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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作家】杜艾洲:赶具

 新用户89134deQ 2020-08-24

赶 具

杜艾洲

农村会使用牲口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车把式,一类是犁把式。车把式就是赶车的人。赶的车有马车,有大车,当然也有一头毛驴驾驭的拉脚、拉货的平板车;犁把式是在田地里驱赶牲口犁地、耙地、耩耧的人。

在家乡,犁把式做的这些活计统称为赶具,指赶着牲口带着农耕用具下地劳作。

赶具没有车把式神气,听不到“嗒嗒嗒”马蹄踏地奔跑的脆响,也没有车把式坐在马车头扬起鞭儿在空中打个璇甩出“啪”地一声惊雷般的震撼,可赶具的人干的都是细活,需要与牲口有更多的交流沟通。

村里有块田亩离村有十华里的路程,是老辈人迁徙时带过来的口粮田。麦收后夏耕正好赶上星期天,生产队派去两具牲口,带着人吃的口粮和牲口的草料,一犁一耙,一天完工。我和另一名伙伴也同样带着口粮被家长鼓动着去跟着捡拾麦茬,回来烧火做饭。

得到两位犁把式的许可后,从牛屋往外牵牲口时我们就和赶具的人黏在了一起,帮着扯缰绳、拿笼嘴,牵驴、赶牛。

  赶具的人各自拉过来一辆拖车,分别把犁子和耙放在拖车上,在拖车前面把缰绳顺势拉平,铺在地面。

先是套具。没有与牲口的高度磨合,人畜合一,这耕具是套不了的。犁地用的是两头黄老犍牛,体大膘肥,进退笨拙,赶具的人先给它们戴上笼嘴,打消为贪青而东睃西望的念头,然后把耕具的牛梭子系在牛脖子上。

戴笼嘴、系牛梭子的过程中,牛的两条后腿左右摆动,缰绳的两条绳索都被踩在了牛肚皮下。赶具人弓腰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用鞭杆轻轻地敲击牛蹄子,嘴里念叨:“提!提!”连续敲击数下后,牛蹄猛地一下提起,赶具人顺势把绳索拉出牛蹄外,同时嘴里长吁一声:“吁……”这吁声是停的意思,发声时由高到低,拉长声,有余音,容得牛收住脚步,站立得住。

牛戴牛梭子,驴戴夹板子,如此反复,配合口令,起鞭敲棍,拉拽缰绳,一番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耕具稳稳妥妥地套在了牲口身上。在牲口的肚脐下把两根绳子系在一起,然后拉动缰绳的后端挂到拖车的橧梁上。

经过一番折腾,缰绳与拖车之间总会有一段距离,赶具的人一边向后撴缰绳,一边吆喝:“朔!朔!”牲口根据赶具人撴缰绳的轻重判断倒退多少,一点点地向后挪。

套好具,赶具人挥舞长鞭,在空中“叭”地一声打出一个闷响,然后高呼一声:“驾”!牲口拉着拖车稳稳地起步,我们借机把粪箕子放在拖车上,跟着拖车跑。

“驾”是走的意思,但赶具人喊出来时要雄壮有力,干脆利索,不能拖泥带水,就像操练场上指挥官喊“齐步走”的口令一样有震撼力。这大概是人与牲口约定成俗的规矩,否则,牲口不动步。

牲口在前面拉着拖车“吭嗤、吭嗤”地走,赶具人在后面扯着耕绳优哉游哉地跟着行。赶具的“犁把式”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哼起了小调,那小调好像是专门唱给牲口听的,声音不大,但牲口听后明显兴奋,精神抖擞中却不失温顺,像是撒娇的女人胡乱地轻捶轻打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温柔。

谁说讲话时不看对象就属于“对牛弹琴”了?牟融《牟子理惑论》里的《对牛弹琴》之说也有欠商榷之处。龙生九子之老大囚牛是九只龙子中性格最温顺的一只,它不喜欢争斗,不喜欢杀伐,只喜欢音律,有一身的文艺细胞呢。囚牛蹲在琴头欣赏音乐就像耕牛在听赶具人吟唱。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陕北民歌《赶牲灵》。虽然《赶牲灵》是一首很有画面感的爱情民歌,描述的是赶脚的驮队,但家乡赶具人唱的小调里似乎还真有类似的词句。“带上了那个铃儿子吆,哇哇儿得那个声,白脖子儿的那个哈巴儿来吆,朝南得的那个咬……”

人与牲口磨合久了,似乎已经有了心灵感应,赶具人只要轻轻撴一下耕绳或挥舞一下长鞭,牲口就能从赶具人的举止上观察出动向,决定自己的走向。十里的路程,虽然是生路,牲口却能在小调声中一路前行。

到了地头,牲口不知道哪是我们村的地界,也读不懂地垄的走向,全靠赶具人指挥。

经验更丰富的赶具人给两个老黄犍套上犁子就开始犁地,第一犁叫“翻地边”,折回的一犁骑着田地的中间走,叫“趟地垄”。这一来一回都要走直线,赶具人吆喝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靠、靠!”。随着吆喝声,赶具人高举鞭杆,鞭稍的皮条在牛头处转个圈,虽也发出“叭”地一声闷响,但并没打在牛身上,响在牛耳朵附近,警示牛往里靠或往外靠。

我们要等到第二具牲口耙地时再捡拾麦茬。耙地的牲口是驴,驴天生的犟脾气,稍有不如意便蹽蹄子使反劲,难怪村里人说某个女孩干活出活但脾气不好时,总爱说:别看这丫头片子干活好样的,就是驴脾气。

像母亲托着小辫子哄女孩一样,赶具人顺着驴的脾气,缕缕它的尾巴,理理毛,擓擓痒痒,驴马上就温顺下来,只等赶具人招呼一声:“驾”!驴儿马上扒叉开后退,一努劲,拉着耙具就往前走。就因着这驴脾气,所以有“顺毛驴”一说。

到了当午,田地已经犁耙过半,我们的麦茬也捡拾了一大堆,足够装满两大粪箕子了。赶具人从附近井里打出来一筲水,人先就着带来的干粮每人咕噜噜喝一肚子,剩下的水饮牲口。

赶具人就在地头给牲口卸下笼嘴,放松缰绳,解开盛草料的布袋子,轮番让牲口吃料。赶具人双手捧着布袋子喂牲口吃料的情景及眼神里透出的那份对牲口的关爱,让人不得不感慨人与牲口的相互平等、彼此尊重。喂完草料,把水筲放在牲口跟前,看着牲口伸长脖子,头冒热气,“扑嗒扑嗒”地喝水。

料足水饱之后,驴儿翻开嘴唇“咴儿咴儿”地向着赶具人笑,牛儿把头伸过来“哞儿哞儿”地向着赶具人叫。赶具人走过去分别抚摸一下它们的头,然后脱下鞋子,磕掉鞋窝里的泥土,双鞋合起,垫在腚下,就坐在牲口的对面,掏出老烟袋来,“巴嗒巴嗒”地吸着烟杆。虽是无声的交流,脸上却挂满了谈笑风生般的惬意。

犁完了地,耙地还没完工,犁把式要进行最后一道工序,叫“勾横头”。这“勾横头”可不像常规犁地那样轻松。常规犁地时,翻了地边、趟过垄后,牛拉着犁子走,赶具人只要手扶犁把,掌握好宽度和深度就行了。“勾横头”是横着犁子犁地头,把犁子没有犁到的地边再犁起来。

这一活计的最大难处是一砍下犁子深度就要到位。赶具人掀起犁杖,挥舞皮鞭,就在黄老犍挨打后奋身疾步的当儿,赶具人顺势把犁铧头砍向地面。随着鞭打和吆喝声,犁子在一定的深度内走向平稳。可惜牛儿憋了一肚子的劲还没使完,地到头了;赶具人赶紧翘起犁铧,拉耕绳,撤犁子,指挥着牛儿拐弯。

“嘚!嘚!嘚嘚”!牛向左拐;到了那头,“哒!哒!哒哒”!牛向右拐。在这当儿,耙地的驴儿也到了转着圈子耙地的时候,赶具人站在耙具上,一会儿“嘚嘚”,一会儿“哒哒”,一曲韵律十足的交响乐。

下工了,赶具人再次吆喝牲口“提!提!”牲口乖巧地抬起蹄子,赶具人用鞭杆剔除牲口蹄子上的泥土。再度套好耕具,牲口拉着拖车沿着回归的小路而行,赶具人不用再挥鞭吆喝,牲口记路。

我惊叹于人与牲口之间有共同语言的同时,终于明白了陕北民歌为什么把牲口叫做“牲灵”了。牲口是有灵性的,人有人的语言,牲口与牲口之间一定有自己的语言,只是人类不懂而已。无论是舔犊之情还是牲口被宰杀的时候眼角里流出的泪水,无不在向人们昭示:牲口的感情世界并不亚于人类。

回家时,明显地感觉到牲口比出工时疲惫了许多。“吭嗤吭嗤”的喘息声更加浓重,脚步也有些零乱。

“使乏牛,坐拖车”是家乡形容人最恶劣、无情的一句谚语,此时我们虽然没有坐在拖车上,可拖车上却平添了两粪箕子麦茬的重量。

现在想想,心里还很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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