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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探微(056):其臭如兰——释“臭”(上)

 文山书院 2020-08-24

朱英贵

一、“臭”字小引

《周易·系辞上》有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这句话的意思整体理解就是:两个人只要同心协力,那么他们的锋利足以把坚硬的金属斩断;同心同德的人的意见给人的感觉,那美好的味道就像嗅到了芬芳的兰花香味。可见,这当中的“其臭如兰”的“臭”并非不好的气味,而是像兰花一样的芬芳气味。

其实,“臭”字原本是可以泛指各种气味的。例如《诗经·大雅·文王》中就有这样两句诗:“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这两句诗的意思是:上天行事总是这样,没声音没气味可辨。效法文王的好榜样,天下万国永远信服。其中的“臭”指的就是各种气味。

又如《孟子·尽心下》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口舌对于昧道,眼睛对于颜色,耳朵对于声音,鼻子对于气味,手脚四肢对于安逸与否,都是人的本性,但各有命运,君子不称它们是本性。仁爱对于父子,行为方式对于君臣,社会行为规范对于宾客和主人,知识对于贤能的人,圣人对于天的道路,是命运,这其中也有人的本性,但君子不称它们是命运。这段话中的“臭”指的也是各种气味。

需要说明的是,泛指各种气味也还不是“臭”字的造字本义,“臭”字的造字本义并非名词义,而是表示辨识气味的动词含义,这有它的甲骨文字形为证。

二、“臭”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臭”字的构字理据如何?它的甲骨文形体揭示了其中的初文本义(参见下图):

 “臭”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甲骨文的“臭”字形象直观,下为“犬”字,上为“自”字,“自”是表示鼻子的象形字,显然“臭”这个会意字不是写实的描绘,因为“自”并非实际大小的狗鼻子,而是含有夸张手法的“会意”:突出鼻子之大且位于上部,意在强调犬的嗅觉灵敏。鼻子是哺乳类动物的重要嗅觉感官,它的功能就是辨识气味,而狗的嗅觉最为灵敏,所以“臭”字是在借助犬与鼻子的形象组合,直观地强调辨识气味(不限于狗,更大程度上是指人)的动词含义。

金文中少见“臭”字字形,仅见的子臭㔽上的一例,其构字理据跟甲骨文一脉相承。上图的战国大篆字形取自楚系简帛文字,上部鼻子的形象跟甲骨文没有太大不同,而下部的“犬”字却发生了讹变,这样一来,犬的形象就已经消失了。

小篆字形的“犬”字承袭战国文字,而上部的“自”字又进一步线条化与抽象化,这样一来,鼻子的形象也就不同以前了。

现代汉字的“臭”字是在小篆字形的基础上经过隶变与楷化而来的,上部表示鼻子的象形符号写成了“自”,下部的“犬”写成了“大”的右上加一点,那就更是跟“臭”的甲骨文字形面目全非了。

《说文解字》卷十犬部:“臭,禽走,臭而知其迹者,犬也。从犬从自。”

许慎解释的意思是:“臭”,就是表示动物在奔跑的时候借助辨识气味而知道前边动物的足迹方向,这样的动物就是犬。所以“臭”字的字形由“犬”与“自”两个构件组成。

需要说明的是,“禽”在这里表示的并不是飞禽鸟类,“禽”本是鸟兽的总称,并非专指“飞禽”。中国传统健身方法的“五禽戏”,就是由五种模仿动物的动作组成,分别是虎戏、鹿戏、熊戏、猿戏和鸟戏,有打油诗云:“健身五禽操,虎鹿熊猿鸟,形神兼具备,长练永不老。”可见除了“鸟”以外的“虎、鹿、熊、猿”都可以叫做“禽”,因此犬当然也属于这个广义概念的“禽”。

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则对《说文》进一步解释道:“臭,禽走臭而知其迹者犬也。走臭犹言逐气。犬能行路踪迹前犬之所至。于其气知之也。故其字从犬自。自者、鼻也。”这样的解释已经非常明白了,可见我们上文依据古文字字形对“臭”字构字理据的理解是正确的。

   三、“臭”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综上所述,“臭”字的构字理据由“犬”与“自”两个构件组成,它的造字本义当为辨识气味的动词含义。例如:“禽走臭而知其迹者,犬也。”(《说文解字》)又如:“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梁而至者,则瞲然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嗛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荀子·荣辱》)这段话的意思是:假如人生下来后从来没有看见过牛羊猪狗等肉食和稻米谷子等细粮,只见过豆叶之类的蔬菜和糟糠之类的粗食,那就会认为最满意的食物就是这些东西了;但如果一会儿显眼地有个拿着肉食和细粮的人来到跟前,他就会瞪着眼惊奇地看着它说:“这是什么怪东西呀?”他闻闻它,鼻子里闻不出什么不好的味道;尝尝它,嘴里感到很舒服;吃了它,身体感到很舒服;那就没有谁不抛弃这豆叶糟糠之类而求取那肉食细粮了。其中的“臭之”就是“嗅它”,后来由于“臭”有了专门表示气味的名词意义,于是“臭”字作为辨识气味的动词含义就又增加一个“口”旁,写作“嗅”了。

辨识气味叫做“臭”,于是辨识到的气味也叫做“臭”,这就是“臭”字可以泛指各种气味的名词义。例如:“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诗经·大雅·文王》)这两句诗的意思是:上天行事总是这样,没声音没气味可辨。效法文王的好榜样,天下万国信服永远。其中的“臭”指的就是各种气味。再如:“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孟子·尽心下》)这段话的意思是:口舌对于昧道,眼睛对于颜色,耳朵对于声音,鼻子对于气味,手脚四肢对于安逸与否,都是人的本性。这其中的“臭”指的也是各种气味。

顺便说一下,造字之初用作动词“辨识气味”意义的“臭”本是读作xiù的(即嗅觉的“嗅”的读音),而当这种“辨识气味”的意义引申出表示各种气味的名词义之后,为了区别词义,于是便将名词义以及后来产生的形容词义和副词义的“臭”读作chòu了。

“臭”字既然可以泛指各种气味,那么它也可以特指好的气味。例如:“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易·系辞上》)这段话的意思整体理解就是:两个人只要同心协力,那么他们的锋利足以把坚硬的金属斩断;同心同德的人的意见给人的感觉,那美好的味道就像嗅到了芬芳的兰花香味。又如:“性类纯美,臭味芬香。”(汉·仲长统《昌言·论天道》)又如:“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宋濂《送东阳马生序》)此处的“容臭”乃是古人的随身佩带的香囊。又《礼记·内则》:“衿缨,皆佩容臭。”郑玄注:“容臭,香物也。”陈澔集说:“助为形容之饰,故言容臭,以缨佩之,後世香囊,即其遗制。”孙希旦集解:“容臭,谓为小囊以容受香物也。”以上这些例子中的“臭”都应该指的是好气味。

“臭”字既然可以泛指各种气味,那么它当然也可以特指不好的气味。例如:“今予命女,无起秽自臭。”(《尚书·盘庚》)予:指盘庚,殷商君主。起秽:捞起秽物。相传盘庚率众自奄(今山东曲阜)迁都于殷(今河南安阳之时,臣民群相嗟怨。盘庚便用这句话严加训斥,意谓现在我命令你们,不要像捞起秽物那样,惹得自己一身臭,自己作贱自己。可见其中“臭”的意思是指不好的气味

又如:“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漏庮、奇臭以鼻异;疾、痒、凔、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 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荀子·正名》)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眼睛可以识别事物的形状、颜色、材料;耳朵可以区别声音的清晰、混杂、杂乱,乐曲的和谐;嘴巴可以区别甜、苦、咸、淡、辣、酸以及各种怪味;鼻子可以区别香、芳香、芬芳、馥郁、腥、臊、马膻气、牛膻气以及各种怪气味;身体可以触觉到痛痒、寒凉、炎热、润滑、粗涩、轻、重;心可以区别舒畅、憋闷、喜、怒、哀、乐、爱好、厌恶、欲望的情感。心可以验证、认识事物。这段话中的“臭”与“奇臭”都是跟香、芬、郁、腥、臊、漏庮等气味并列的,可见它的意思也是指不好的气味

“臭”字既然可以泛指各种不好的气味,那么也就可以特指其中一种不好的气味,即腐臭、恶臭的气味,如同粪便的气味或者有机物腐烂变质的气味。例如:“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尔忱不属,惟胥以沉。不其或稽,自怒曷瘳?”(《尚书·盘庚》)这段话的意思是:你们只是自找苦头,好比已乘上了船,你却又不渡过去,岂不要腐臭了船上运载的货物?你们不把真诚交付于我,大家就只有一起沉溺了。不想想已往(先帝迁居)的经验,(到时候)自己发怒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这其中的“臭”是指船上货物中的有机物腐烂的气味。又如:“惠公改葬申生,臭彻于外。”(《国语·晋语》)这里的“臭”就是特指尸体腐烂的恶臭气味。又如:“刳而振其犀以嬉,取海水杂粪壤蛲而实之,臭不可当也。”(柳宗元《东海若》)其中“臭不可当”的意思就是臭得使人受不了。

“臭”字再进一步引申,便不具体指什么气味而是仅指惹人厌恶的贬义概念了。例如:臭美、臭招、臭骂、臭名、臭钱、臭棋、臭架子、臭老九、臭皮囊等词语中的“臭”。

再后来,臭的贬义概念又引申出程度深重的意味,有狠狠地、无情地之类的含义,成了形容厌恶、狠毒的贬词。例如:“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生有这些臭排场。”(《儒林外史》第六回)又如:臭打一顿、臭骂一通、臭不要脸等表达中的“臭”。

综上所述,“臭”字的字义演变过程大致为:由动词“辨识气味”(现在写作“嗅”)演变为名词“辨识到的气味”;在表示气味的名词意义时,又由泛指“各种气味”演变为特指某一类气味(好的气味或者不好的气味);在表示不好气味的名词意义时,又由泛指“各种不好的气味”演变为特指某一种不好的气味(腐臭或恶臭的气味);在表示不好气味的名词意义时,又由实指气味虚化为仅指惹人厌恶的贬义概念了;而这种惹人厌恶的贬义概念是属于形容词的意思,由此又可引申为表示程度深重的副词意思来,即“狠狠地、无情地”一类意思。这大概就是“臭”字字义演变的来龙去脉及其传承源流。

根据上面对“臭”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臭”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和向下的箭头均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需要说明的是,关于“臭”字的读音,愚以为,只有作动词用(相当于“嗅”)的时候才应该读作xiù,其余各种词义特别是用作名词的时候都应该统读为chòu,哪怕是表示好气味的“其臭如兰”也应该读作chòu。然而,1985年公布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却将“乳臭”和“铜臭”两个词语中的“臭”审读为xiù,这是值得商榷的。无论是“乳臭”还是“铜臭”都是指的气味而言,是名词,没有必要采用动词的读音,更何况“乳臭”和“铜臭”也并非是褒义概念,没有必要忌讳chòu的读音,即便是像“其臭如兰”中表示褒义概念(好气味)的“臭”,也没必要以今解古地去读作xiù,因为今人讨厌“臭”,而古人未必讨厌“臭”,“臭”也有表示好气味讨人喜欢的时候。

就拿李商隐《为桂州卢副使戡谢聘钱启》中的对偶句来说吧:“丙科擢第,未全感于桂香,盛府崇知,却自惊于铜臭。”其中“桂香”对应“铜臭”,谁都知道“香”与“臭”是绝无争议的一对反义词,有什么理由要将“铜臭”的“臭”读为xiù呢?让人听起来很像是“铜锈”。另外,“书香”也是与“铜臭”相对的,其实书未必香,只是由于读书有益方觉其香;铜也未必臭,青铜器臭吗?铜只是由于沾染了钱字才有人说它臭的,其实这也不过是人们用词的感情色彩而已。即便退一步来看,既然感情上都变“臭”了,又何必还要将其变读为xiù呢?看来骨子里还是觉得铜铸的钱不臭,它同“桂香”与“书香”一样的不臭,所以才勉为其难地读为xiù。故此,愚以为“乳臭”和“铜臭”这两个词语中的“臭”不必审读为xiù。至于什么自古以来“约定俗成”一类的理由,愚以为“审音”的时候对于历史上一些不合理的“俗成”,就应该做出新的合理地“约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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