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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圆角望 2020-08-21

看到网上一个投票结果,不禁莞尔:

这可能特别能引起中国人的共鸣,长久以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是一个颇为盛行的断言,正因其广为接受,才出现了“多数人相信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结果——当然,严格来说,这并不能算是哲学悖论。

我是高一刚入学时,听历史老师在回顾世界近代史时提到这句话的。因为当时的高中历史教材直接从英国革命讲起,他对此很不满,强调任何历史都不是凭空而来的,于是先追溯历史巨变为何会发生在西欧,尤其是此前一代代孤独的先知如何坚持真知,虽然他们被绑在火刑柱上,但历史终究审判他们无罪。

虽然有些事件我之前就知道,但听一个师长酣畅淋漓地讲述这些,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言,堪称是精神洗礼。震动之余,我心中也浮出一个困惑:如果“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此时“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还适用吗?老师肯定:应服从真理而非多数,因为真理就是真理,和人数多少无关。

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这看起来矛盾的二律背反,取决于具体语境:权力精英可以用第一句(“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将自己的先锋领导作用合理化,尤其是不顾反对意见推进议程;与此同时,又能用第二句(“少数服从多数”),将异议者定为应服从多数的少数。换言之,只要权力在手,他可以既是少数,又代表多数,用不同的话术为自己的做法辩护,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想来,“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句话,在现实中其实就包含了至少两种政治立场:一种是为权力精英的统治辩护,另一种则恰恰相反,是为不服从统治秩序辩护。事实上,很难确定那84%的人里,分别持有这两种立场的各有多少——有些人甚至还可能同时信奉这两点,因为两者的差异与其说是理念上的,不如说是关乎权力,取决于此人是否掌权。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不相信大众仅凭多数就能掌握真理。之所以如此,恐怕与中国社会长久以来的“贤能政治”(meritocracy)有关。权力精英相对于大众,几乎必定是少数,但另一面他们又要代表多数,其结果是,当他们推行有远见但不受欢迎的政策时,必须坚信自己是在做一件终将被承认有利于大家的好事。这一点,战国时代的法家政治人物西门豹就已经说过了:“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也就是说,你们现在虽不理解我,但总有一天会承认我说的是对的。

然而,这也有一个前提,即这少数精英同时掌握权力与真理,在现实中却可能出现另一种情形:权力精英掌握的仅仅是权力而已,哪怕他自认手握真理,但事实上真理是站在不服从的少数那一边

像这种权威二元分化的情况,在罗马帝国灭亡后的西欧历史上是常态,君主和教廷、君主与议会之间的对抗此起彼伏,也构成其历史发展的动力;但在中国,一直以来渴望实现的却不是不同权力的分立,而是合一:权力精英想要同时掌握真理,而知识精英也“以天下为己任”,渴望“得君行道”,通过谋求权力来推行自己的理念。用传统政治的话语来说,就是“治统”与“道统”的合一。

到了1905年科举罢废之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才开始出现了与权力中心疏离的倾向,因为他们原本“学而优则仕”的通往权力之路断绝了。1927年,陈寅恪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用在王国维身上或许未必允当,但无疑指明了知识分子的一个新的使命。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才可以理解“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句话的意味:它给了无权的知识精英一种坚守内心的自信,将自己的不服从合理化了。这已经并不一定用来谋求权力了,倒不如说更近于近代西欧的那种信念:历史将宣判我无罪。在中国社会,“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支点与其说是经济基础,不如说就来自这样的信念,因为这里的“独立”,其实隐含着“从……独立”的意味,还带有一个后缀“from”。

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一个矛盾是:既不相信大众,又必须自信能代表大众。这就像是一个大家长,他自认比你们自己更清楚什么才是真正对你们好的。但当知识精英自己被边缘化之后,即便仍是“掌握真理的少数”,那也还是少数,此时才会真正留意到少数群体的权利问题。詹姆斯·麦迪逊曾说:“对共和政体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多数群体可能并不充分尊重少数群体的权利。”——但这在当代中国乃是常事,“一小撮”这个词本身就蕴藏着无尽的轻蔑。

更严峻的一个问题是:“真理”的时代也渐渐远去了。如果说传统中国社会信的是道德化的“天理”,晚清时渐渐转向“公理”,到五四时期震撼于“公理”不能战胜“强权”,又转而寻求“真理”,那么到了后革命时代,单一的“真理”即便没有被众声喧哗的多元声音完全淹没,至少也是稀释了。

如今,人们已经不相信谁能拥有绝对正确的理念,“真理掌握在谁手中”变成了一个伪命题,因为人人都可以如此宣称,但无人能判定。“真理”这个词本身就带着19世纪那种“寻求人类社会发展科学规律”的浓厚决定论意味,在后现代的语境中已被相对化降格为众多有待验证的假定之一。不是说不能以此自命,只是这看起来有几分落伍,已经没人真正在意。

更重要的是那种扁平化的无情力量。因为“真理掌握在谁手中”只有长时段的历史才能给出答案(甚至不同时期的答案可能还有所不同),这在意的其实是时间性的价值,需要一种历史感;然而现代性在意的却是当下,是瞬间,人们与那种时间之流断裂了,更专注于生活的空间。不仅如此,“真理”通常是一元的,因为对真理的偏离只能是错误、低劣或退化,这显然与社会的多元化背道而驰。陈嘉映那本《走出唯一真理观》所呼应的正是这样一个社会现实。

近些年来取代“真理”话语的,倒是“常识”。这个词本身的意味远不是那么常识性的,值得另行讨论,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和“真理”相比,“常识”天然是大部分人都认知、了解并赞同的,若说“只有少数人具备常识”,听起来便像是矛盾修辞。虽然“常识”的话语本身也是知识精英在推动,但它既折射出知识分子的失落,又象征着他们对民众的妥协和重新接纳。此时,他们不再自视为民众的领导者,而是自己就是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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