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古人托物言情的诗赋,常常会有顿悟之喜,但有时反而疑惑陡增,即便是一些倒背如流的名句也是如此。 譬如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大家都不陌生,但乌鹊到底何物,我却存了好多年的疑问。乌鹊可以单指乌鸦,也能单指喜鹊,还能两物统称,那么诗中向南飞的,到底是乌,还是鹊,或者是两种鸟组队飞行? 谁鹊谁乌 我没见过喜鹊和乌鸦比翼双飞的美景,但两者并称自古就有,《楚辞·涉江》中说“燕雀乌鹊,巢堂坛兮”,这四种野鸟都比喻朝廷谗佞小人;史书上还用“乌鹊通巢”形容家族和睦的吉祥气象。但这两个例子和诗句的背景大相径庭,曹公不可能有贬损的寓意,他是以乌鹊来指代天下贤才,至于乌和鹊到底是一种鸟还是两种鸟,这里似乎并不重要。 老树昏鸦,给人一种千古伤情的凄恻。 神鸟至尊 自然界的草木、鸟兽,在古人眼里看来都有特别的涵义,而这其中有一个时代价值取向的变化,这在乌和鹊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上古时代人们对于乌鸦非但没有恶感,而且还对其敬若神明,将它看做太阳的化身。《山海经》上就说汤谷有一棵扶桑神木,树上住着一只神秘的大乌鸦,每天都是它驮着太阳出来打卡上班。 汉墓帛画中的“踆乌”,就是一只安静的小鸟。 这倒并非虚妄的传说,所谓的驮日大鸟,根据天文记录的描述,应该是古人对于太阳黑子的原始描述。总之从汉代以后,乌便成了日的象征,日中之乌被称为踆(cūn)乌,又叫做阳乌,文学描述日落则是金乌西坠,昼夜交替形容为兔走乌飞。这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踆乌的说法,也就是下蹲状态的乌鸦。 多此一脚 后来衍生出了三足乌这一神鸟,也就是在其接近尾部会分出一爪鼎足而立,来表明其并非凡间羽类。今人认为既然存在四足的始祖鸟,三足的乌鸦想必也当有之,可惜没有足够的生物化石证据支持。考古界的观点是:古代的鸟形器物为了摆放获得平衡,匠人往往会‘捏造’出第三条腿,久而久之便衍生出乌鸦三足而立的说法。 青铜鸟尊为了放稳,尾部总要多一只脚,这应该就是出现三足乌的来由。 封建时代有人献媚皇帝,便会宣扬捉到了三足乌,天下吉祥云云的鬼话,武则天就曾遇到过,有人提醒她这涉嫌造假,她一笑了之:“只管写进史书,何必管它真伪?”——祥瑞与否,全看心情而定!非但如此,乌鸦还被赋予了长生不老的寓意。我们知道南极仙翁的鹿沾了仙气,自然长命百岁,但古人却说:死三头鹿,才死一棵松,死三棵松,才死一只鸦,可想而知乌鸦其寿几何! 慈孝双全 人世间的乌鸦也被赋予种种高尚的寄托,我们称赞它是仁乌,因为据说晋文公火烧绵山的时候,曾有白鸦保护过介子推。而最为人乐道且深信不疑的是,乌鸦还是孝顺双亲的道德模范——反哺报恩的义举千百年来感动了无数尽信书的中国人,李密《陈情表》言之凿凿:乌鸟私情,愿乞终养。但讽刺的是,人们一边为慈乌的孝心感动,一边又对它避之不及,甚至恶意满满地痛恨咒骂。 清晨在屋脊上有乌啼,或者飞到人面前、头顶上噪叫不休且驱赶不去,那肯定是摊上大事了,大年初一碰上更是整年不利。万一碰上古人自然也需破解:只需跺脚痛骂:“断你的命”,然后唾口于地,就能消灾祛祸。人们讨厌乌鸦一身邪恶的漆色,贬低同类恶人时会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更烦它凄厉絮叨的叫声,还专门给它起了个难听的名字叫老鸹,这个鸹字和聒噪的聒同音,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社鼓喧天,神鸦群集,那是被佛狸祠的祭肉馨香吸引而来的。 看来问题并不出在乌鸦本身,而是它现身和开口的场合。似乎乌鸦总是来得不是时候,荒山野岭,乱岗坟头,且总喜欢成群栖息于光秃秃的枝丫之上,越是凄凉萧瑟的场景下看到乌鸦的概率越高。每当战乱灾荒,白骨遍野之时,乌鸦便会低掠空中,时而飞下叼啄,于是人们渐渐地将乌鸦与死亡、厄运捆绑在一起。其实身为食腐动物(所思在腐余),乌鸦只是尽了大自然设定的清扫天职而已,这要比为一己私欲和偏见而动辄自相残杀互食的人类干净许多。 吉音高兆 暮色沉沉之际,乌鸦的鸣叫给人带来的感受非常深刻,熟悉的诗词中一大半都蕴含伤感之情,但最早似乎并不如此。三国何晏曾经获罪入狱,女儿心急如焚,突然听到屋顶上有双鸦鸣叫,以为是好兆头——父亲出狱有望。南朝刘义庆被宋文帝从任官地召回京城,内心惶惶不安,某晚听到乌鸦啼叫,家人都非常宽慰,认为即将喜事临门。 唐诗中还说“祥乌报客先”,当时的乌鸦乱啼就是贵客临门的预兆。 两件事结果大不相同,何晏最后仍被司马懿诛杀,而刘义庆抵京后被授职南兖州刺史。不过由此之后诞生了新的创作题材——《乌夜啼》,从乐府发展到了后来的词牌。唐代开始的很多自由创作对鸦声赋予更深刻的思想感情,起初还只是个背景气氛,但到了“月落乌啼霜满天”整晚“对愁眠”就有些不妙了。 谁家悲欢 叫声中有一种号丧的悲戚,这正是人们称其为“乌啼”的根本原因,但在小编听来,却独有一种楚歌幽咽的美。实际上比乌啼不堪的鸟叫比比皆是,喜鹊的叫声就不好听,古人眉头颦蹙,给了个鹊噪的评语。既然是叽叽喳喳的“噪”声,怎么还有人喜欢呢?就因为占了个喜字,佳客临门,添丁祝寿,必有喜鹊在梅梢啾啾不绝。 喜鹊也同样喜欢呆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集枯),只是形象比乌鸦稍好些而已。 与其说鹊是在报喜,不如说是表达人近其巢时内心的不安,声音短促的鹊噪比老鸹更加聒噪,但偏偏人逢喜事,入耳的感受就大不相同。其实伤心时节喜鹊也不消停,白居易《寒食野望吟》中这样写“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对此一些偏爱喜鹊的文人给出了极为牵强的解释——鸦声吉凶不常,鹊声吉多而凶少,总之喜鹊的红事比白事要多一些。 地域偏见 对于乌鸦和喜鹊的态度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大体上北方更接受乌鸦,不待见喜鹊,而南方正好相反。北齐时奚永乐和朋友闲谈,突然听到庭院中喜鹊鸣叫,友人提醒他:“鹊叫不详,定有口舌是非。”奚永乐认为有理,后来果然琅琊王高俨造反,派人来请奚永乐,奚以坠马受伤推脱,避免了一场祸端。 最后还是南边胜出,喜上梅梢成为了皇家认可的标准吉祥图案。 对于喜鹊的品格寓意也多为负面,至今北方民间还常说一句俗语: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倒是和乌鸦的反哺之孝形成了鲜明对照。但转折点出现在牛郎织女传说流行之后,万千喜鹊,成就了有情人的年度相会,从此喜鹊成了成人之美的代名词。替人做媒除了说牵红线,还可说搭鹊桥,甚至好事者认为鹊巢中一定有梁(即桥),能找到‘鹊桥’的人一定大富大贵! 栏目策划:彦稠;图文编辑:疏桐 万类霜天 · 2006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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