家靠北边,相距不足三十步。鱼子妈的院子很大很宽敞,南北两边都砌有房子。最重要的是院里南侧有个大碾房,碾房里有一爿大碾子,碾盘碾轱辘都是特大号的。其实我们家院子里也有一爿碾子,也有一个碾房,但那碾盘和碾轱辘比鱼子妈家的要小了不少的。
      那时的村里,人们生活中都离不开碾子,一年中若是偶尔需要推几次碾子,八成儿是家里有了值得庆贺的事儿。要是年景好,收成好,逢年过节时人们推碾子的次数会更多。人们会碾小麦,碾玉茭子,碾黄米,也就是碾黄糕面。五月五端午、六月六、七月七、八月十五、冬至、小年、大年,添丁、孩子百日、满月、过生儿、儿女订婚嫁娶、小雪大雪卧羊宰猪都要吃顿糕,讨个吉祥。吃不了油炸糕也得吃顿素糕,再不济,黍子带皮碾,吃上一顿懒糕,或者叫毛糕,反正也是糕,落口虽稍涩,但一样的喜庆。鱼子妈院里还有一处比碾子更重要的所在,是炒锅。北方农村的炒锅用来炒莜麦的次数最多,因为莜麦收割入仓后,要想吃新莜面,得先水淘、控水,然后上炒锅炒熟,装袋后再送到电磨房磨成面粉,之后才能和面做成莜面窝窝、莜面囤囤儿各种各样的食品。
      全村一共就两台炒锅,西头一台东头一台,我家常用西头这台,就是鱼子妈院里的这台。一则因为离得挺近,二则人熟,还沾着亲哩。炒莜麦时,我负责烧火添柴禾、搬袋子、倒袋子、装袋子,烧的柴禾多半是喂羊后剩下的杨树枝、榆树枝,打捆晒干后在这会儿便有了用场,火大火小随时调控。我妈坐炒锅台子上用炒耙不停搅动铁锅底上的莜麦,还得时不时下台来,用簸萁簸旋炒熟的莜麦,就明显忙乎不过来了。而这个时候鱼子妈便走过来,啥也不多说,系紧脖子上那一块布巾,上了炒台,替我妈干起活儿来。
“鱼子妈,不用,不用,你快忙你的营生哇,我和宏子能行嘞。”
“能行啥了行了?快我帮你们哇,宏子爹也在窑上受苦,回不了,  你看,我这会儿也不忙不是?亲家道里地,一家人可甭那么见外。”
      鱼子妈干活特别卖力气,比干自家的活儿还上心,非常地专注实诚,我嘴上不会说个谢谢,可心里是道不尽的感谢。
      多少次,多少年,这个画面不知重复了多少个秋冬,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子。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鱼子妈的那院子曾经有挺大的大门,夏天里,左邻右舍的女人和孩子们会坐在这里,聊聊家常歇一歇阴凉。门洞里有两扇巨大的木门,门背上有一串大铁链和一方大的木门闩。我家院子也有两扇大的木大门,也有大铁链和木门闩。鱼子妈的院子里有正房、有南房,我家有三间正房,而且还是青砖筒瓦房,也有西房南房,鱼子妈那里的正房也不过是土坯房。鱼子妈那院儿有炒锅、有一大碾房,我家没有炒锅,但也有一碾房,还有一个井房,鱼子妈那院里也有一口井,没盖井房,却是一口比较大的水井,黑石彻成的井口挺宽阔,井口南侧还摆放一条长长的石槽。鱼子妈那个院子不仅好大,又是临着大路,这些曾经让我常常联想许多,或者叫假想了许多:比如车马大店,岁月中的过往客栈,住宿的商客和打尖的马车夫们。但这一切最终只停留在我的假想中,我一直没有仔细问过银卯哥,也没问过我爹,或者栓子和我妈,到如今也一直没有得到考证。
     在外忙忙乎乎度过了多少个年头。不知何时起,不知何时止,鱼子妈那院子,那木大门,那房子,我家的那木大门,那三间瓦房都逐渐淹没在岁月的风尘中,一切就在无声无息中褪色、消失。那炒锅台,那碾房,那碾盘,那碾轱辘倒是还在,但早已失去了用处。鱼子妈院的井台已找不见痕迹,我家的井房,那口井也还在的,但哪里还有井水的存在?到今天毕竟连我爹,还有我的那个大嫂子,也就是我妈常念叨的鱼子妈,我们都找不到了呀!到底是那破败的院子静静地丢弃了他们,还是他们含泪不舍,无奈诀别了这大大的、空空的院子?
     我再也看不到那个鱼子妈,那个我的大嫂子,我的慈爱的老嫂子,可我却时时想起她的模样,仍然记得清清楚楚。鱼子妈和许多其他的妈妈们,虽然逐渐地老去了,远去了,再也不能返回,可她们却把一种无形的东西留在那几间旧房里,留在碾盘边,留在了没有了水的水井旁,留在那方土院儿里,也留在整个村庄里。这个东西在这里扎下了根,不断滋长,代代相承,俨然成为永远属于这里的一种气候,它毫无顾及地融入后来人的血液里、骨髓里,弥漫在这片土地上所有后来人的灵魂中。
2019.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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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郭宏旺  
左云县北十里村人
左云县高级中学校教师
大同市作协会员
个人作品集《梦回十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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