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余克胜

大地菲芳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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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5月03日 总第200期

1.未见其人先闻其名

关公一清楚地记得，他到城关实验小学报到那天是农历7月15日。农谚云：七月半，蚊子嘴尖似钻，日头晒化王八蛋。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天，也是蚊子最厉害的时候，更是他第一次听到余克胜这个名字，有如雷贯耳的感觉。他本来心情就很不好，加之炎热和蚊虫叮咬，心情更加烦躁——他在师范学院学习成绩全校排名第一，毕业分配不但没能留校，连中学也去不了，直接分配到小学当老师。他感到委屈、伤心、不公，感到命不如人，他有些气馁。但也毫无办法，谁叫自己是“黑五类”子弟呢？他不能怨恨父母，他们已经被打入社会最底层，长年累月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作，还要经常被批斗，罚跪，罚爬街。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供养他读书，他能怨恨他们吗？他只能怨恨自己投错胎——明朝崇祯皇帝朱由俭，上吊前挥起宝剑砍杀亲生女儿长公主，说，汝何生帝王家？就是怪她投错胎；天蓬元帅投错胎都没辙，他投错胎能有什么办法？导师劝慰他说，关公一，我送你三句话：小学，是学生小，老师并不小；中学、大学是学生大，老师不一定大。善待自己，也善待学生。导师的话耐人寻味，想想也是这个理。他不高兴也得高兴地到小学报到去了。他本以为校长会看重他这个大学毕业生，不料校长看了他的文凭、毕业档案和派遣证，像看一泡狗屎一样轻贱，面无表情，漠然扫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

旁边的主任说，我们学校老师最高学历是中师，他可是大学的！

校长说，大学又怎么样？他能对付得了余克胜我才算他能。

主任说，不妨让他试试？

校长说，让他试？还不如从大路上拉个扛粪铲的农民或耍大锤的工人来试效果好。

关公一明白，在校长眼里，他连目不识丁的农民、工人都不如。他心里想，余克胜何许人也？为何这般难对付？

时值暑假，白天无事，晚上乘凉听赵、钱、孙、李老师聒淡（聊天，侃大山），聒淡，聒淡，忘记吃饭。老师们聒的最多的就是一个叫余克胜的学生。他喜欢听人聒淡，并且喜欢把听到的故事记录整理成书面文字。

——余克胜头戴柳条箍，身披伪装网（他用柳条和花藤编制的），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狙击手潜伏在赵老师家不远处的冬青树丛里，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赵老师家的大门和附近的茅厕。一只花蝴蝶在熹微的晨光中翩翩飞舞，轻盈地落在余克胜伪装网的花朵上，抖动着触须。一只小鸟飞来，停落在余克胜头上的柳枝上，翘了翘尾巴，很好听地叫了两声，好像说，很好，很好。余克胜一动不动地潜伏着，他很有耐心，也很自信，绝不会失手。他已经侦察多日了，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赵老师就会开门上茅厕。茅厕里一个大粪缸，粪缸前长着一棵小竹子，青枝绿叶，斜斜地歪向粪缸，像是要去闻臭一样。赵老师上茅厕，总是用手拽着那棵竹子拢劲。昨天晚上，他已经对竹子做了手脚，用刀斜插下去切断主根，还给竹子浇了水，竹子依然青枝绿叶生长在那里，不会露出丝毫破绽。果然，赵老师开门出来了，提着裤子，匆匆走进茅厕。不一会，茅厕里“哦呀！”一声，接着是“噗通”一声。余克胜快活的真想大叫一声“好！”但他没有叫，他用手捂着偷笑的嘴巴，在草地上无声地打了一个滚，像狐狸一样溜走了。

他根据赵老师聒淡时的讲述，加上合理想象，整理成以上这段文字，拿给赵老师看。赵老师说，没错，是这样，应该是这样。他上课捣蛋，我批评了他，他就怀恨在心。我年老便结，如厕拢劲时拽着那棵竹子搭把劲。他把竹根切断，上面浇上水，竹子青枝绿叶好好的，我哪里知道？蹲下拢劲时一拽竹子，竹子拔出来了，我仰面朝天倒在粪缸里，弄得一身屎尿。他捋捋头发，摸摸胡子，拍拍衣服。好像那里面还有屎尿。摇摇头，狠狠地抽起香烟来。

——余克胜躲在街角一根水泥电线杆后面，向学校方向张望。他已经观察多日了，这个时候，钱老师提着菜篮子，从这里匆匆走过，到菜市场去买菜。果然，钱老师来了，两条大辫子束在一起，在身后悠来荡去。他迎面走过去，说声“老师早。”与钱老师擦肩而过，顺手把一个东西挂在钱老师的辫子上。钱老师丝毫没有觉察到，径直向菜市场走去。街上的行人对钱老师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钱老师拍打拍打衣服，衣服是今早换的，很干净，无可挑剔。心想身正不怕影子歪，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回到家里，洗头时才发现，辫子上挂着一个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一行字：我是骚婊子！

他把整理出来的文字给钱老师看，她说，对对对!绝对是这样。她义愤填膺地说，余克胜的坏，不是一般的坏，是阴坏——他把癞蛤蟆装进一个女同学的书包，吓得女同学尖声哭叫。我批评他几句，他就记住了，报复我，——我还没有结婚，叫我怎么嫁人啦？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声音也哽咽了。

——余克胜坏笑着，把一泡狗屎弄到瓦片上，把瓦片放到屋顶上，狗屎晒干了，他拿下来，把狗屎研成粉末，用纸包好，装进衣服口袋里。他坐在孙老师家的客厅里，耳朵听着孙老师滔滔不绝的教育，眼睛却盯着敞开的卧室门，看到床上挂着蚊帐，铺着凉席，叠着毛巾被，心里偷偷发笑。他趁孙老师到厨房冲水的空儿，迅速把纸包的狗屎粉末撂到蚊帐顶上。

孙老师看了关公一整理的文字，说，是这样，肯定是这样。这个余克胜，屙屎狗都不吃，太调皮捣蛋了。我把他叫到家里，好心好意教育了半天，中间我去厨房冲了一壶水。晚上睡觉老是闻到一股狗屎臭，我起来把毛巾被使劲抖了抖，把席子抹一遍，睡到床上还是闻到臭。我用扇子在蚊帐里使劲扇了一会，睡到床上闻到更臭了。我把蚊帐撤下来，这才发现蚊帐顶上撒了一泡狗屎粉末——余克胜真是坏脱卯了。

李老师接过话茬，说，余克胜在哪个班，哪个班就被他搅和了，全班学生都怕他，他的作业，都是叫同学代写的，遇到考试就交白卷，所以一连留了三次级。他经常捉弄同学。一次有个学生向我报告，说余克胜让他吃屁。我说你傻啊？让你吃屁你就吃？学生说老师你不知道，余克胜捂着腰说腰疼不能弯腰，叫我帮他把鞋拔一下，我弯腰帮他拔鞋，他对准我嘴放了一个闷屁，臭得我呕吐了半天。你说这样的学生谁敢要？谁教他谁倒霉。教师们哭笑不得，摇头叹息，一时无语。

关公一心想，千万不能抓阄抓到他！

没成想怕鬼有鬼，抓阄恰恰让他抓到余克胜了。

小学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年富力强教学水平高的教五六年级，是高小教师；教学水平低的和初出茅庐的大中专毕业生教一至四年级，是初小教师。体弱多病的高小老教师自愿教初小的当然也可以。就跟中学里分高中教师和初中教师一样。每个年级根据班级数首先任命班主任，譬如这个学校三年级有六个班，任命六个班主任，关公一是其中一个。具体当哪一个班的班主任，还不知道。教导主任和六个班主任一起，把三年级学生名单平均分成六摊，家庭成分高低，学习成绩优劣，品学兼优和调皮捣蛋的，男生和女生，都调整搭配好，得到六个班主任认可了，然后从左到右，把六摊学生名单，标上一二三四五六，开始抓阄，抓到一的就是三（1）班班主任，关公一抓到三，就是三（3）班班主任。张榜公布，在教室门口挂上某某班级牌子，学生就会自动到所在的班级教室去，班主任和任课教师，就知道应该到哪个教室去就职上课。整个过程，关公一是聋子耳朵——配头。因为他对学生情况一无所知。

他从教导主任手里接过三（3）班点名册，扫一眼，没有余克胜，心中窃喜，大步流星跨进三（3）班教室去就任。

2.见到其人不知其名

他刚走进三（3）班教室门，一个学生一头撞进来，把他撞了一个趔趄。那个学生满头大汗跑到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坐下来。一把扯下书包，重重地掼在课桌上，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根本没把他这个班主任放在眼里。他大人不记小人过，登上讲台，自我介绍，我叫关公一，刚毕业分配到这所学校，担任你们的班主任，以后班里有什么事就找我。现在我来点名认识一下同学们：

周丽丽——

点到名的学生站起身说，到！

张和平——

一个瘦瘦的男孩，戴着花格鸭舌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他一眼，扭身站起时伸手摸一下同位女孩的脸，阴阳怪气地答：来——了——

引得哄堂大笑。

点到最后一名学生：余新宇——

没人应答。

他一连点了三次名，喊了三声余新宇，没有人应答。

他扫视全班学生，问，余新宇来了没有？班长胆怯地小声说，来了，撅撅嘴，示意坐在后排的那个男孩。关公一指着那个男孩厉声说，你站起来！他很不情愿地站起身，一对小眼睛眯缝着，向他射来蔑视的光芒，翘翘的鼻子耸了两下，哼了两声，好像对关老师嗤之以鼻。他比全班所有的学生都高大敦实，头大，手大，脚大。粗脖子，粗腰身，粗腿，粗胳膊，站在那里，像一截粗树墩，像一个倭瓜。这是关公一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节课，还没上课，点名就碰了钉子，他很窝火，厉声问，我点你名字你为什么不答？

他轻描淡写地说，俺不叫那名字。

关公一不容置疑地说，这点名簿上明明印着你名字，难道是我念错了？（导师曾经教导说，点名时如果遇到冷僻的字不认识，千万不要冒失地猜读，一旦读错，就会遗为笑柄，就会被学生看不起。你只要把这个学生丢在一边不点名，等全班点完名，说，还有哪位同学没点到？那个学生会自己报上姓名的）关公一确信余新宇三字没念错，因而理直气壮。

他也理直气壮说，那是俺爹俺娘给俺起的名，俺爹死了，俺娘跑了，俺还要那名字干哈呢？

关老师觉得好笑，说，谁的名字不是父母起的？难道是自己起的？

他觉得一点不好笑，说，俺爹俺娘给俺起的名儿不好，余新宇——鱼腥鱼——鱼还是腥臭的鱼，不好，我不要。我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叫余克胜。

哦！原来他就是余克胜。

3.登门造访吃闭门羹

关公一心想，小学生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余克胜也就十来岁的样子，难道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三太子？顽皮，搞恶作剧，是儿童的天性。当老师的只要细心、耐心，有爱心，循循善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位教育家说得好，只有不会教的教师，没有教不会的学生。我就不信教不好余克胜，对他没有一点办法。

没想到初次见面，余克胜就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也不计较，其实名字不过是人的一个符号，只要不叫猪狗，叫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要叫余克胜，就让他叫不就得了？

关公一对教导主任说，既然余新宇自己改名叫余克胜，老师、学生都叫他余克胜，干脆把点名簿和学籍表上的余新宇改成余克胜吧。

主任说，不行不行，改名字要带户口本到派出所办理，那不是学校的事。

关公一决定帮他办理改名字的事。放学时，他说，余克胜，我到你家家访好吗？

余克胜说，不要你家纺。抓起书包，一溜烟跑了。生怕关老师跟踪追到他家似的。

班长说，他家就在大浴池后面的垃圾堆旁边，你只要看到那里最矮最小的一间房，就是他家——老师，你可不要说是我讲的，他要是知道是我讲的，一定会打我的。

关公一说我就那么傻吗？班长笑了。

关老师走到大浴池后的垃圾堆边，一眼就看到那间又矮又小的房子，孤零零的，很戳眼。像鳞次栉比的高楼大房旁边丢了一个火柴盒，矮小得不能再矮小，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四面围墙是用碎砖烂瓦石头块和水泥砂浆垒起来的，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他用手摸着推了一把，却很牢固。房顶是旧油毡破瓦片烂木板搭盖的。没有窗户，一个门又窄又矮，货真价实的寒门，弯腰侧身才能进去。他敲敲门，屋内有动静，却没人吱声。他知道余克胜在里面，不愿开门，让他吃闭门羹。他也不急，在屋外抽烟溜达。心想这屋子又矮又小，冬冷夏热，怎么住啊？

落日的余晖洒在这间小屋上，小屋子反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他眼睛一亮，惊奇地发现，小屋子墙上的碎砖烂瓦石头块，看似没有规则其实都是很有规则地排列镶嵌啮合在一起的，三角形与三角形的对接形成了大小不等的长方形、正方形、矩形、菱形，不同形状的烂瓦片、石头块镶嵌在缝隙间，构成了形态奇异的画面，像小山，像河流，像田地，像池塘，像楼台，像云梯。屋顶黑色的油毡，黄色的瓦片，灰色的木板，不规则的形状组成了有规则的图案，像巨炮，像大鸟。在火红的晚霞映衬下，整个小屋，像童话中的小木屋，像毕加索的图案画，像建筑大师梁思成和绘画大师张大千联袂合作的佳构。他目不转睛地观看者，欣赏着，这是谁因陋就简创造了这个美丽的小屋呢？

“补锅、锔碗，钯脸盆唻——！”不远处一声嘹亮的吆喝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位老妇人挑着一副小巧的担子，一头是一个小风箱和一些小物件；另一头是一个小炭炉和一些小物件，扁担上下闪动，像一只大鸟，奋飞而来。她在小屋门前歇下担子，疑惑地问，你找哪个？

关公一说，我是余新宇的老师，来看看，想帮他办一件事。

哦，是老师啊，请屋里坐。

小屋门开了，余克胜拎着一个煤球炉出来，喊一声“奶奶。”很麻利地从担子上卸下小炭炉，把里面的炭火倒进煤球炉里，添了几个煤球，又麻利地从担子上卸下小风箱，对准炉门，“啪嗒，啪嗒”拉动风箱，煤球炉里窜出蓝色的火焰，他把一个小钢精锅坐到炉子上，煮晚饭。

关老师低头侧身钻进小屋。屋内一张床，一个小方桌，两个小凳，一把破藤椅，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真是家徒四壁啊！不过四壁的墙用石灰水刷得很白，屋内显得很干净。老妇人的头发全白了，满脸烟火色，皱纹像纵横交错的沟壑，眼泡肿胀，蓄满了辛酸、痛苦和不幸。她让关老师坐到藤椅上，她坐在床沿，未曾开言，先是一声长叹：唉——

似有无尽的酸楚，无尽的苦水，要倾倒出来。

4.奶奶诉说同病相怜

她说，我儿子也是老师，被打成右派，送到白湖农场劳改。临走我对儿子说，儿啦，你犯了法，犯了罪，但你没有杀人放火，没有抢劫伤人，没有犯死罪，好好劳动，好好改造，回来俺们还是一家人，还有奔头。没成想，等到放回来，他已经皮包骨头，只剩一口气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是家中的顶梁柱哇，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为他治病啊！我卖掉房子，卖掉家具，卖掉所有能换钱的东西，为他治病。结果卖完所有的东西，也没能保住他的命，他死了，眼睛睁得很大，很怕人，不闭眼。儿媳妇守了一年寡，实在生活不下去了，才改嫁走了，我不怨她。丢下我们奶孙俩，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啊！幸亏这里盖大楼，我的小孙儿就拣碎砖头烂瓦片，工人师傅问他，小家伙，你拣这些东西干啥呀？孙儿说，我和奶奶没房子住，我拣这些东西盖房子呀！工人师傅心肠好啊，工地上的断砖烂瓦，用剩的泥浆砂浆破油毡多的是，他们就帮着搭建了这个小房子，我们奶孙俩才有了安身的地方。我操起爷爷留下的担子，给人补锅、锔碗、钯盆，换些买米买煤钱，菜就从菜市场拣些人家丢弃的菜帮菜叶腌成下饭的小菜，总算能活命啦。

唉——！老妇人又叹一口气说，再穷再苦我也要让孙儿念书啊！可是，他好像跟学校、跟老师、跟同学有仇似的，处处作对，搞得学校冷落他，老师讨厌他，同学害怕他，一家不喜欢小余，小余不喜欢一家。我打他骂他，他也改不了，犟啊！

关老师问，他爸爸在这所小学工作过吗？

奶奶说，是啊，就在这所学校被打成右派的。

哦，关公一明白了，这孩子把“杀”父之仇全部记在学校账了，他要报仇雪恨！这笔账怎么算呢？谁也不知道，他更不能知道了。

余克胜从门口伸进头说，奶奶，甭跟他废话。他眼眶里蓄满泪水，地包天的下齿紧紧咬住上唇。仇恨的眼光像要喷出怒火，扫射关公一一眼，又缩回头去。

奶奶说，小孩子不懂事，老师多担待。

想到家父的遭遇，关公一真有同病相怜之感，他说，老人家，我能理解，我父亲也是右派，受尽了折磨。我大学毕业，同学都分到中学，我却分到小学，人到弯腰树，不得不弯腰。我一定尽心尽力培养教育帮助你的孙儿，让他完成学业，将来有了工作，也好孝敬奶奶您啊。

她说，那敢情好！

他说，我今天来，是想帮你孙儿到派出所改个名字。

她立刻警觉地说，名字是他爹娘起的，干嘛改名字？

关公一说是这样，他爹娘起的名字余新宇，寄托着美好的希望，希望他生活在新宇宙新天地里，当然好。点名册和学籍簿上也是余新宇，小孩子从字音上理解，余新宇——鱼腥鱼，他说，鱼——还是腥鱼，不好，怪难听的，他给自个儿起名叫余克胜，余，是我的意思；克胜——克敌制胜。他有志气，名字叫起来也响亮。叫他余新宇他不答应。他自己要叫余克胜，老师同学也都叫他余克胜。改名字，必须拿户口簿到派出所改，所以……

奶奶听明白了，说，鱼——腥鱼，是不好听。改就改吧。她把户口本交给关公一，关公一就带着余新宇到派出所去改名字。

值班民警听了他说明的情况，说，什么腥鱼，臭鱼的，改吧——给三块钱手续费。余克胜刚要说话，关老师阻止了他，掏出三块钱给民警，民警就把户口本和户籍簿上的余新宇改成余克胜，分别盖上小圆戳。关老师对余克胜说，从现在起，你就真的叫余克胜啦。余克胜上下瞅了他几眼，没有出声。

5.打架惹祸拒不认错

班长慌慌张张跑进办公室向关老师报告，余克胜把张和平的头打破了。他赶紧跟着班长往教室跑，他按捺不住气愤，质问余克胜为什么打人？余克胜理直气壮地说，他不是好人，他是坏人。关公一看到张和平头上已经被校医包扎了一圈纱布，歪戴着花格鸭舌帽，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像在瞄准射击，又像在窥探隐私，真有点像电影、舞台上的特务。当然，凭外貌断定人家是特务，是坏人，那是不行的。是不是坏人，要看事实，要有证据。他问余克胜，你凭什么说人家是坏人？你有证据吗？

有！余克胜大声说，他在男女厕所中间的隔墙上挖个洞，从洞口偷看女人屁股，耍流氓，不是坏人是什么？

关公一问张和平是这样吗？

张和平说，我只随便瞟一眼。

不是随便。余克胜说，我亲眼看见他挖洞挖了好几天，洞挖好了，故意蹲在那里假装解手，扒着洞瞅一会，就笑，瞅一会，又笑。这是随便瞟一眼吗？

张和平理屈词穷，低下头去。

关公一对余克胜说，你打人是不对的。

余克胜抗辩道，打坏人为什么不对，难道打好人才对？

关老师一时无语。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他们简单地把人分为好人和坏人，看见银幕或舞台上出现一个形貌丑陋，形迹可疑的人，便喊道：坏人！看到英俊潇洒满脸笑容或一派正经的人物，便说，好人。他们把社会人群也分为坏人和好人。余克胜当然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那么，整父亲的人，把父亲打成右派的人就肯定是坏人了。他把这所小学的老师、同学，都看成是整父亲的坏人。他们就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因而他对学校的老师、同学充满仇恨，恨之入骨，伺机报复。每一次报复，他都会感到痛快，感到解恨，感到是对父亲的最好祭奠。他听到赵老师跌进粪缸的声音，像听到仙乐一般乐不可支，高兴得在地上打滚。他听说钱老师在街上出丑，回到家里气得哭了。他快乐的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连翻了两个筋斗……他对老师们的恨，是从骨子里发出的，是连带着脉脉血缘的。这个容易理解。他对同学张和平的恨，下手那么重，又是为什么呢？张和平并没有妨碍他，更没有整过他父亲，他为什么要打他，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这只有一种解释，他浑身充满着正气，疾恶如仇，见了坏人绝不姑息，绝不袖手旁观，而是挺身而出，该出手就出手，毫不留情。他的本质是好的，他的心灵是纯洁的。关老师想把这件事敷衍过去，对学校、对张和平家长有个交代就行了。便对他说，不管怎样，你把同学头打破了，就是错，你写一份检查给我。

他说，不写。

为什么不写？

我没错。

难道你把人打死才算错吗？

打死我偿他命。

关老师只好到张和平家“穿长大褂子”（方言：赔礼道歉说好话）。张和平父亲不原谅，说，俗话说，狗咬一口——白米三斗。他是人，把我儿子头打破了，不赔三斗白米恐怕讲不过去吧？关老师说他家喝稀粥都喝不周全，上哪儿去搞白米三斗？再说，你儿子这么一点大就挖洞看女人屁股，这可是道德品质问题——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小洞不补，一烂二尺五。老师不许打人，但要让我看见了，我也要打他——道德品质败坏，后果不堪设想啊！（没想到关公一这吓唬家长的话，竟然成谶。张和平成年后，因多次强奸幼女被判处死刑枪决了。）

张和平父亲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就不说二话了。

5.热脸蹭臀拒不领情

寒冷的冬天携带着刺骨的北风来了，北风露出狰狞的面目，嫌贫爱富地把尖锐的刀子刺进穷人的破衣烂袄，毫不留情。余克胜赤着双足趿拉着两只破鞋，笼着双手，缩着脖子，从校园里走过。关老师看见了，顿生怜悯恻隐之心。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他叫住余克胜，说，你到我宿舍来一下。他不情愿地说，我要回家煮晚饭，奶奶快回来了。关老师说，就两分钟，不耽误你煮晚饭。他跟着关老师走进宿舍，说，干哈呢？关老师拿出一双袜子，一双半新的鞋子，说，送给你。他说，我不要。关老师叫他坐下，亲自帮他把鞋袜穿上，把他的破鞋扔出门外，说，你回家吧。他站起身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关老师因事出门，看见给他的鞋袜，丢在地下。那双破鞋不见了。唉，真是热脸蹭人冷屁股，你关心他，他不领情。

关老师想起了《礼记▪檀弓下》的故事：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饥者而食之。有饥者，蒙袂、辑履，贸然而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余克胜没读过这样深奥的古文，怎么也懂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呢？哦，关老师明白了。他虽小小年纪，贫寒交加，但他也有自己的人格尊严。大概是我的举止态度有黔敖的架势，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激怒了他，才使我的热脸蹭了他的冷屁股。这是我的错，我要注意方式方法，真正从心灵深处同情他、关怀他、爱护他。在言语态度上体现真诚，切不可像黔敖那样，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被帮助的余克胜面前。

关老师带着那双鞋袜，不请自去，走进余克胜家的小屋。奶孙俩坐着小凳，扒着小方桌，在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两碗稀粥，一碟腌菜，余克胜吃得呼噜呼噜的。奶奶见是关老师，忙起身让座。关老师忙说，你俩吃饭吃饭。便坐在破藤椅上说，我小时候上学，学校离家七里地。我家穷，我只有一双旧鞋，冬天下雨下雪，我把鞋装在书包里，赤巴脚踩着泥泞积雪，步行七里路，到学校门口，在池塘里洗洗脚，穿上鞋子进教室。放学了，脱下鞋，赤巴脚走回家。今天看见余克胜赤脚穿着破鞋，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心里很不好受。我想送给他一双鞋袜，鞋袜不是崭新的，你们如果不嫌弃就收下。

奶奶放下碗，说，哦呀，老师心肠好，怎能不收呢？孙儿，快谢谢老师。

余克胜只顾呼噜呼噜喝粥，一言不发。

关老师放下鞋袜，又掏出十元钱（这可是他一个月工资的四分之一啊）这点钱也请你们别嫌少。奶奶非常感激，连连道谢。关公一赶紧起身告辞。

他刚钻出门没走几步，那双鞋袜和那张纸币便追着他，飞出小门，打在他的脚后跟上。小屋内传出奶奶的责备声：犟瓜，别不识好歹。

又传出余克胜的声音：就不要！

6.投笔从戎当上英雄

关老师真心诚意想帮助余克胜，好心好意送给他的钱物，却被他不识好歹不通情理地扔出来打在身上，那钱物没什么分量，打在身上当然不疼。但却像一记重锤像一块飞砖，砸在关老师的心上，令他心颤、心寒、心疼、心冷——他想我这是怎么啦？这不是犯贱吗？这不是热脸蹭人冷屁股反而被人砸一脸屎吗？何苦来哉？我与他非亲非故，无恩无怨，犯得着委曲求全卑躬屈节吗？他穷困，他无助，他孤儿寡奶，他可怜，与我何干？又不是我造成的。他不学好，调皮搞蛋，惹是生非，即使他违法犯罪，锒铛入狱，甚至被枪毙，又与我何干？路灯和高楼上的灯光，投射在小屋门前的空地上，亮亮堂堂，一览无余。那钱那物，清晰地近在脚边，好像在暗示他，捡起来，走人，从此不再管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明媚皎洁的月亮，静静地冷冷地注视着关老师，看他到底怎么办？他心里想，既然决定真心帮助他，就不要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想得那么多。他把我送给他的钱物扔出来，我不拣不拿不要，看他怎么办？想到这里，关老师假装没看见，大踏步走了。

奶奶追出门来，望着关老师远去的背影，望了很久很久。她把钱物捡回去，拉住孙儿语重心长地说，你的这位老师是好人好心！他干嘛同情咱，帮助咱？他与咱非亲非故，又不欠咱。他自幼家贫，吃过苦，遭过罪，父亲被打成右派，他懂得咱的苦楚，理解咱的遭罪，他是真心想帮助咱，咱可不能伤他的心啊！孙儿，做人要讲良心，不能把人家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余克胜的心里也在激烈地翻腾，是啊，关老师刚分配来学校，我父亲被打成右派，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他不像其他老师那样，他没有看不起我，也没有动不动就批评我。他处处关心我，呵护我，帮助我，他图个啥呢？我却处处跟他作对，这岂不是分不清好坏，看不明黑白，瞎了眼吗？这岂不是恩将仇报吗？那我还算是人吗？还算是堂堂男子汉吗？他眼里含着泪花，对奶奶说，奶奶，我错了，我对不起关老师。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学习，好好念书，不辜负关老师的一片好心。

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余克胜一旦幡然醒悟，他的聪明才智就显露出来了。他攀登在书山的崎岖道路上，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他在学海中遨游，劈波斩浪，弄潮翻波，击楫中流，一桨一楫，一篙一橹，是那么有力有气，有声有色。许多老师认为这简直就是奇迹，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他们不相信余克胜这样的坏学生学习成绩能如此直线上升，更不相信余克胜这个坏脱卯的坏学生竟然能够改邪归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绝不相信关公一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教师能把余克胜教育好。他们说，等着瞧吧，好戏会在后头呢！

好戏确实在后头，关公一把余克胜作为特型演员挑选进宣传队，让他扮演京剧样板戏《沙家浜》中的胡传魁，在“智斗”中一亮相，他那粗胖的身段，他那瓮声瓮气沙沙莽莽的唱腔：“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只有十几个人唻七八条枪……”一下子就赢得满堂喝彩。他接着唱：“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晕头转向……”他忽然在台上做晕头转向状，头左右前后摇摆，身体扭来扭去，脚步跌跌撞撞。逗得观众大笑。关老师知道他忘词了，赶紧提词：“多亏了阿庆嫂！多亏了阿庆嫂！”他听到提词，一下子想起来了，接着唱：“多亏了阿庆嫂，她教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她那里提壶续水，面不改色，无事一样，骗走了东洋兵，我才躲过大难一场……”观众纷纷议论，这个小胡司令真是绝配，演得太好太像太逼真了，比大人演还得味！演出结束，关老师大大表扬了他，特别表扬他在台上忘词不慌不乱，随机应变，好！他却忸怩红脸，很不好意思——其实他心里是非常开心的。当时关公一把刚会走路的女儿带在身边，外出演出也要带着她，很不方便。余克胜就不由分说，从关老师怀中抱去女儿，背在背上。演出结束，他又背着关老师的女儿送回家，然后他才回家。关公一真的很感谢他。

不久，关老师调到西县一中工作，余克胜也顺利地考入一中读书。中学毕业那年，正赶上部队招收应届中学毕业生，他报名参军，体检合格，带队的军官很喜欢这个粗壮结实朴素机灵的余克胜。临走那天，关老师和奶奶到车站送行，彼此要说的话很多很多，但都来不及说了，只有洒泪而别。

一天，关公一正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业，一个教师举着一张报纸大呼小叫走进办公室，快来看，余克胜当英雄啦！关公一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夺过那张报纸，那是一张京城大报，头版头条：温州女当街遭劫解放军勇斗歹徒——

本报讯，昨天上午10时，一位来京办事的温州女士，在昌平被三个歹徒抢去皮包，内有巨款和许多票证。路过的解放军战士余克胜见状，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与三个歹徒展开殊死搏斗，身中数刀，血洒街头，但他仍然死死揪住歹徒不松手。在闻讯赶来的警察协助下，将三个歹徒全部抓获归案。目前，英雄战士余克胜正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许多市民、学生自发到医院看望、慰问英雄战士……

关公一激动的跳起来，拿着那张报纸，跑出门去，找奶奶报信去了。

关公一请了假，陪同奶奶登上晚间北上的列车，次日清晨，来到北京市第一人民医院。走进病房，见余克胜头上裹着纱布，连眼睛也蒙起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给余克胜喂食，那姑娘一回头，关公一一眼认出了原来是当年的学生周丽丽。周丽丽说，她小时候跟随父母来到西县，父母做生意，他在城关实验小学读书。后来跟随父母回家乡发展，成立了一个公司。最近他出差到京城办事，不幸遇到歹徒抢劫，又幸而遇到余克胜出手相救。余克胜一手拉着奶奶，一手拉着老师，高兴地笑了。部队首长也来看望慰问余克胜，首长跟奶奶说，以后余克胜退伍转业，部队一定和地方联系，让地方给余克胜安排好工作。

7.转业归来难以安排

余克胜因面部受伤，形象不佳，不久就退伍转业了。回到家乡，地方有地方的搞法，先安排他到百货公司当营业员，公司经理说，他站在柜台里，那形象，谁敢来买东西？不要，不要；又安排他到公安局当刑警，局长说，他那形象，连好人也会被吓跑，怎么抓坏人？他本人就像个坏人，不要，不要。局长就是当年的班长。关公一去说情，局长说，老师啊，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余克胜这样的人，他父亲是右派，这样的人在公安系统是不合适的。再说，他手中一旦有枪，脾气上来，还不把我这个局长给崩了？关公一扫兴而归，余克胜说，老师您别费心了，我自己找接收单位。最后他到二轮窑厂当工人，干的活儿又脏又苦又累，但收入够奶孙俩生活了，他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还被评为劳动模范。

周丽丽得知余克胜转业了，打电话要他到温州去。他很高兴，带着奶奶到温州去，在周丽丽父亲的公司里当司机，给老板开小轿车，深得老板信赖。周丽丽爱他，老板就把女儿嫁给他，小夫妻很幸福，奶奶很高兴。

不久，老板去世，周丽丽与哥哥分家，分得一份丰厚的家产。余克胜和周丽丽带着奶奶重返故乡，在原来的小屋处盖起了一幢大楼，兴办了一所私立小学——克胜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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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回乡办学大有收获

克胜小学的硬件非常过硬，教学设施一流，每个教室有空调，滑动黑板，闭路电视，演示屏幕，苏式课桌椅，饮水机，吸尘器和一排供家长听课的固定座椅。教师上课可以同时运用传统教学和多媒体教学。招聘的教师一部分是师范大学本科毕业生，一部分是教学经验丰富的退休教师。原实验小学的赵老师已经去世，钱、孙、李等老师都应聘来到克胜小学。学校有崭新的大巴校车，负责接送学生。每天清晨，校长余克胜亲自驾驶校车，播放着《少年先锋队队歌》和《我们走在大路上》歌曲，行驶在县城的环城公路上，挨家挨户接上学的孩子，中午和傍晚，又把孩子们送到家门口，看见孩子走进家门或家长接到孩子，校车才离开。热情周到的服务，使家长免去了接送孩子之劳苦，保障了孩子的安全。教学质量远远超过了公办小学。家长纷纷把孩子转到克胜小学，实验小学成了一所空巢小学，校长急得在校园里团团乱转，也毫无办法。

不久，克胜小学在小升初考试，小学生口心算和拼音识字三项比赛中夺得第一名。到克胜小学报名入学的学生像潮水一般涌来，学校越办越好，越办越红火。

一天，关公一收到克胜小学的大红聘书，聘请他担任克胜小学的顾问。他捧着大红聘书，热泪盈眶，双手颤抖，不知道是该应聘还是拒聘——拒聘吧，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应聘吧，他已经老得连屁都放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