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1月31日 总275期(副刊) 陆全润美文精选 我的知音名叫雪松,初次见面吓我一大跳。 那时一家住一间平房,一个周日的晚上,妻带着两个女儿钻进蚊帐睡觉了。我坐在钢琴前备课,踩下弱音器弹奏明天教唱的歌曲。虚掩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身材消瘦面目黧黑丑陋的男子一头撞进来,呲牙咧嘴冲我一笑——实际是冲着钢琴惊喜一笑:钢琴啊?——让我弹弹!不由分说把我推开。 我不计较他的无礼。幼年的苦难使我养成对学生、青少年异常宽容,和对强恶势力毫不妥协的性格。他两腮凹陷,尖下巴突出,抬头纹又密又深,活脱脱一个行将就木的迟暮老人。只有那细腻的皮肤和唇上的绒毛准确无误地证明他正当青春年少。他坐到琴凳上,伸出右手,弹奏我刚才弹奏的歌曲《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他的手很小,手指粗短,指骨节凸起——这不是弹钢琴的手,这是常年从事手工劳作的手,是农民的手,是钳工、炉前工的手。我斜睨着他,他弹弹又瞅瞅琴键,嘴里叨咕:不对呀!音不对呀!我说:你弹错键了,当然不对啦。他歪头瞪眼看着我,两眼暴突,眼珠像要挤出来似的说:啊?我担错面了?我没担面呀!俗话说:聋子会打岔。我说你是聋子吧?他说我不是虫子。我断定他是聋子就懒跟他废话了。心想:聋子还想弹钢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起身把我拉到琴凳上,示意让我弹。我用c调弹奏一遍,他立即把我推开他来弹。可是他左手不配合,右手只用食指和中指捣鼓。我看出他是外行,怕他影响老婆孩子睡觉,想下逐客令又见他那么欣喜那么专注爱弹钢琴,便不忍心赶他走。任由他兴致勃勃乱弹琴。我的长女文婷先天残废(已夭折),早已安静地睡着了;次女文姒活泼调皮,在蚊帐里喊:爸爸,我要睡觉了,你们别弹了!妻子不满地说:你们还让不让我们睡觉了?我在纸上写:老婆孩子要睡觉了,咱俩出去说话。他不满地瞅瞅蚊帐,坐在琴凳上舍不得走。我合上琴盖,拉他出门。他走到门口,很恼怒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旧口琴,对着蚊帐吹了一个拉音。那是一个中音不响的木格口琴,锈迹斑斑,像从垃圾堆里捡的。我返身进屋拉开抽屉,拿出两个绿塑料格国光口琴,送给他一个,带上门,和他一起向操场走去。我边走边吹口琴,刚吹出《我是一个兵》的前奏,他马上和我合奏起来。我改吹《真是乐死人》前奏,他又立即和我合奏起来。我变换着用堵音伴奏、琶音伴奏、手震音伴奏,他全能跟得上,且音准节奏把握得很好。我不知不觉喜爱上这个丑陋的聋子青年。借着篮球架旁的路灯,和他笔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住?干什么工作? 我叫雪松。在方郢生产队。是下放知青。 是薛涛的薛吧?方郢离这里有十里路哎!知青有很多都招工、当工农兵学员返城了,你为啥没走? 就是大雪的雪。方郢离这里是不近。唉!招工、上学都不要我,说我不符合要求。 你今天特地到学校来玩吗? 我今天到姐家给外甥理发。 你姐是谁? 我姐是你们学校的方厚芬。 哦!你是方老师的弟弟,应该姓方呀!我明白了:你自己取名雪松,是要“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对吧? 他“嘿嘿嘿”地笑了。 我们明天晚上在剧场演出,欢迎你来观看。 好耶!好耶!我一定来。
次日我早早吃了晚饭,雪松已经靠在门口等候了。我带上新买的化妆品,带领宣传队向剧场出发。文姒吵闹着也要去,雪松二话不说背起她就走。我说等等,在女儿腰间系一条长布带,说:演出时把她栓在椅子上,别让她在台上乱跑。 进入剧场后台化妆室,我就忙着给演出队员化妆。女儿吵着也要化妆,我匆忙给她脸上敷粉,用胭脂涂脸蛋揉匀,用眉笔画眉毛,勾眼影。一个女同学拿两朵小红花插在她的羊角辫上。她照照镜子,快乐得又蹦又跳。雪松看的很专注,立即抓起脂粉给学生化妆,学生一把推开他说:去你的吧!谁要你化妆?挤到我面前来。我对雪松说:给小孩子化妆用粉妆,中学生大了,要用彩妆。我用凡士林在学生脸上打底,然后上油彩,两頰红色稍浓,逐渐向四周淡开,再扑粉定妆,最后用眉笔画眉毛,勾眼影,勾鼻线。雪松见了,马上要给学生化妆,学生都不要他化妆,挤到我面前排队。我在纸上写给雪松:这不是一看就会的事,你先给自己化妆,练习练习。他拿起油彩就在自己脸上涂抹,涂抹得不好就用手去揉,结果把脸弄得像花狗屁股。学生都嘲笑他,他却很得意。 化妆完毕,开台锣鼓响起。我匆匆交代:我不在,乐队由王剑敏同学拉主胡(相当西洋乐队第一小提琴手,是乐队的实际领队和指挥。)叮嘱雪松把我女儿栓在椅子上。第一个节目是大合唱,我指挥队员在台上迅速站好,示意乐队做好准备,报幕员侧边上场报幕,大幕徐徐拉开,我走上场向观众鞠一躬,转身指挥乐队拉起前奏,接着指挥合唱。歌声整齐响亮,乐队配合默契,我很满意,指挥更有精神。忽然台上队员捂嘴偷笑,台下观众爆发出哄堂大笑,有的笑得喘不过气,咳嗽起来。怎么回事?我的指挥没有失误呀?一个队员捂着嘴用手指我身后。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女儿站在我身后挥舞着双手模仿我“打拍子”。我愤怒地扫视雪松,原来他操起我的二胡专注地拉二胡。我把女儿抱到他身边,责备他。他说我把她栓在椅子上呀!我说你一定打的是活结,让她拽开了,要打成死。他“哦哦”,把女儿重新拴好。我走到台前鞠躬致歉,观众却报以热烈的掌声,有人大声说:没事!父女同台指挥很好!我转身指挥合唱完毕,拉起二道幕,学生退场。我回到乐池,举手要打女儿,雪松赶紧抱着护她,指指自己鼻子,拍拍头,要我打他。我从他手中夺过二胡,坐到主胡位置上。雪松马上拿起自己的二胡,挤着和王剑敏坐一把椅子。 第二个节目:女声独唱,我们的女高音程月华上场。我扫视乐队一眼,示意按排练时伴奏进行:前奏、过门乐队一齐伴奏,程月华独唱时由我一人伴奏。雪松却跟着我一起伴奏,他运弓特别用力,琴声盖过我的琴声。程月华转脸看我,有点无所适从。我赶紧示意王剑敏阻止雪松。他一把夺过雪松的二胡,转身跑进后台。雪松愤怒地追上去,王剑敏又溜进厕所,俩人捉起迷藏。女声独唱完毕,二道幕拉开,《沙家浜》“智斗”一场场景显现。雪松追着王剑敏回到乐池,气得要打王剑敏。我阻止他,把京胡递给他,指指乐谱架,示意让他京胡伴奏。他很不好意思地摇摆双手,我就叫他坐看别乱来。他很听话地抱起我女儿当观众。我调好京胡音,轻轻推拉内外弦:对乐队同学说:定音!队员们立即根据我的琴音调好音。雪松抱着我女儿,伸出右手抓住一个队员二胡的旋轴,轻轻转动一下,那学生拉动内外弦,果然音准了。我很吃惊:一个聋子,对乐器细微的音高却能准确地把握,这不是用耳朵听音,而是用心、用精神、用灵魂去听音、知音的。 演出结束,我才想起化妆的油彩丢在后台化妆室,赶紧去找,已经杳如黄鹤。我心烦意乱,懊恼不迭:次日晚上要接着演出,慰问“两会”代表。没有油彩怎么化妆?不能化妆怎么演出?心里怨怪女儿捣乱,雪松添乱。可是女儿年幼无知,活泼好动,怎能怪她?雪松一片热忱,真心帮忙,怎好怪他?万般无奈,我只好趁中午时间赶到合肥,又买了一套化妆油彩,几乎用完了我的当月工资(化妆品40元,我月工资42.5元)。 晚上出发前,我劝说女儿不要去了,一再叮嘱雪松别乱来。可是我刚带领学生进入后台化妆室,女儿却骑着雪松脖子,手举枇杷糖,两人兴高采烈地又来了。我哭笑不得,只好把女儿栓在椅子上,结好死结;把雪松的二胡拿过来,交给王剑敏保管。叫雪松坐在乐池里观看,熟悉情况,下次演出请他参加。他很失落地点头同意了。演出很成功,受到两会代表的热烈赞扬。张校长很高兴。
第二天,我在校长室外徘徊,想进去汇报,又很难为情。张校长一眼看见我,高兴地笑着招手叫我进去,示意我坐下,很高兴地说:有好几个单位领导跟我说,要请你担任他们合唱的指挥,我已经答应了——你读过德彪西的《论指挥》吧?我大吃一惊,心想:张校长真是行家,连我读过德彪西的《论指挥》都知道。我笑着点点头。他说:不容易啊!五百万言巨著啃完了,又实践了,真是不易啊!我很感动,又担心到外单位指挥合唱,如果突然遇到生疏的歌曲,指挥不当,给张校长丢脸,反为不美。我提出自己的担心,张校长笑道:我问了,都是传统老歌《歌唱祖国》、《大海航行靠舵手》、《黄河大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农村的还有《社员都是向阳花》。工矿单位还有《咱们工人有力量》、《团结就是力量》。我说这些歌曲我都熟悉,没问题。他笑了:我就知道没问题。那好,你忙吧。示意我可以走了。我却迟疑着递上一份《自我检讨》。他扫一眼《自我检讨》,惊疑地看看我,坐下认真细看起来。看完皱皱眉头问:老薛干嘛去了?我说:薛老师请假回家了。哦!他说,对对,他回家去了——我批的假倒忘了——唉,他也挺不容易的,老婆带孩子在庐江农村生活,他应该到三河中学去,离家近些。(不久薛老师就调到三河中学去了)。他对我说;发票呢?我递上发票,他签署“准予报销”张一鸣,某年某月某日。默默递给我,把我的自我检讨点燃默默丢进垃圾桶,坐着默默抽烟。 我跑到会计室,把发票递给官太太袁会计。她瞟一眼说:不行!哪有前天刚买的化妆品刚报销,昨天又买同样的东西来报销?那么多油彩一晚上就用完啦?我说前天买的油彩被人偷去了。她说:那更不行——你领的工资被人偷去了,难道还到我这里再领工资?我说张校长批了准予报销。她说张校长批的你叫张校长来。“我来了。”张校长一脚跨进门来,“给他报。你不给他报,他一家就他一个人拿工资,你让他一家人喝西北风啊?”袁会计说:我管他喝西北风还是东北风?张校长勃然大怒,喝道:袁桂珍!我命令你给他报销——如果违反会计制度,从我的工资中扣除。说罢转身就走。袁会计连忙站起来说:张校长,张局长!张校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连忙让我签字报销,一边递钱给我一边问:你跟张校长是什么亲戚关系?我拿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经过校长室窗前,张校长问:报了吗? 我说:报了——谢谢张校长! 谢什么——你进来。 我走进校长室,他让我坐下,问:你课余时间除了搞宣传队还干什么? 我说;周日和假期有整天时间我就到老婆生产队去干农活。 你会干农活? 我八岁就帮人放牛,各种农活都会干。 那你平时业余时间干什么? 看书。每天晚上看书到零点,不看书就睡不安稳。 好!非常好——爱因斯坦说:人的差异产生于业余时间。业余时间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灭一个人——我知道你家庭生活困难,正好教务处职员孙福景、吴晓玲夫妇退休了,我也不从外面调人来,就让你爱人到教务处做临时工,负责打铃子兼搞收发,月工资30元,由学校负担。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 我回家一说,老婆简直高兴坏了。文姒说我也要工作。我说好!明年就送你上小学。
我上音乐课,雪松要进教室,我阻止不让他进去,他就站在窗外,看我在黑板上边板书歌曲,边讲解乐理知识。板书完了,我抱起手风琴,自弹自唱一遍作示范,然后一句一句教唱。我教唱,为我自己伴奏;学生学唱,我为学生伴奏。一支歌教唱完了,就组织学生赛唱:男女分段比赛,分组比赛,课堂气氛很热烈。下课了,雪松对着我竖起两个大拇指,抢着为我背手风琴。 一天,张校长走进音乐教研组说:能给学生伴奏的,是三流水平;能自弹自唱的,是二流水平;既能为自己教唱伴奏,又能为学生学唱伴奏,才是一流水平。 两个青年教师问:为什么呀? 张校长说:你为学生伴奏,学生唱,你伴奏,只需一心配合好就行;自弹自唱,既要口唱,又要手弹,必须二心并用,配合默契才行;教唱为自己伴奏,学唱为学生伴奏,不仅要顾此顾彼,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支歌曲有一个完整的旋律,就像一条河流从上游流淌下来,拐弯抹角回环曲折时缓时疾,有一个自然流程。教唱为自己伴奏,学唱为学生伴奏,完全打乱了这一自然流程。就像一只船顺流而下,刚行驶一段又立即返回原地再往下行驶,下上,下上,不仅三心并用,还要把握好时机,这难度就大了——你们要好好跟陆老师学习,看他怎么上音乐课的。别只会干嗓子教唱。 我非常惊讶:张校长既要管理学校又要主持教育局工作,一位行政领导,怎么对音乐这么精通内行呢? 我改行教语文,雪松坚决反对。他站在教室外,挥舞着我送他的口琴,要我出来。我不理他,他急得直跺脚。下课后我问他干什么?他和我笔谈: 你应该到剧团去工作——我跟剧团刘老师说你,他只是笑。 我跟剧团刘老师是好朋友,剧团招收学员都请我当首席评委,刘老师多次叫我到剧团干我都没答应。 你为啥不答应? 第一,我不喜欢庐剧,哭腔哀调,难听。第二,庐剧团是大集体。我在学校是国家编制,吃皇粮。你懂吗? 那你也不该改行把音乐丢掉。 这是学校工作需要,你懂吗?就像你专心爱音乐,却又学理发一样。 我是被逼的,我不会也干不动农活,只好学理发,给生产队人理发算工分——哎!你跟剧团刘老师好,干嘛不推荐我? 我推荐了,刘老师说你去应考过,《赛马》拉的不错,可惜耳朵聋,难以配合,所以不要你。 他拍拍脑袋:唉!没戏了。 我说我还跟张局长说,请他安排你当小学音乐教师。张局长说他很同情你,曾派专业人员考过你,也因为你耳朵聋,人家问东方楼,你说马屁股头;人家说东方楼高,你说马屁股头骚。跟学生无法沟通,所以也不行。 雪松伤心失望难受得流下泪来。
正巧,张校长向我们招手,我俩急忙跑过去。张校长对我说,我正要找他,你跟他说:我们厨房工友马家柱就是外号叫“二把盒子”的(他双手有残疾,两手提溜着像提着两支盒子枪。故名)去世了。空出一间房子。你叫他住进去,做理发室。给教师理发免费,给学生理发一次收一毛五分钱。我说教师理发一次收一毛钱也优惠啦。(当时在理发店理发价是二毛五分钱)。张校长说:你不懂知识分子的复杂性——你就帮他写个告示:教师一毛钱,学生一毛五分钱试试,如果有闲言碎语,立马改成教师免费。我说好!我转身与雪松笔谈,他高兴得一蹦多高,要扑上去拥抱张校长,我一把拉住他。张校长大步走了。 我和雪松连夜布置那间空房,用报纸糊了天棚,用石灰水粉刷了墙壁,捡半截砖铺了地平,找来两张红纸准备写对联。雪松说:我喜欢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给剃头匠写的对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我说:不行——那是人家要造反要杀人头的——不合适。你的对联我来写:为老师服务,替学生理发。他说:好好好!我又写了一张告示:自即日起,老师在此理发,一次一角钱;学生理发,一次一角五分钱。希各周知。 雪松连夜把镜子、妆台、椅子、脸盆、脸盆架、炉灶搬来,布置好。我从教室搬来几条空板凳放在三面墙根。雪松带来的床笆,白天靠墙竖立,夜晚放板凳上当床。一切就绪。 次日课间操后,我俩在理发室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吸引师生来看,大家都说好,住校学生特别欢迎:又省时间又省钱。老师们也觉得方便省钱,可是过了几天,闲言碎语就出来了:有的说:聋子理发师是张校长的亲戚;有的说:老师住房紧张却把空房让外人住;有的说:领导肯定得了好处……我听了暗中佩服张校长的预见和对知识分子的洞察了解。与雪松商量后,重新写了一张告示:教师理发一律免费。闲言碎语才消失。 一个月下来,雪松收入三四十元,相当一个参加工作不久的教师工资。他快活得脸放红光,他添置了电动理发工具,做了一套白色的工作服,戴上理发师的白帽子,又精神,又受看。他一边理发,一边用他那公鸭嗓子哼唱歌曲,逗得理发的师生开怀大笑。夜晚,理发室里常常飘出二胡、笛子、口琴优美的旋律。有时我拿着乐器和他合奏,琴声飘荡着我们的欢乐、喜悦和畅快;也流泻着我们的友谊、知音和感恩…… 十年前,张校长和雪松先后去世。“十年生死两茫茫”情难忘,恩难忘,知人知心更难忘。鲁迅先生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泣笔书曰: 伯牙子期心连心 高山流水铭知音 五内焚悲忆往事 余生泣血悼二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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