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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7月01日 总第216期 黄杨木雕刻：老地主 九娃和水凼 —一两代地主的命运 水凼是水凼的小名。水凼的爹叫九娃。九娃在家族兄弟辈排行老九，因此九娃就成了他的名字。 民国二十五年，九娃家已经是九鼎塬上屈指可数的地主之一。有数百亩土地、山林，以及好几座四合窑院。还有一群羊，二十多头黄牛、七头驴子，和五十多个长、短工人。在一年四季旱风不断、雨水奇缺的黄土塬上，像九娃这样的家底，十川九道塬也见不到几个。况且九娃还组织长工和乡民修筑了一道黄土堡，将整个村子围了起来。对外是防止兵匪战乱，对内是关门为府。九娃在九鼎塬上做起了土皇帝。 又过了几年，九娃的哥哥八娃死了。已经有了三房女人的九娃喜欢上嫂子，两人就稀里糊涂地睡在了一起。地主家的事儿，咋弄都有理。再说了，在土财主眼里，自己家的女人和土地是万万不能给别人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嫂子和九娃睡了一年，就生了个头顶有俩旋儿的儿子。这可把九娃高兴坏了。前面的两房女人一个给他生了个女子，另一个给他生了俩傻子。也不知道是老地主作恶多端糟了报应，还是近亲生育畸形胎儿多，反正，俩傻子都是先天有毛病。第三房太太总算不是近亲，连娶带抢，强占了对面塬上一个小富农家的碧玉，可就是雪白个母鸡不下蛋，娶进门五年愣是没有生出个一瓜半枣来。九娃对这三房女人失了兴趣，他淫邪的目光天天天打量着风骚的嫂子，也算天随人愿，他那个烟鬼哥哥适时地死去了，他跟嫂子睡了一年，嫂子就生了一个健康的小子，老地主九娃高兴坏了。满月酒的红火排场自不必说，客人们酒酣兴浓之际，九娃郑重其事地焚香净手，在家谱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藏水凼”三个字，算是跟儿子起了个名字。 水凼十三四岁的时候，晚上拿着自己家的老套筒,拉上几个长工一起去偷沟那边塬上另一个地主的西瓜。看西瓜的长工王三在瓜棚里看到这伙人，又是敲锣又是大喊大叫，水凼很烦，嘴里恨恨地骂着——贼你妈！①敲你妈个屄地锣呀！举枪瞄准，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在夏夜的瓜地里显得沉闷，就像过年的时候放了一个“出溜炮”一样。可是王三却应声倒地，鲜血喷薄而出，挣扎了一会儿就死毬了。藏水凼看都不看王三一眼，带着长工只管在瓜地里挑瓜摘果，满载而去。 紫砂工艺品：老地主 民国三十一年，中原大旱。一批批难民沿着陇海铁路一路向西，逃荒要饭，卖儿鬻女。此时，老地主九娃已年过六旬，他用一碗剩饭换来从杞县逃命来的一对母女。那母亲虽然满脸菜色，但是年龄才刚刚小三十，姿色底子看起来还好，最主要的是奶房胖大，生育力正旺。九娃就把她卖给王岗村的一户富农为妻，转手就赚回来二十斤棉花、一百斤黑豆，还有一担糜子，一头没满月的驴驹子。九娃很满足，黄皮枯皱的老脸上，一双贪婪的眼睛放射出贼亮亮的笑意。 杞县来的母亲被卖掉了，可那女儿还在幼年，十二、三岁的身材干瘦枯巴，就像八、九岁的样子。九娃就把他留在家里当侍女，并给她取个名字叫饭换。饭换在九娃家里白天当侍女，仆人，晚上给老地主当填房，暖脚头。 民国三十六年，陈赓率领陈谢兵团解放了黄河岸边的九鼎塬。紧接着，穿军装挎着盒子炮的土改干部进村入户。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九鼎塬的土改运动开始了，老地主九娃看到形势不妙，就把饭换半卖半送给王三的弟弟王四当媳妇。王四耳朵聋，背又驼，父子三人就靠着给地主扛长工打短工顾嘴。王三被水凼打死后，王四父子没钱安葬，又害怕小地主水凼再来寻隙滋事，赶紧就地挖坑，草草掩埋，甭说棺材，连一身干净衣服都没得换。埋了王三，老长工王撅头再也不敢在九鼎塬上呆了，他一路逃荒要饭，流落他乡去了。又傻又聋又驼背的小长工王四，自忖逃出去也是死，倒不如安心在地主家当牛做马，苟且一条活命，于是就留了下来。没想到因祸得福，白得了一个媳妇。 九娃把饭换送给王四当媳妇，一来想堵住王四的嘴，别把水凼枪杀王三的事儿抖搂出来；二来把饭换打发了，也能减轻点心理负担，应付土改的暴风骤雨。王四倒是很听话，对九娃感恩戴德，闭口不提哥哥被地主崽枪杀的事儿，诉苦大会上也不说九娃一个薄字，但是土改干部的眼睛是雪亮的，贫农们的仇恨是汹涌的，老地主九娃因民愤极大而被镇压枪毙，水凼因为枪杀王三的事儿被抓起来关押在马号里。他才十五、六岁，人民政府不枪毙他，准备抓他去坐大牢。晚上，全村的人都在开诉苦大会，刚娶了饭换的王四在喂牲口的间隙里，偷偷放走了水凼。等到工作组发现的时候，水凼早就逃亡得无影无踪了。 铜铸工艺品：老地主 王四和饭换成了家。他们和其他穷人一样，在土改中分了老地主九娃的田地、农具、窑洞，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没多久，饭换就生了一个儿子，王四给儿子起名字叫拾来。意思是这媳妇、儿子都是拾来的，跟家破烂一样捡来的。 那年那月，正是国共大决战惊天动地，风雷震动。腐朽的蒋家王朝正在快速崩溃，而新生人民政权尚未全面建立的时候。民间草野，兵荒马乱。从九鼎塬上仓皇出逃的小地主藏水凼，隐姓埋名逃到了刚刚解放的东北一个屯子里，他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身世，改名换姓叫钟解放。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了。钟解放从东北参军入朝，在战场上屡立战功。他十三、四岁就敢杀人，上了战场打美国鬼子更不含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仔爱打洞。钟解放遗传了他爹管不住脐下三寸的毛病，看见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蠢蠢欲动。他违反纪律，偷偷和朝鲜阿玛尼的女儿好上了。停战之后，志愿军陆续回国，钟解放的朝鲜老婆按政策不能和他一起回来，钟解放自己回来了。因为违反志愿军纪律而受处分，他被打发到大西南中越边境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州里面，当了一名最底层的普通干部。刚在那里落户不久，他就又就地找了一名哈尼族女人，结婚生子，安定生活。 老地主九娃被公审镇压后，几房女人纷纷改嫁。唯有水凼的娘带着老地主前房生的俩傻儿子，在九鼎塬上苦熬生活。地主婆、地主崽，命运瞬间倒过来。苦巴巴的日子真不好熬啊！在全村人都对地主婆、地主崽避之不及的时候，饭换和王四成了地主家唯一的亲戚。饭换把地主婆当成娘家人，逢年过节，就让拾来去走亲戚，还喊地主的傻儿子舅舅，村邻们背后地嚼舌头说：这辈分不知道咋排的！饭换以前明明是老地主的填房女人嘛！ 1981年，饭换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奶奶了。她和王四生了五个后生，三个女子。一大家人分了近百十亩山地责任田。看着翻沟架岭的近百亩土地，饭换好像找到了当年在老地主家里做梦当地主的感觉。老地主的傻儿子和他们的婶娘，终于没有熬过解放之后三十年间的各种政治运动，1960年，地主婆死了。接着是俩傻儿子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相继病饿死亡。人们说，当年在九鼎塬上赫赫有名的老地主九娃家，没后了！ 这一年，老地主家的地主帽被摘掉了。 一天，一个干部模样的外地人，带着几个衣着光鲜的娃娃，来到了九鼎塬上寻找九娃的后人。来人自称叫钟解放，身边的娃娃是他的子女。九鼎塬上的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些城里来的人，男娃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脖子上挂着望远镜，望望这儿，瞭瞭那儿，好神气呀！两个女娃娃留着披肩发，穿着裙子、皮鞋，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大队支书是个年轻复转军人，不了解以前的事情。他听说过饭换的娘家就是老地主家。来人既然是找老地主的的后人，那就去找饭换吧！于是，就用有线广播把饭换召唤到了大队部。 饭换看着眼前的老干部，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少爷水凼。她迟疑地说：你，是——少爷！ 来人颔首不语。 饭换哭了。 他把来人带回家里。 王四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他看着当年枪杀哥哥的地主少爷——如今的城里人钟解放，又惊喜，又惊恐，张着没牙的嘴巴不知道说啥。他的聋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饭换的嘴巴和少爷的嘴巴不停地翕张，周围看热闹的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饭换和水凼。这世界好像没有他什么事儿。 突然，这个被人忽略了一辈子的聋子和驼子，似乎挺直了腰杆，他转身走进看热闹的人群，脸上堆着笑，高声大气地对乡亲们说：“我就说嘛，生下是当爷的命，到哪都是爷！” 人群“轰”地一声笑了。就像嘲笑一只猴子一样。 注释： ①贼你妈：北方某地骂人的脏话。贼，即偷。 初夏时分，我到中条山下晋南的一个村子里组稿，那里住着一个退休干部。他是从边境地区退休，然后回到黄河边的祖籍地颐养天年的。也算叶落归根吧。他对我说，他是地主的后代，他的爷爷是地主，父亲以前是地主，后来成了革命干部。他出生在云南边疆的一个小县城里，他的母亲是哈尼族人。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他现在生活的这个小村庄，只是他的祖籍地。他的父亲晚年常常跟他讲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 在他的陪同下，我走访了村子里一些80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大多操着非常难懂的、浊音滞重的方言，给我言谈当年这一代赫赫有名的地主的故事。根据他们的描述，我写了一篇非虚构作品《九娃和水凼》。文中除了个别人名、地名是虚构的，其他据说都是曾经发生过的。 这个采访和写作的过程，让没有亲历过地主时代的我对地主有了新的认识。曾经，书上告诉我们，普天下的地主就是刘文彩和黄世仁那样的，要不就是周扒皮；后来的一个时期，书上又告诉我们，地主其实是比较开明、比较勤劳的，是坚守传统文化的中坚力量，是农耕中国几千年乡村治理的中流砥柱，就像小说《白鹿原》里的白嘉轩一样……前几年，甚至有一股地主光荣的风潮在民间盛行。亲友聚会，只要谁说祖上是地主，或者是资本家，最不济也是个解放前食利而生的富贵人家，立刻就非常有面似的，自我感觉良好到瞬间爆表…… 可是，这个真正的地主的孙子认真地告诉我，他父亲晚年对他说过：地主真不是个好东西！ 然后，他环顾四周，期期艾艾犹犹疑疑地感叹：“现在的有些人，跟地主比就更不是个东西！” 请点击标题 欣赏孙梦秋的散文作品 1、江南旧梦已如烟 2、春天的书简 4、老君山的云 5、远 志 7、路遥墓前的沉思 8、行吟归来是少年 9、铿锵的生命之歌 10、他们 11、永远的班长 12、种一片向阳花 编辑部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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