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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环保】上海“土著”獐返乡13年

 乐乐1108 2020-08-23

一连30多天阴雨连绵,华夏公园的草长势有点儿慢。

5—7月正是母獐产崽的时节。“今年又添了25头幼獐,如今园子里共有80头獐,因为疫情,还没安排野放。”64岁的奚德良弯下腰,拔了一把麦冬,喂给靠近栏杆的一只獐。

雄獐有獠牙露在外面,吃东西时,它的獠牙倒下来,“这是避免吃的时候碰坏,但是进入战斗状态,獠牙就会嗖的一下立起来,如果你看到獠牙直立的獐,就知道他们已经做好战斗的准备了!不过它的獠牙只为爱情而战。”

《诗经》写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麕”,指的就是獐。獐又称牙獐、土麝、香獐,属于我国二级濒危保护物种。它曾是上海的“土著居民”,但在上世纪初销声匿迹。

100多年后,远古精灵重返故乡。2007年3月,上海从浙江舟山引进21头种獐。这些年来,21头獐在上海开枝散叶,先后被“野放”到滨江森林公园、南汇东滩、松江浦南林地、崇明明珠湖等处。目前上海范围内活跃着300多头獐。

从21头獐繁衍生息至300多头,獐的重引计划成功了吗?在野放过程中,獐会遇到哪些天敌?是否有一天,上海市民开门就能瞥见獐?带着这些问题,记者几度走进獐园。

“重引入”计划选择了它

初次进华夏公园是在6月中旬,记者随几位市人大代表走入公园东北角的“獐园”,这个圆耳、山羊大小的动物瞬间吸引了所有人。

只见7000多平方米的草地上活跃着大大小小80头獐,或立、或卧,有的小獐正仰着头吃奶,有的正悠闲地踱步。见有人凑近拍照,几头靠近围栏的獐,飞奔起来。

有代表头一回见到这个动物,误以为是狍子。“这是獐!没有角的最原始的鹿科动物。”工作人员纠正道。

这是远古以来上海就有的精灵。獐在历史上曾广泛分布于辽东半岛、华北平原及长江两岸和朝鲜半岛。华东师范大学生命科学系副教授陈珉在参观崧泽遗址时,发现化石中就有獐牙,“这段历史距今6000年,獐无疑是上海的原住民”。

但自上海开埠以来,獐的数量越来越少。19世纪80年代,上海市郊青浦、奉贤还有不少獐,农民一度把獐和野鸡送进城卖。不过到了上个世纪初,上海已找不到獐。

百年之后,这个绝迹的动物为何能有机会重返故乡?

“最早提议把獐引回上海的,是我的导师张恩迪。”陈珉说,张恩迪主要研究东北虎和鹿科动物,华东师大老生物馆后面的一片林子里,一度养过几头獐。早年,张恩迪在英国留学,发现最初从中国引入的獐在英国生活得很好,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种群。于是,他有了把獐重引入上海的想法。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对“重引入”这样定义:在一个物种的历史分布区的一部分区域内(该区域此物种已经消失或绝灭)重新建立该物种种群的一种尝试。作为獐的历史分布地,獐在上海消失的时间不长,符合物种重引入要求。

有“地利”,还待天时。2000年以来,上海进行了大规模的森林建设和湿地生态恢复工作,生态环境大大改善,不过,完整的生态链并未完全建立。“我导师认为,如果能把獐找回来,就能通过人工方法恢复和增加生物多样性。”陈珉说。

彼时,浙江舟山群岛、江西鄱阳湖区域、江苏滨海湿地和安徽等地区都分布有獐。重引入,就要找到与上海本土獐完全一致的种类。为此,陈珉和几个同学到这几个栖息地做调查,收集了獐的毛发、粪便等样本,通过基因比对,确定国内獐各种群的遗传多样性仍属于种内差异,没有分化。这就意味着,将野生獐重新引入上海是可行的。

动物专家的设想很快开花结果。2006年9月,“浦东新区獐的重引入试点种群的建立”项目启动。由浦东新区政府、区环保局、区科委、区林业站、市市容绿化局、市农委、上海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松江林业站、崇明林业站和华东师范大学共同合作,以陈珉为首的华东师大生命科学学院科研团队承担起专业指导和科研监测任务。

2007年3月6日,华夏公园从浙江舟山引入21头种獐。其中,8头公獐,13头母獐,都是1—3岁大小。这些獐花了两个月时间适应了浦东的气候和环境。当年,一半多母獐成功受孕,顺利生下小獐。

回归自然,为何不增反减

经过两年繁殖,华夏公园的獐群数量达52头,上海成功建立起了首个獐重引入圈养种群。

从2009年起,华夏公园向滨江森林公园、松江浦南林地、松江新浜林地、南汇东滩、崇明明珠湖公园等地区输送獐,进行野化和野放。

但有组数据引起了记者的兴趣。2009年11月至2010年1月,华夏公园先后有14头獐被野放到滨江森林公园。随后几年里,种群维持在30头左右,不过,近两年出现下降,现存种群数量约10头。2015年12月,崇明明珠湖公园从华夏公园引入25头獐。不过,现存种群数量约3头。

野放出去的獐,为何有的地方不增反减?

这与獐的个性有关,工作人员笑它有点“怂”。每年11月至次年1月,是獐的交配发情期,獐园里杀气腾腾,雄獐们角逐激烈。但拥有獠牙的獐只强于内斗、不善御敌。除了捍卫爱情,它们一般不会用獠牙。“见了陌生人,獐只会逃跑,实在躲不了,就弓着背蹦跳着跑。”陈珉说。

獐的“怂”,在圈养地尚无大碍,但到了野放环节,就成了致命弱点。

滨江森林公园基本上是完全野放的环境,獐群不能像在华夏公园那样得到细心的照顾,全靠自己。这些獐倒也适应得不错,第二年就生出了两头小獐。

但是它们时不时会遇到天敌。有一次,一头成年獐翻越围栏来到公园外,遇到一条狗,慌不择路撞上了公园电动门,幸亏工作人员及时打开大门,让獐回家。

但不是所有的獐都那么幸运。“我们看到不少獐的尸体,有狗咬的,也被老鼠、黄鼠狼吃过内脏。”陈珉说,因为獐天生胆小,很多动物甚至比它个头小的动物都能把它干掉。遇到天敌时,獐会乱跑,撞墙撞树,撞得头破血流,甚至撞死。

第二个敌人是捕猎者。

獐野放出去之后,曾发现三次偷猎,有两次在南汇东滩。

相比滨江森林公园,南汇东滩的獐野放得更加纯粹——范围更大,且无人照顾。

“獐野放出去时都戴有电子项圈,我们会采用无线电遥测技术跟踪这些獐。如果发现獐的定位不动了,或在它惯常活动的区域突然监测不到了,可能就出意外了。”陈珉说。他们在南汇东滩曾发现两个被剪掉的獐佩戴的项圈,这说明,这两头獐可能被人捕猎了。还有一次他们在松江发现了捕猎的笼和电网。

被野放出去的獐,还会面临各种自然环境的困扰。比如有的野放地护岸过于陡直,不慎落水的獐未能爬上岸而溺死。滨江森林公园有头怀孕的母獐不小心掉入河中,无法爬上岸。幸亏游园的小学生发现后向公园汇报,工作人员跳入河中及时救起母獐。

为了保障这些獐的安全,不少野放地也动足脑筋。华夏公园曾向松江新浜林地野放十多头獐。新浜林地挖出一个三四亩的水塘,供獐饮水。不但周边围有铁皮护栏,中间还有双排竹林相隔,并装了监控探头,以防獐走失。

随着游园人数增加,獐的活动区域也受到了挑战。獐喜欢有水的环境,调查研究却显示,被野放出去的獐偏好选择距离水源较远的区域。陈珉说,公园水源丰富,獐大多数活动的地方距离水源均在150米以内,水源需求不构成它的活动限制因子。另一个原因就是,水源附近正是游客集中活动的区域,獐避免选择距离水源过近的区域活动,可能是对人类警觉性较高的反应。

这也牵出一个问题,人与獐如何和谐相处?

他们与獐结缘

“我与这些獐相处了十多年,我们相敬如宾。”

这些年来,奚德良一直守护着这些精灵,他的监护室就处于獐园一角,里面放着一张简陋的床,桌上摆着台老式电视机。

绕獐园走了一圈,他教记者辨认雌雄。离监护室不远,有一个2米长的长方形水槽,一头成年雄獐正俯下头来喝水,它的左耳朵上有个黄色耳标。“‘耳标’一般是男左女右,或者你看它有没有獠牙。”

奚德良的日常工作就是给它们喂食、换水,喂的主要是三叶草和干豆粕。“一头成年獐一天要吃3—5斤草,或者1.5斤豆粕饲料,水喝得更多。”

他拔了一把草来喂獐,但獐不识趣,倏地转身跑了。“我养的大雁、鸭子都认得我,我一叫,它们就奔过来,獐就不喜欢和人亲近。”言语里透着几分小失落。

松江浦南林地的金师傅也深有共鸣。守护人金师傅给獐投喂饲料时,总有一两只躲在五六米开外,稍微靠近些,便敏捷地逃窜开去。养獐十年来,金师傅亲手触碰到獐的机会也就几次。

但这不妨碍守护者对獐的悉心照护。十多年相处,奚德良对獐的习性已很熟悉。“这几棵野柿树的叶子他们挺爱吃,但不会伸长脖子去吃,要等叶子落下来。”

比起守护者,研究者跟獐走得更近。这些年来,已有超过30名华东师大学生参与过獐的调查研究。他们经常来公园做监测研究,给这些獐标上耳标,从早到晚记录它们一天的吃喝拉撒睡。他们发现,发情期雄獐会做出拍耳和爬跨的举动。除了粪尿标记,雄獐还会用额部摩擦栅栏、树枝或者草皮等,利用眶下腺进行标记,宣示自己的领地,以求雌性青睐。

华夏公园有一头母獐,头上有块白斑,学生们管它叫“白脸”。白脸已经5岁了,年年都生娃。它还很“博爱”,其他小獐来吃她的奶,她都接纳。要知道,给其他孩子喂奶,可不是獐的自然行为。

獐重返故乡,对市民来说,也是件新鲜事。每天来华夏公园的市民不少。记者探访獐园那天,正是35℃的高温天,太阳火辣辣,依然有不少父母带着孩子来公园寻獐,有人还专门买了菜来投喂。滨江森林公园曾开展獐摄影比赛,市民报名踊跃。最后,20多名游客幸运地拍摄到了獐,收集到了2段视频、75张珍贵照片。公园还据此绘制出一份“獐出没”地图。

一幅人与獐和谐相处的美好画面已经挥就,不过,管理者发现,一些游客爱獐的方式表达有误,比如用手触碰小獐。“混了你的气味,獐妈妈可能就认不出它了!”滨江森林公园方曾专门发出告示提醒游客,如在园中偶遇小獐,一定不要碰触,以免它沾染上人类的气息而被母獐抛弃。

在街头与它不期而遇

前不久,松江区一小区的业主反映,成群的“野兽”貉出没在小区步道上、花园里。有朝一日,上海市民走在小区或是大街上,是否也能与獐不期而遇?

事实上,不少市民已经在近郊与獐邂逅了。

去年7月,一只雄獐从华夏公园獐园的大门一侧溜出去了。整整大半年,它都在外面逍遥。附近不少居民撞见过这只离家出走的獐,有人欣喜地在朋友圈发布:“回家路上,一只小鹿模样的动物在我面前一闪而过。”

不过,这只獐并没有跑远,基本就在公园周边活动,时不时它还跑回獐园附近嚼几口草,和小伙伴隔栏相望。今年4月,这只雄獐被引回园子,结束了闯荡生涯。南汇东滩,也就是靠近滴水湖的地方,獐也常常与人在路上相遇。

不过,要在人口高密度的居民小区、大街上撞见獐,还是有些难度的。

当初设立獐的重引入项目,目标是为了继续恢复獐这一土著物种,通过建立繁殖种群、野化、野放,让獐形成可持续自我繁殖的野生种群,最终使它成为上海城市生态恢复的旗舰物种。

目前,上海已从21头繁衍出300多头,这个目标实现了吗?

“可以说是目前只成功完成了第一步,就是建立了一定数量的种群,但是离理想目标,尚有距离。”陈珉表示,一个物种恢复可能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从生物学的角度,普遍认为至少要有500头繁殖种群,总量约1000头,才基本达到种群恢复的标准。虽然目前在野外有獐群,但规模依然太小。

让她忧虑的是千篇一律的现代河堤设计。獐会去河里喝水,但不少堤岸改造成了水泥木桩式,獐掉下水就爬不上来。“这种设计可能从美观经济方面考虑,但对野生动物并不友好。”

野放后的獐的种群数量有所下降,在陈珉看来,不必多惊慌,因为獐的个性特点,野放后的不确定因素比较多,波动也大。比如獐被狗或其他动物咬死了,这似乎是种失败,但这正是食物链中的一环。獐一旦融入大自然,它就进入整个生态链系统,可以带动其他物种更健康地成长,比如植物的种子通过獐的粪便,就能更好地生长。

“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如何防止猎杀或干扰,并保持生态用地性质不被改变,这样才能为獐的长期繁衍提供基本条件。”陈珉说。目前上海已加大执法,猎杀行为大大减少,倒是如何引导游客显得更为重要。她建议,今后实施野放前,要为獐营造植被盖度和密度适中、隐蔽性良好的栖息地,并树立科普宣教和警示牌,引导游客的合理行为,避免对獐造成人为干扰。

当初,上海从浙江引入21头种獐,一开始大家觉得更多是作秀,但没想到,上海已经坚持了13年。项目组有关獐的研究论文也频频在国际期刊发表,这已成为大城市重引入野生动物的精彩案例。

“獐如果能生存得好,反映上海的生态环境恢复得相对好,市民的素质也相对好。”陈珉说,“我们希望它的香火不要断掉,我们把它找回来了,接下来就是留住它,在上海繁衍生息,这不是5年、10年的事,而是上百年,需要经历几代人的努力,有一天,上海人会为留住大自然的精灵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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