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短篇小说】麦拉:癫子姨娘

 新用户89134deQ 2020-08-24

癫子姨娘

癫子姨娘

麦拉

(一)

癫子姨娘进养老院已经快十年了,总说去看看她,却一直因为忙碌以及内心的忐忑而没有成行。

到底忐忑什么,害怕什么,四月自己也说不清。

记忆中,大概十二岁的样子,第一次跟着父亲去茶山坪的外婆家拜年,翻山越岭,走了好远。远到很多年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还经常做恶梦去外婆家找不到路。

茶山坪并无成片的茶树,也难见坪,是本乡老山界上的一个村小组,那时还叫生产队。全队只有十几户人家。山路转弯处,望见了一栋大木楼。正屋上下两层,四扇三间,后面还拖了三间。右侧横一栋二层楼,农村里俗称横屋或者偏屋。左侧也横了两间,连接一排猪栏。如果不是建在高坎上,屋基窄,禾堂坪小,背后紧邻高山,还颇有点大户人家三合院的味道。

外婆生得多,活下来的还有四个舅舅,四个姨娘,加上四月妈妈共九个子女。解放初,分得一百多担谷稻田,不算富裕,却也富有。一家老小起早贪黑,家里的粮食、包谷、红薯,一年四季都吃不完。屋前屋后鸡鸭成群,每年还有十几头壮猪出栏。

还没到壁脚,外公外婆就在禾堂坪里迎接了。四月怯怯地跟在父亲身后,走过偏屋。门边一座石磨,这种磨还是第一次见,上面悬下两根绳子,绳子吊住一截竹竿。石磨上层的木柄,不知道怎样与竹竿纠缠。四月猜得出来,推磨的时候,只要双手抓住竹竿,一前一后就可以推动磨盘,省力很多。偏屋的房梁上,垂挂下来一串串的玉米棒子,猪栏与正屋的过道里,堆满了红薯。

正要转弯去中堂门,外婆过来拉她的手。四月忽然觉得头顶一股凉飕飕的寒气。过道处有一架固定的宽阶木梯,通过猪栏顶,再转折通向正屋二楼。沿着楼梯抬头一望,四月的心猛一瑟缩,倒抽一口冷气:前方,猪栏上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蓬头乱发,青衣破衫,光着半截雪白的腿,类似于盘坐在一堆稻草上。说良心话,五官极其方正而标准,脸盘白胖,还是蛮漂亮的。这么冷的天,就穿着一层单衣。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睛,瞪着四月,充满仇恨的光芒。嘴里 “叽叽咕咕” 咬牙切齿地骂过不停,根本不知道骂些什么。

四月吓得赶紧躲到外婆的右手边,快步跨进了中堂门。

外公个子瘦小,外婆肥胖慈祥,都是讲故事的好手。他们都去过四月家,给四月姐弟讲过很多戏曲、民间故事。大舅矮小老实;舅妈个子高大,端来一篮蒸红薯,笑眯眯地喊:“四月,过来吃红薯!”但脸上的横肉让四月害怕。二舅妈一家住在偏屋里,他们夫妻也笑嘻嘻地热情招呼:“外甥女来了?”她的笑容善良,亲切,但四月觉得她一点都不精明。还有一个三舅妈,娇小,漂亮,却总是阴郁着一张脸。几个老表,最大的年纪与四月不相上下,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听说小舅舅高大帅气,当兵去了。最小的姨娘在读高中,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吧。家里这么多人,喊人都喊累了。好在三个舅舅都分家了,并不在一起吃饭。四月还是感觉不自在。

住了几天,从来没有人过问猪栏上的那个人,好像不存在一样。四月也不敢问。只是偶尔看见外婆送饭上去。端一只大碗,盛满饭,夹一片腊肉几根青菜,吃力地爬上楼梯。

后来才知道,那个比妈妈小一岁多的姨娘,疯了很多年了。回家后,渐渐地,也就淡忘了这个人。只是时常会想起那一瞥里充满仇恨的目光。就那一瞥,癫子姨娘的形象便从此像刀刻一样留在了记忆里。

一直到长大,工作,偶尔的牵挂,才开始问及姨娘的去处、发疯的缘由。 

     (二)

茶山坪都是山,人家住得比较分散,这个坡上一户,那个坡上一户,山湾湾里又是一两户。58年的时候,开始集体制了。生产队队干部有事就敲锣。上几根田坎,下几根田坎地喊。

这一年的春三月,山上刚有点回暖,屋角的李子树都还没有开花。天刚擦亮的时候,四月妈妈打了一背篓猪草回来,正要去喊妹妹起床,队里的锣鼓敲响了:     

“全体队员注意了,吃了早饭都到蒋敬树家门口集合!”

“带上锄头和砍刀,有工分的都出来,一个不留!”

锣鼓一路敲上来,队长和副队长拿着个大喇叭,满山满湾湾喊话。

大概十点钟的样子,外公家的小小禾塘坪里,就挤满了人。中堂门槛上,壁脚矮板凳上,都坐满了人。

队长拿着一个大喇叭:“接到上级指示,全乡绿化雪峰山。每家每户都出动,除了老人和小孩,一个都不留啊!”说话间,路上一队队的村民,举着几面红旗,沿着小路都上来了。那些都是本大队其他几个生产队的。

“记得,到了匝木界,我们队的人站到一起,等着公社分任务!”队长把手一挥,“好,我们也出发!”

乡亲们一头雾水,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地纷纷议论着,扛着锄头背着砍刀,跟着会计举着的红旗,呼啦啦都上了匝木界。慈英姨娘才14岁,也气鼓鼓地背着背篓上了山。

匝木界在雪峰山主峰的西南面,那里满山葱郁,杉木、枞树、杂木林和灌木丛,将雪峰山连绵覆盖。公社干部、大队长商量后,给每个队划分了一块地。杉木苗、还有一些板栗树苗一批批地挑上来了。队长为了刺激大家的积极性,规定了家家户户的植树任务。

  起初几天,大家积极性非常高,刀砍锄挖,年纪小的帮忙拖,用手抱。茶山坪组花了三天时间,才把土地盘的杂草、灌木砍下来,堆成堆,点火烧光。那几天里,只见各个山头火光冲天,浓烟弥漫。老老小小都被熏得像猫脸。咳的咳,流泪的流泪,但嘻嘻哈哈的笑声仍然不断。

浓烟基本散尽后,整个天空都敞亮了。满山都是散落的火烧柴,黑黢黢地冒着白烟,有的还闪着火光。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人。只见红旗招展,人头攒动。从匝木界过去,雪峰山山南山北,都是各村的人。站在山顶,还可望见塘湾大炼钢铁的土烟囱里,滚滚浓烟冲到天上。

三四月的天,雨水特别多。到处都是锄头挖的坑。每个人身上,都是一身漆黑两腿黄泥。天气还冷,身上总是湿漉漉的。慈英蹲在地上,一阵咳嗽,咳得喉咙火辣辣地疼。熬到午饭时分,她拖着一根杉树苗走到队长面前,对队长说:“队长,我要回家!”

队长四五十岁的样子,清瘦的下巴留着几根稀疏的胡须。他举起锄头一锄一锄地挖着树坑,头也不抬:“坚持,轻伤不下火线!”

大家都不做声。挖坑的挖坑,培土的培土。梅雨天气,心情也都发霉了一样,再也没有人说得出笑话来。

慈英拉着一张蜡黄的脸,咳一声,捏着又干又痒的喉咙说:“那,我要去工棚解手!”

队长停下来,眯起那双眼皮耷拉的小眼睛,摇摇头说:“慈妹几啊,你是懒人屎尿多吧?去找你姐姐想办法!”

慈英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可怜巴巴地望着四月妈妈。

“这么多天了,哪个去工棚解过手?这么多人,每个人想解手了,都朝山下工棚跑,那要到么子时候完成任务?”四月妈妈一边放下手里的锄头,一边轻声埋怨她,“你又在哪个时候见过工棚有茅厕?”

几个妇女也停下手里的活,跟往常一样,自觉地站成了一排。慈英姨娘毫不情愿地蹲了下去。

  解完了小手,却解不了气。慈英姨娘一边种树,一边烦躁地发脾气,锄头顿在石头上,咚咚地响。队长一边笑,一边劝:“妹子家,脾气好点,当心嫁不出去。”

慈英姨娘不服气:“这山本来是绿的,做么子砍了烧,烧了栽?这么远,栽了板栗谁来捡?”然后,将锄头一丢,捡人少的地方一屁股坐下,用指甲抠着被荆棘刺得到处是口子的手背。

出纳也笑她:“慈妹几还是有点懒啊!”

慈英姨娘一听,火冒三丈,便跟出纳吵了起来。

“小小年纪,哪有这么泼辣的人噢!”出纳气得满脸通红。

“就是,不好好做事,还要发泼!”一位陌生的姑娘满腿泥巴地走过来,脸上、衣服上还冒着热气。

慈英姨娘更是来气,盯着她那双眯起的小眼睛吼道:“你是谁啊,要你管!”

“你管我是谁,像你这样偷懒的人,人人都要管!”

“你眼睛瞎了?我做了这么多,哪个偷懒了?”

大家回头看,有些人认得她,“你是杨溪村的喜珍?”

“嗯”,那个叫喜珍的,倒是一点不怕生。

“杨溪在对面山头,你怎么跑这边来了?”

“是来看老大的吧?”

又有妇女打趣道:“慈英,你就别还嘴嘞,她可是你以后的大嫂。”

慈英白了那位姑娘一眼,起身去山湾里拿树苗。

喜珍走到四月妈妈面前,捡起慈英的锄头,帮四月妈妈挖树坑。四月妈妈指着山壕说:“我哥在那边。”便去帮慈英抱树苗了。

        (三)

一晃几年过去了。自从那次在土地盘见过后,慈英跟大嫂关系一直很僵。

慈英姨娘十八岁那年,也是三四月的时候,外婆去二姨妈家照顾她坐月子,舅舅们还只有老大收了媳妇。外公个子瘦小,脾气很好,于是,慈英跟大舅妈在家里便吵翻了天。

一天,外公揭开米桶。“没米了!”回头便叫姨娘,“慈几,你去碾担米来!”

“她做么子不去?”慈英姨娘指着大嫂问。

碾坊在山脚下,从家里到碾坊,还有两里多路,路很陡。下一个高坡,笔陡下去,还得笔陡地爬上来。平时都是舅舅们打米。

外公又叫大舅妈:“喜珍,你去碾担米来!”

“慈几懒得要死,让她去!”大舅妈也一甩头发,进房里去了。

推来推去,外公只好自己撮了担谷子下山去。

吃晚饭的时候,听到碗筷上桌了,慈英姨娘出来端碗盛饭。大舅妈一边摆菜一边骂:“要你打米你懒死,吃饭就拢来了!也好意思?”

慈英盛了一碗饭。大舅妈还是不依不饶:“有本事嫁出去,别待到这个屋里!”

大舅端碗饭出来。他怕老婆,不敢骂舅妈,也狠狠地瞪了一眼慈英姨娘:“真是懒得死,老子这么大年纪了,还让他去打米!”

慈英姨娘放下碗,瞪一眼舅妈,转身出了中堂门。

大家吃饭,洗碗,做事,睡觉,谁也没再搭理她。

一天,两天,还是没人记起她。

猪栏顶上,横着一排杉木尖,基本都是废料。上面铺了一堆稻草。猪笼,没用的箩筐,都丢在上面。这个季节的晚上,山里凉嗖嗖的。尤其碰上倒春寒,外公都还要穿棉衣。慈英姨娘就躺在稻草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

家里的人进进出出,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老屋背的人上来杀草,去稻田酿水,从门前经过,来来去去。

第七天下午,蒋明贵的老婆背个竹篓上来打猪草。经过猪栏门前,拿根棍子拍打了几下栏里的猪。无意中抬头看见猪栏顶上躺着一个人,便踩上猪栏门凑近一看,好像是慈英。

“慈姑,你怎么睡在这里?”她伸出手指戳一戳,没动静。蒋明贵老婆爬上楼梯,一摸她的头,好烫!用手指一探鼻孔,气息微弱,几乎探不到。连忙大喊:“快来人啊,慈姑快没气了!”

外公出来了。山上、田里的舅舅们也回来了。外公打发小舅舅去界脚,连夜接回了外婆。外婆泡了一碗红糖水,用调羹灌了几口进去,慢慢地,她才缓过气来。

醒来就哭,哭完就睡。

等到不哭的时候,就开始说。一件事,反反复复,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好像变了一个人,总是很亢奋,却又总是两眼空洞,神思恍惚。

      (四)

转眼到了66年。这年五月的一天,队里一群男男女女薅草到了屋坎下的稻田里。山里的稻田都不大,一层一层地沿山湾、山坡开垦上来。中午的太阳有点晒人,外婆便喊他们上屋里来歇歇。

男人们坐在壁檐脚抽袋旱烟,女人们则喝口水,上个厕所,到处转转。陈明顺的老婆看到楼梯底下的王桶里装满了鸡蛋鸭蛋,大声地喊道:“满娘啊,你们家还有这么多蛋?”

那是农村常见的一种大木桶,一般高约两米,口径大概有五六十厘米吧,满满一桶,确实不少。

  “鸡鸭养得多。”外婆笑道,“队里要出工,家里要种红薯、栽包谷,几姊妹都累死了!”

大舅妈在竹简下洗掉手脚的泥,便拿了一个竹篮,捡了一大篮鸡蛋煮着。

没多久,刚好两个舅舅犁田回来,拴好牛。大舅妈把鸡蛋端出来:“队长还没喊散工,大家伙先垫一垫肚子。”

又递了几个给舅舅。

大舅拿了一个鸡蛋正要往嘴里送,慈英背着个背篓过来了。裤脚绾到了膝盖上,嘴里咬着一根巴茅草杆。背篓里松松垮垮地垒着大半篓猪草。大舅忙喊慈英: “慈英,来,吃个鸡蛋。”

慈英白了大舅妈一眼,嘴角一撇:“不要!”就将背篓送去了厨房。

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剁猪草声,夹杂着慈英姨娘的骂声:

“又不是你一个人养的鸡,每次拿大家的东西送人情。”

“一屋人都累得要死,你一点都不心疼。今日送这个,明日送那个。”

“还不分家,今日送这个,明日送那个!”

陈明顺的老婆悄悄地对外婆说:“慈英这两年来不太对劲,你带她去看看郎中吧。”

大舅妈接过话头:“看什么郎中,都是懒,装的!”

等大家下田去了,舅妈也大声地回骂:“一天到晚神神叨叨!你又不是这屋里的人,迟早要嫁出去。我送不送人,都是我的事!”

“我嫁不嫁人关你屁事!你姓肖的到我蒋家屋里来做什么!”

 “你个王婆秋娘,一天到晚不做事,快点找个人家,滚出去!”舅妈一边穿塑料雨鞋,一边拿棍子准备下田薅草去。

  “你个死婊子婆,莫到我蒋家屋里!我砍死你!”慈英把猪草剁得咚咚地响。

   外婆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呵斥道:“吵死是吧!都给我闭嘴!”

晚饭的时候,全家人围着四方桌吃饭,外婆端了个碗出来,跟外公坐到壁脚长凳上商量:“慈英是不是真的有病?要不要去看看?”

“现在手里哪来的钱?这么一大家子人,工分都不高,一年分得几个钱?”

舅妈听到了,也凑过来说:“她哪里有病,就是不想做事,天天骂人,装疯卖傻!”

趁慈英进灶屋盛饭,二舅也悄声地跟外公说:“只怕真的是装的。”

大家依旧起早贪黑,没人顾得上她。

       (五)  

年底,慈英就二十岁了,也没一个媒婆上门说媒。腊月二十四,生产队长喊广播:“吃了晚饭,每家每户的劳动力都到仓库开会!”

茶山坪的仓库在一个山坡上,比四月家所在队里的仓库小多了。说是仓库,其实楼上楼下根本装不下多少谷子。送公粮的时候,还是各家各户从自己家仓库里挑出去,送往乡镇粮店或者县城。一楼有几间仓房,还有一个空屋,基本用来放犁耙,锄头,箩筐等农用工具。楼上几间,有出纳会计算账的地方,中间一个大间,收茶籽、玉米的时候,就堆在这里,队里的妇女小孩就坐在这里捡茶籽虫,撸玉米粒。还有开大会的时候,也都挤在这里。算是会议间吧。

会议间中间,烧了两盆大炭火,火光照得板壁通亮。三盏煤油灯放在一张方桌上,桌上角一尊雪白的毛主席像,几本红宝书堆在瓷像旁边。队员们三三两两地来了,围着火盆席地而坐。

四月妈妈出嫁后,慈英就更孤单了。妹妹在读书,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子出工,跟大嫂又是死对头。哥哥们打着槁把火在前面走,她就远远地跟在后面。

会议室人满了,她坐到门槛上。队长在讲话,大家小声地议论着。天气很冷,慈英瑟缩着肩膀,将头埋进青色的棉衣里。蒋明贵的老婆看见慈英,悄悄地挤出来,轻轻地拉拉她的衣角,说:“慈姑,你挤到里面去一点,外面冷。”

慈英姨娘没看她,自顾自地说:“我不去!我不去!”蒋明贵老婆也就不动,挨着她一起坐在门槛上。

“下面,大家来评评工分。明天算好工分,后天分红!”

队长说完,大家鼓掌。

……  

“慈英干活不卖力,唠唠叨叨尽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提起了慈英的名字。

“那大家评一评,说说她平时的表现。”队长点起一袋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每次出工的时候,不是东张西望,就是扯这个讲话,扯那个讲话,工夫做得很慢,从来没完成过任务。”

“是的,有时,她自己跟自己都讲半天话。”

好几个人在附和,其他人则不做声。有人回头望慈英。慈英姨娘脸色铁青,眼睛圆瞪,牙齿咬得格格地响。

蒋明贵老婆担心地看着慈英,用手抹着慈英姨娘的背,安慰道:“慈姑,别生气,随他们说几句。”

“那好,慈英的工分由五分减到四分!”队长做总结似的,吐出一口烟雾。

慈英姨娘蹭地站起来,双手叉腰,刚想开口,突然两眼一翻,倒在走廊里,背过气去。

醒来时,她便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家里人了。      

       (六)

到了68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都开始饿肚子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人多的,要吃三四个月的红薯、萝卜饭。外公家里的鸡也只剩几只了。曾经每年十几头猪的猪栏,如今也空了,悄悄地养着两头小的。大家都不明白,到底什么是资本主义尾巴。

全家仍然起早贪黑,尤其是双抢季节,家里两头不见人。因为劳力多,就外婆一个人可以不出工,在家做饭。根本没人管慈英姨娘。

不知什么时候起,慈英姨娘睡到了猪栏顶上的草窠中。她常常盘坐在草堆,蓬头散发。但遮不住肥胖白净的脸蛋。尤其眼睛又大又圆,乌黑清亮。一身黑布衣服破烂不堪,衣袖裤管,到处丝丝挂挂,冬天不加,夏天不减,估计一年四季都没换洗。不记得是否真有那么破烂,但在四月的印象中,跟后来电影电视里看到的叫花子、癫子一般无二。只要她醒着,常常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嘴里“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地骂个不停。

外婆家人口越来越多,二舅、三舅都成亲了,分家了,生儿育女了。粮食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难。

后来,最小的姨娘也嫁了。

最小的舅舅当兵回来,也成家了。

慈英姨娘依旧睡在猪栏上,嘴里“叽叽咕咕”地骂个不停。

到了八十年代,四月已经读高中了。大概十月份的时候,农忙已经过去,山里人稍微清闲了一些。这个时候,外乡的一些匠人师傅、走江湖的骗子,就开始走村串户了。

一天,门口来了一位老篾匠。瘦瘦高高,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皮肤黝黑,颧骨凸起,胡子拉碴,看样子也是一个被生活逼走四方的人。外公刚好有活做,就留他住了下来。

小舅舅到屋背后砍来竹子,他用蔑刀将竹子砍成两截,又剖开成半。均分成小片,剔掉竹节,一层一层的削薄,再剖成蔑丝。就架一张长凳, 一把蔑刀,一根根的竹子,在他手里,就像春蚕吐丝一样,一堆一堆的蔑片、细丝,洁白柔软得像一匹匹绸缎。   

几天后,大家就熟悉了,都知道他是安徽人,成分不好,家里穷,至今没有老婆。他也知道了癫子姨娘的事。

  活就要干完了。头一天,晚饭的时候,借着几杯酒下肚,老蔑匠对外公外婆说:“你们家那个慈英,到底是怎么病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个大概,老篾匠又试探着问:“我可以看看她吗?”

外婆叹息一声,小舅停住筷子盯着他胡子拉碴的脸。他连忙解释道:“我祖上行医,到我这里荒废了,但我懂点医术。”

第二天上午,篾匠收拾好了行李刀具,其实就一个帆布包,没什么东西。外婆把癫子姨娘扶下来,不知道多少日子没离开过猪栏顶上的草窝了。

她还是听外婆的话,坐到了凳子上,并且将手伸了出来。眼睛迟疑地望着篾匠,嘴里还是叽咕个不停。篾匠在她后背点了几下,慈英便闭了嘴。拿了脉,篾匠对外婆说:“我可以治疗她,但要带她走。您看行吗?”

外公外婆老了,舅舅舅妈们条件都不怎么好,谁也没有能力管她,都巴不得她走远一点,从此不用负担,见不到也就没有了负罪感。于是,几乎都没人想过是不是真的能治好,会不会死在外头,大家一致都点头同意了。也是,死在外头有什么关系?眼不见,心不愧。外婆也没表示,只是叹息了一声。

吃完中饭就启程。篾匠说了,不在外面做活了,直接带姨娘回老家。

给她洗了澡,换了一件三舅妈的干净布衣,穿着外婆的一条操档便裤,她就跟着篾匠走了。

这一次,她竟然没有叽叽咕咕地骂人。走到转弯处,她回头望了一眼外婆,便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

“会法术吧?”大家在屋角送他们出去时,二舅妈这么问。

大家都没回答。

大舅妈躲在猪栏后面,没有出来。

从此杳无音信。

     (七)

又过了很多年,大家早已忘记了这个人。

外公外婆都去世了。舅舅们的日子依旧过得很艰难。

2001年,四月回家过年,无意间问起姨娘的事。妈妈竟然说:癫子回来了!

回来了?自己回来的?

他自己竟然回来了?太不可思议了!不知道是篾匠死了,还是不要他了。但是,惊讶的是,确实比以前好很多了。不再叽叽咕咕地骂人,两只眼睛不再塞满仇恨,安静平和了很多。四个舅舅都有家小,日子也不富裕,但既然回来了,总不能又把她赶出去。于是,四家轮流吃。更可喜的是,她能听懂别人说话。

“去屋背后挖畲!”家里人递给她锄头,带她到地里,她就把菜地翻了。

“砍柴去!”舅妈递给她一把刀,她就上山去砍柴。砍得一棵树枝,就拖着回来了。

小舅舅递给她一个背篓:“去打点猪草来。”她就去背后扯几兜白菜,或者杀一把思茅草回来。

总之,不说话,让他种地她就种,让她砍柴就砍柴,给他饭吃,她就吃。从来没吃饱过,也不吵闹。

稀烂的衣服挂在半天上,不知道多少年了。冬天也就一件单衣,没人想过要给她加件衣服。村里有些人不要的衣服送给她,她就自己一件一件地穿在身上。

已经六十多岁了,也做不了什么事。大家都不想养她了。

四月每次都对妈妈说:有时间去看看她,给她多买点东西吃。

那一年,弟弟都出去打工了,四月妈妈寻思着,家里反正就两个老人,不如把她接到家里来。

过年回来,四月不见姨娘在家,便问起姨娘的情况。

“早就不骂人了,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但没一件事能做好。”

“怕人,怕生人。见到生人,她就躲,瑟瑟缩缩地躲到门背后,或者熟人身后。

给她什么东西不敢要,双手发抖,不敢接。

“没有年轻的时候胃口好了,给一点吃一点,给多少吃多少,从来不问人要。”

四月妈妈絮絮地说起,说得四月泪水盈眶。

以前那仇恨的眼神不见了?也不再叽叽咕咕地骂人了?到底是那个安徽男人真的会治病,有了一定的效果?还是在安徽的时候,那个老光棍用暴力将她折磨老实了?

“那现在呢?又去谁家了?”四月哽咽着问妈妈。

“乡政府来人了,说你舅舅家条件都不好,没人愿意养她,让送养老院去。”妈妈说,“你爸也不待见她,就让乡政府的人接走了。”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八)

每年过年,四月都想过去看看她。可是,在茶山坪的时候,嫌远,没有去。现在到了乡政府,近了,还是因为来去匆匆没有去成。其实,四月知道,都是借口。是内心的懦弱!癫子姨娘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人,将近走完她的一生,可是,这也是一生?从第一次见到那一眼开始,除了恐惧,就是牵挂、心疼,然而,却从来没有为她做过半点事情,算不算一种伪善?伪孝?每次想去看望的时候,总有一种害怕,是不忍见到一个70多岁的、痴痴呆呆的老人寄居在养老院的简陋环境?

四月说不清,也不愿意说清楚。

每次回城前,四月交待妈妈:“你经常去看看癫子姨娘吧,太可怜了。给她买点想吃的。”

其实,妈妈并没去过几回。大概去了也不起什么作用。

今年,终于,四月下了决心,要去养老院走一回。也许会后悔,也许会做恶梦。但,还是决定去一趟——四十多年了!

决定好了,四月坐在火箱里,盘算着该买些什么。水果,估计也吃不动了;点心,乡里也买不着什么好的。给保育员一点钱,请他们善待她?但听说,没有工作人员,只有一个煮饭的。能给多少?能善待多久?

窗外下雨了。雨水从屋檐下飘落,冷风嗖嗖地从窗户缝里灌进房间。电火箱开到了高档,只有脚热和,背脊一阵冰凉。

养老院是个什么样子?冬天有没有火箱?夏天有没有风扇?在四月的想象里,一栋破败的小小砖瓦房,门前凋敝,少有人行。冰冷的水泥砖墙里,空荡荡地摆着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床板上铺着一层稻草或者一层黑心棉,乌黑的床单裹不住烂棉絮,这儿露一截,那儿露一块。薄薄的尼龙被盖不住高个子的脚。除了房顶吊下一盏灯泡,别的什么都没有。住在这里的人,不是癫子,就是残疾,或者没人养的多病的老人,谁愿意伺候他们?就连煮饭的,是不是饭熟了,也会远远地躲到一边去?一日三餐,吃的又是什么?

其实,四月自己也害怕,害怕那里脏,臭味熏天;害怕那里冷清,看见他们可怜。

想到这,四月又开始忐忑:那么,我去还是不去?去了有用吗?徒增难受而已。一个人的悲剧,常常会引发四月对生命这个大命题的探讨,于是又纠结不已。

是的,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类何其渺小;在时间的长河之里,一生何其可怜。作为生命,本来偶然,无论以何种方式何种姿态存在,都只是一场经历。就如不同的人,去同一个地方,却走了不同的路。无论你走的是怎样的路,无论你路上遇到怎样的经历,最后,都会集中在一处。癫子姨娘,以这样的方式,以这样的旅程来经历,也是过了一生。一个人,一条生命,一只昆虫,一片树叶,都是一生,也都只是一生。不知道该是哀怜,还是应该平常心?

四月还在纠结着,母亲在灶屋喊:“吃早饭了!”

全球华人乡土文学研究创作会 

乡土文学社《乡土文学》编辑部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

“乡土文学社”有关链接

1、乡土文学社章程

2、乡土文学社理事会章程

3、乡土文学社会员入社规定

4、乡土文学社会员记分细则

5、乡土文学社会员记分108强公示


《乡土文学》投稿用稿规定

1、投稿 (1)凡欲投稿的文友,请加微信 damo359880941,关注《乡土文学》公众号,以便交流推介。投稿可直接投微信 damo359880941。(2)《乡土文学》选稿园地为原创作品投稿选稿群,凡粘贴在群里的作品一律视为投稿。为了便于编辑选稿发稿,粘贴的作品请注明作者和日期。(3)不会微信操作的文友,投稿到邮箱359880941@qq.com 。

2、选稿用稿 所有投稿选稿期限为1-15天。半个月后,没发表的作品,作者可自行处理。

3、作者如果自己有公众号,想借《乡土文学》推介,必须先投稿本平台,待《乡土文学》发表后再在自己的平台发表,否则不予发表。

4、本平台不定期推出个人专辑,有意者主动提出申请,提供:个人简介2000字以下,照片35张,诗文总计20篇首(字数2万字以内)。本平台审核后将适时编辑,重点推介。 

 《乡土文学》编辑部

  2018年1月28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