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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黄洁媚:扼杀

 新用户89134deQ 2020-08-24

扼 杀

(中篇小说)

黄洁媚

  之前,黄帮东没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也根本没想到是这么个事情。现在,必须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

  吃过中饭后,儿子黄玉松和女同学吴玉华就背着一个星期的吃食上学去了。女孩吴玉华家在离猴子包四五里路的吴家湾,两家扯起来还是个七弯八拐的亲戚,只是没什么走动,算不得亲。吴玉华上学得从猴子包过,又和黄玉松初三同班,就经常来邀,到这里,表叔长表婶儿短的,喊得黄帮东和董春桂两口子心里热呼呼的,这年月不缺饭吃,添人添筷子,又是个亲戚道中,儿子上学又有个伴儿,满好的。前年,吴玉华的爹妈栽了几亩白肋烟,上半年风调雨顺,烟长得绿油油的,匹子长,油质厚,眼看大半年起早贪黑就要有个好收成,一家子心里喜滋滋的。没想到立秋后一场冰雹,四五亩烟被打得稀烂,血本无归,保险公司陪了几百块钱,万把块打了水漂,吴玉华爹妈像霜打了的茄子,半个月欲哭无泪,四十一二的男女,半个月熬成一头花白,喊天不应,天不给饭吃,奈何!想来想去,不想再种田了,索性把田转包了出去,把十五岁的姑娘吴玉华托付给大哥,两口子带上八岁的儿子南下东莞打工去了。爹妈打工去以后,这孩子在黄帮东家就呆得更多了,有时,星期天干脆就回这里,爹妈不在身边的娃儿特别懂事,特别勤快,黄帮东两口子没养姑娘,也就巴心巴肺地心疼。人恋温存狗恋食,这女孩儿就越发离不开了。

  看着两个娃儿上学去以后,黄帮东前脚回到屋里,儿子的班主任刘老师后脚就跟进了屋。

  刘老师对忙着装烟泡茶的黄帮东说,我在旁边等了个把钟头,看他们走了才进来的,专门来了解一下情况。刘老师一说,黄帮东心里就“咯噔”一下,玉松肯定在学校犯了事,不然刘老师不会亲自来,而且这事非同小可,不然刘老师不会等他们走了以后才来。忙问,玉松在学校犯纪律了么?打架扯皮了么?刘老师说,那倒不是,除了学习最近不大跟得上以外,其他方面都还是让老师喜欢的。刘老师这样一说,黄帮东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儿子十五六岁,已经长得脚壮手粗,说话嗡声嗡气的,走起路来像个军阀,一直当心的就是打架扯皮,没有打架扯皮就好。他说刘老师您坐一下,出屋来到猴子包上,对在田里割包谷杆的女人喊,屋里来客了,回来弄饭,董春桂说就来。刘老师一般不来的,得陪刘老师喝两盅,他想。又顺便到张家铺子里打了两斤酒,才又回到屋里来。

  刘老师说,现在的学生大了,思想也复杂了,学校的管理就是个问题,黄玉松和吴玉华的事不知你们大人是个什么意思,两个在学校里进进出出的,老在一起,老师们有反应,学生们里面也议论纷纷,影响很不好,我找他们说过两次,没有效果,老黄哦,你晓得,学校里是绝对不允许谈恋爱的,如果都去谈恋爱,学校就乱套了,也有人说是你们大人的意思,学校校长责成我来家访,请家长配合,教育学生遵守学校纪律,不然学校要严肃处理的。黄帮东开始听得一头雾水,渐渐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狗娘养的,老子一问他跟不跟得上,他说跟得上,两问他,他还是跟得上,老子还指望他考重点高中呢,读高中以后考个好一点的大学呢!给老子在石板沟混出个人样来呢,指望他给老子争口气呢,老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没日没夜地做,他给老子在学校里搞这些鬼名堂。脑壳里就一阵一阵地炸响,浑黄的眼泪就溢出眼眶来了。他对刘老师说,我们大人是指望他好好读书的,那个女娃子说起来是个远房老表的娃儿,爹妈在外面打工,怪可怜的,经常落这里,我们大人没哪个朝这个事上想啊!刘老师说,那就好啊,其实,这两个娃儿都很聪明的,只要听话,扎扎实实搞一年,成绩是狠得上去的,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学习,就太不值得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啊!黄帮东问,刘老师,你说这个事该怎么办呢?

  刘老师说,必须把这个事扼杀在萌芽状态。就是现在把这个事情掐死。

  正说着的时候,女人从田里回来了。黄帮东忙给女人介绍,春桂,这是玉松的班主任刘老师。女人说,刘老师稀客。刘老师说不稀。女人对男人说,你陪刘老师说话,我去弄饭,刘老师大老远来,肯定饿了。刘老师说,不饿,别客气,饭就不吃了,我坐一会儿后还要赶回去,晚上还要上晚自习。黄帮东说,刘老师莫客气,这里到晒坪中学也就个把钟头的路,早着呢!刘老师说,那不好意思,以后有机会再来。女人说,刘老师哪里话,接都接不来的客,就是我们屋里贫寒,没什么好的招待,对不起客。女人一说完就到灶屋忙去了,黄帮东脑壳里乱糟糟的,问刘老师,到底怎么办呢?刘老师说,我也没有一个好办法,最好是家长到学校去一下,把学生喊在一边做做工作,我们已经讲得够严厉的了,也不瞒你老黄,如果学校和家长一起还是做不下来工作,学校就只好将他们劝退了。黄帮东问,这两个背时的是个什么态度呢?刘老师说,反正就是个不做声不认错不写检讨也不改正,我们也实在拿他俩没办法,他们俩横直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学校从校长到老师个个都十分恼火,我这个班主任现在是兜也兜不住了。刘老师说着说着就见黄帮东脸上变了样子,眼珠子鼓得牛卵子一样大,睁得要冒出火苗来了,突然明白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一些,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忙说,老黄啊,你也不要急,只要把这个事情处理在萌芽状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心想,再在这里吃饭就不大搞得合适了,就说,我还要回学校开一个班会,我就先走一步。说完也不等黄帮东缓过神来,站起身就出了屋,等黄帮东两口子撵出来时,刘老师已走出去好远,还没有搞清楚是么回事的董春桂直骂黄帮东猪脑壳,活几十岁就是吃了几十年猪食,人家刘老师从来没有到过家里,你就让刘老师自个饿肚子走了,羞你妈的祖先人。黄帮东脑壳里一团乱麻似的,也没听清女人骂的些什么话,脑壳里想的就是儿子,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儿子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也想不清楚吴玉华那个女娃子是个什么样子,一向听话的儿子怎么会搞起恋爱来了呢,奶腥味都没脱,就搞些涎皮寡脸的事,怎么在屋里就没有看出个究竟呢,老子做牛做马对他抱着一肚子的希望哪,这个短命的,老子在屋里怎么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呢!他想,老子怎么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呢!

  他要到学校去看个究竟,刘老师说的,必须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

  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他没有半点吃饭的欲望,他觉得心里堵得慌,董春桂没闹明白男人和刘老师到底说了些什么事,只肯定是儿子的事,只隐隐约约听到与儿子和吴玉华有关,看男人的脸色,这个事是个大事,问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事?黄帮东说,那个短命鬼儿子一天在学里不读书,光和吴玉华鬼混,老子去把他捶死算了。说完抄起门背后一根木棍就出了门往学校方向去,女人急急忙忙在后面喊,你到学校给松娃儿好好说,要他好好读书。男人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朝学校方向去了。女人就只好六神不安地在屋里等着,不晓得男人去学校会和儿子闹成个什么样子,男人家出手不晓得轻重,会不会把儿子打出个问题呢,一向听话的儿子怎么就不搞学习呢,吴家那么好一个女娃儿又是怎么和儿子鬼混呢,女人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只时不时地在屋角边望,提心吊胆地等着黄帮东回来。

  黄帮东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心里火烧火燎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在学里是这么个样子,他全部的希望都在这个小儿子身上,大儿子应松犟着不读书以后,就外出打工到山西挖煤去了,一年往屋里汇万把块钱,屋里一个巴掌大的电视机,只要一看到哪里煤矿出事的消息,他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女人也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钱是好啊!可哪儿是好挣的呢,做爹妈的心都是悬在喉咙眼上的,这石板沟那么多出去挖煤挖铜的,哪个做爹妈的不是成天提心吊胆啊!大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他就指望这个小儿子下力气读书,读出个名堂来,吃一碗轻省饭,挣一点轻省钱,自己两口子老来也才有个依靠,一家人在石板沟也才活得像个人样,那刘八卦屋里就是当年把儿子推荐上了大学,儿子在施南城的大华佗医院当院长,不晓得一年要挣好多钱,刘八卦一年到头就是到处找人打麻将斗地主,一输几百块眼皮都不眨一下,吃不缺穿不愁的,走到哪里都被当上大人一样供着,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下沟的廖斌也是,读书出来后在城里上班,娶得是城里的女人,一年也给他爹妈好多钱,廖油湖两口子人前人后就是夸他们的儿子有用,夸孙子多聪明,一沟的人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却不得不服气。黄帮东两口子暗暗地也想要争一口气,拼命也要把儿子的书供出去,他们一直都觉得儿子是不错的,每学期的成绩单都仔细看了的,每门课都在八十分左右,老师评语还说该同学学习十分用功,他心里暗暗高兴,儿子争气呢,他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干起活儿来格外有力气,觉得日子有奔头,两口子一门心思,屋也不翻修,屋里的地平也不抹,小舅子给的那个破麻格麻格的电视机也不换,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着,儿子上大学要花好多钱呢,他就是没有想到儿子会是这样,没想到儿子学习跟不上,没想到儿子在学校里搞些歪门邪道,搞起女人来了,还搞得满学校都臭,这些年好吃的好穿的供着他,没打他没骂他重话都没说过他一句,就指望他争气捞一碗轻省饭吃,哪里晓得是这么个淡下场呢。他感到自己这多年一肚子心血泼到粪池子里去了,越想心里就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苦撑苦熬大半辈子划不来,一颗心就在胸口上乱蹦,蹦得他气都快出不来了。一向劲鼓鼓的双脚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神来。

  他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卷上一棵叶子烟点上,想,这事也怪自己,怪自己大意,只晓得娃儿们是正常交往,又是亲戚,抹不开脸面,家户人家千错万错来客不错,总不能不要别人来吧,总不能来人不高兴吧,那些年穷的鬼都不上门,哪个往你屋里来呢,你想来个人还没人往你屋里来呢,自己也害怕来人呢,这几十年他黄帮东就没有和别人多来往过,也没有哪个和他这样穷的人家来往,也没有像像样样地为过人,就指望小儿子有点出息,自己在石板沟扬眉吐气地过一回日子,可怎么娃儿就和自己想的不是一样呢,吴玉华有什么好呢,屋里穷的头穿底落的,玉松怎么就人牵着不走鬼牵着飞跑呢,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辈子老是捉黄鳝遇水蛇啊,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出来,看看天色将晚,他想,老子到学校去问个究竟,看这个死砍脑壳的到底怎么在搞。提起力气拄着木棍往学校赶。

  学校正在上晚自习,一个一个教室的娃儿们捧着书本呜哩哇啦读得正起劲儿,整个学校灯火通明,他来得少,不知道玉松在哪间教室,只好挨一挨二地找过去,找着找着就看见刘老师在一间教室里转,刘老师也看见了他,就把黄玉松叫了出来,自己也跟了出来。满教室的学生都伸着脑壳向外张望。

  刘老师把玉松带到他面前,儿子显然没有想到父亲会到学校里来,喊了声爹,便四处张望,黄帮东一想起中午刘老师说的话,心里的气就一下子出不出来,就恨不得劈脑壳一棍打死他,刘老师一看黄帮东脸上又变了样子,手里的棍子就要扬起来,忙说,老黄,要冷静些,不能在学校里打娃儿。说完,又对黄玉松说,黄玉松同学,你把自己这段时间在学校里的表现给你父亲讲一讲,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有些什么打算,我已经给你说得够多了,老黄啊,千万别着急。说着就把他们父子俩带到了离教室不远的花坛边,自己就回到教室里去了。

  儿子已经缓过神来,知道父亲为啥来学校了,勾着头不说话,黄帮东喘过几口粗气,开始问究竟。

  老子:你在学校里到底搞的些什么名堂?

  儿子:没搞什么名堂。

  老子:你现在学习跟不上?

  儿子:一般。

  老子:一般是什么意思?

  儿子:就是中等。

  老子:考不考得上施南一中?

  儿子勾着头不作声。

  老子:你是不是和吴玉华在谈恋爱?

  儿子别过头去:都是一些人在瞎说。

  黄帮东看儿子一副要理不理的样子,疲搭着一双眼睛,就像刘老师说的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满肚子的火就忍不住冒了上来,一肚子的怨气直冲脑壳顶门心,但他还是硬硬地咽下一口气,问:刘老师也是瞎说?中等成绩考得上一中?

  儿子说,我和吴玉华也就是在一起搞学习,又没有别的事,一些人就是看不得,我还不是想考一中,有些人就是想我们考不上到处瞎说。其实吴玉华也没有什么不好。

  本来黄帮东听儿子说得有点道理的,但儿子最后那句话一下子把他心中的怒火点燃了,果然刘老师说的不假,怒火使他丢失了最后一丝忍耐,他怒吼一声:老子打死你这个不还债的东西,抬手一巴掌劈脸涮了过去,在儿子脸上响起“啪”的一声,猝不及防的儿子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栽倒在水泥地上。

  听到声响的刘老师一下子冲出教室,一把揪住黄帮东正抡起棍子的手,连声说打不得打不得,把黄帮东拉到一边,拉起黄玉松说,黄玉松啊,你好好地给你父亲说,老这么犟起,和老师也犟起,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害的是你自己,毁的是你自己的前途啊!你的父母在家里苦啊,你怎么就不能把精力用在学习上呢?你这么搞又对得住谁呢?父母老师还会害你么?你看全班同学都在刻苦学习,准备明年的中考,你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呢,你和吴玉华都还小啊,还不到考虑那些事情的时候啊!

  黄玉松呼哧呼哧地哭了几声,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冷冷地看着刘老师,看得刘老师一时不知所措,刘老师说,黄玉松同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黄玉松说,看来我这书是读不好了。想读好也读不好了。

  刘老师说,看来是老师冤枉你了?

  黄玉松把头别开,不回刘老师的话。刘老师说,你先回教室里去,我先和你父亲讲,希望你能够懂事一些,莫辜负老师和家长的希望。

  黄玉松头也不回地走了。刘老师死死拉住了抡着棍子豹子样嚎叫的黄帮东。

  黄帮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黑回到石板沟的,刘老师说的些什么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回到家已是半夜过了,女人还坐在阶檐下等他回来,他去了好久,她就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久,看他走得气喘吁吁的,赶紧拉把椅子让他坐下,把一大搪瓷缸子老木茶端出来,等他接过一气把一大缸子茶水扯干,女人才问,是哪么回事?

  他狠狠地叹了几口长气,给女人讲,玉松那个背时的,恐怕书是读不好了,在学里也不好好的读书,和吴玉华一天裹裹连连的,成绩在班上就是个中等,还是他自己说的,刘老师上半天来说他的成绩跟不上,也不听教,我一说他,他也就是刘老师说的一样,死猪不怕开水烫,问他考不考得上一中,他声都不做,哎,老子一辈子就背他妈的时。老子气得不行,扫了他几棒棒,老子恨不得弄死这个短命的,人牵着不走,鬼牵着飞跑,硬是他妈的挖煤炭的胚子。女人急忙问,你把娃儿打成什么样了?黄帮东一下子对女人暴跳起来,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护,平时就是你护着才搞成这个样子的,你到处吹牛娃儿考得上一中,改天考得上一个好大学,我还以为祖坟上真的冒青烟了呢,老子这一天到黑牛样地做,为么事呢!老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年到头身上没有一件换洗衣服,积积攒攒的,你这个背时女人不把那个死女娃子弄在屋里进进出出的,也不得有这些事。女人提心吊胆等了他大半夜,还没有弄清到底是个什么事,就被男人吼了一通,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就只晓得拿娃儿出气,拿女人出气,你以为考大学像你挖煤炭,进洞子就拖得出来的,也不屙泡尿照照,各人养的是个什么胚子,你以为丑马真的会下烈驹么,一天到黑就指望屋里出个大学生,我不想么,人家吴家那娃儿怎么了,爹妈出门了一个人在屋里又读书又做田活路,把屋里弄得有头有序的,一门心思读书考大学,哪点差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回来就拿老子出气,我看那刘老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鹰鼻鹞眼的,教不好书就只晓得胡说八道,你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拿娃儿出气,我明儿个到学校去问个明白。说罢,咣当一声,把捏在手里的水瓢丢进水缸,把黄帮东丢在场坝里,气呼呼地去睡了。

  本来就一肚子气的黄帮东,被女人罗通扫北一通乱骂,一肚子气憋在胸腔里,憋的他脸上火烧火燎的,本来就一张碓嘴不善言辞,这一憋,就更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也发作不出来,只要女人一发脾气,他就没辙,几十年都是这样,女人一发脾气就准备回左家塘,这屋里是不能离了这个女人的,女人娘家族大人众,就是瞧不起他黄帮东家族五代单传,族小势弱,他一门心思要捧出一个大学生,就是要为自己争这口气。他全部的希望就放在小儿子玉松身上,哪想到这个小背时的这么不争气呢,他就那样坐在门前的场坝里,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脑壳里乱七八糟的,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觉得这盼着盼着有点希望的日子突然之间一点盼头都没有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女人也在屋里把一张床翻来覆去弄得吱嘎吱嘎地响。

  女人想,我董春桂怎么就这么命苦呢?就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呢?一泡屎一泡尿地盘这么大,就怎么不晓得爹妈的甘难辛苦呢?自己养的门长树大的儿子怎么连刘八卦廖油湖屋里那些生姜疙瘩都不如呢,在这花梨山,她受够了别人的白眼,回左家塘娘家也在兄弟姐妹里抬不起头,她想,明天自己一定到学校去问个明白,一年交那么多学钱把儿子送去读书,老师年年都评价学生刻苦用功成绩好,怎么就是这么个好法,如果不是老师说儿子这也好那也好自己也不会到处夸儿子考得取一中考得上大学。老师怎得给我一个交待吧,老师未必就是专门说些好话骗家长的么,黄帮东你妈个猪脑壳,就只晓得拿儿子出气,就不晓得把事情弄清楚,老师一说就什么都是儿子的错,难怪你几十年在花梨山就是一个人人都能捏的软柿子,到底是个没狗苕用的东西。

  可是,天一亮,儿子背着铺盖卷回来了,吴玉华也背着铺盖卷回家了,从门口过的时候,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喊表叔表婶儿,也没和儿子打招呼,勾着头就从门前走过去了,脸上红红的,眼睛里好像含着眼泪水。儿子进屋把铺盖卷一放,一句话不说,也不看爹妈一眼,喝一瓢凉水,就朝吴玉华撵去了。两口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儿子已经接过吴玉华背上的东西,朝吴家湾去了。等黄帮东明白过来,抄起一根挖锄把要撵上去的时候,又被女人一把推进了屋里。女人恶狠狠地说,你还怕这花梨山的人不晓得么,你还怕你屋里的丑出得不够么,你屋里到底是那煤炭客出身,只晓得巷子里赶猪直去直来,等我到学校去问清楚回来再说。学校也不能就这么把我儿子给撵回来了。

  没等董春桂到学校去,刘老师就气喘吁吁地到家里来了。

  董春桂一见刘老师,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黄帮东拦也拦不住,刘老师,我屋黄玉松到底在学里犯了什么法?就这么被撵回来了,学里年年都在成绩单上说我这个娃儿听话刻苦有进步,哪们搞的一下就弄成这个样子,我们一年四季挣几个遭孽钱送娃儿上学,你们就这么三五不值二五地不当回事,误了我几多阳春啦,娃儿送到学校里学校就要负责,就这么撵回来,行么?

  刘老师一下子百口莫辩,急得结结巴巴地说,这个事情也不能完全怪我啊!我昨天来就是想和你们通通气,没想到老黄一去就给黄玉松同学一顿打,要说学校也难,现在抓素质教育,对学生以鼓励为主,也不是我们不说真话,其实成绩都是晓得的,今天一早两个娃儿招呼也不打,就卷起铺盖走了,我是听班上学生说了才专门撵来的。我说,这个事要扼杀在萌芽状态,老黄一去就打娃儿,有点简单暴躁。这就有点麻烦了。

  董春桂说,我娃儿的书还读不读得成?

  刘老师说,读得成读得成,我就是来接着两个娃儿回去的。学校对学生是以教育为主嘛!说着暗暗地吐了一口气。同时也暗暗地想,我只能做到仁至义尽,少一个差生,我明年的升学率还高些,评中教一级还有把握些,他们不读了也好。不过,这念头只是闪了一闪。

  正说着,黄玉松回来了,后面跟着吴玉华。

  黄玉松喊了一声爹妈,看了一眼刘老师,刘老师连忙站起来说,你们两个怎么就走了呢我专门来接你们回去的。黄玉松说,不读了,头也不回地进屋去,吴玉华对黄帮东两口子说,表叔表婶儿,您们莫怪玉松哥哥,那些事都是那些烂舌根的瞎嚼的,您们莫信,有些人就是看不得我们,我们哪里不想把书读好呢,我在屋里反正没人管,屋里那个情况您们都是知道的,我也不想读书了,我是个草籽命,您们还是要劝玉松哥去读才行,我找爹妈去,打工也耐得何。这么长时间在您家吃生打熟的,多谢你们了。说完就走出门去。一番话说得三个大人木呆呆的。看着那女娃儿出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黄玉松出来对爹妈说,我不读了。

  黄帮东眼睛一鼓,什么?不读了,么事?

  黄玉松也把眼睛一鼓,还读个什么,我还在学里呆得下去么?说着眼里就朝刘老师,射出一股怨毒的光,射得刘老师浑身一个冷噤。赶忙起身说,你们父子商量一下,我就不坐了,我还要回去上课,就先走了,希望黄玉松早点回校,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业还是要完成才好,有个初中毕业证,今后出去打工都要好找事做一些。说着就走了,黄帮东两口子也不留,黄玉松望着刘老师的背影,说,没哪个到你那个烂学校去读,一天只晓得打麻将。

  坐在那里半天都一言不发的黄帮东唬地一下暴跳起来,扬起巴掌就朝儿子劈脸扇了过去,又抄起一根竹棒朝儿子身上乱打,嘴里喊着,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子弄死你。从昨晚回来,女人恶他,刘老师批评他,他都没有还过一句嘴,忍着一肚子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伤心,他绝望,他死血怄成砣了呢,他没脸见人呢,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脑壳里轰轰地响着,一肚子的怒火朝儿子发泄出来,用足了力气把竹棒朝儿子身上抡去。

  儿子不喊不叫,双手抱着头,不躲也不让,他晓得,回来这顿死打是跑不脱的,爹妈心里苦,他心里也苦,就让爹打吧,爹出了气好受些,自己也好受些。

  董春桂见男人像发狂的水牛,把儿子往死里打,发疯似地一把拦腰抱住男人,夺下男人手里的家伙,朝儿子喊,你不晓得躲哇!你是你妈的猪哇!

  儿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淡淡地说,跑个什么呢,我不得跑。

  黄帮东两口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椅子上,所有的火气都不在了,只剩下伤心,连饭也懒得弄了吃,男人没了主意,女人没了精神,屋里就死气沉沉的,黄玉松在屋里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时候再怎么逼儿子都是没有用的,铺盖卷都背回来了,再要他到学校去是说不好的,两口子明白这个形势。心里难过的是,这多年就指望儿子在读书上有点出息,在这花梨山说了一些盖不住脚后跟的话,这以后不知好多人要在背地里看笑话,戳他们的脊梁骨呢,特别是刘八卦和廖油湖两家,经常要给玉松在城里说媳妇儿的呢,经常讲这花梨山蹦出农门的儿子家太少,就还只有玉松是棵好苗子,这好在哪里呢!两口子越想就越觉得这日子没得个奔头,越想越觉得以后在这花梨山抬不起头来。

  不管怎么说,这日子还是要过,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今后搞什么事,还得和儿子商量,董春桂看男人不动,站起来进屋里,对躺在铺上的儿子说,书不读了,有什么打算还是给我说哇,儿子嗡一声,没么打算,扯过铺盖蒙头睡去,不睬她了。杵的她一鼻子灰。出得门来,见男人坐在椅子上落泪,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吼道,儿子就是下学了呢,又不是死了儿子,嚎你妈的丧啊哭,你屋几爷子就是没一个有用的东西,个个都是烂红苕。说着又朝屋里喊,玉松,连忙给老子起来,读不好书就给老子抱一捆稻草去搓烟绳子,就学老子们一样像牛马畜牲一样地做,看你过得过不得,一屋的下贱东西。一屋只晓得伴起门槛狠屋里人的东西。儿子从屋里出来说,爹,妈,你们也不要伤心,我也读不出去,也不要恨这个恨那个,以后我的事你们就不要管。也不去搓绳子,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就出了门,大摇大摆地朝吴家湾方向去了。

  儿子回来已是擦黑的时候,身后跟着吴玉华。

  两口子板着脸不说话,吴玉华轻声细语地喊了表叔表婶儿,两口子也不搭腔,沉默了好一会儿,董春桂对吴玉华说,玉华,你们在学里不好好读书,下学了就在自家屋里,不要东跑西跑的,女儿家,又没个大人在屋里,也是这么大的人了。黄玉松出来说,妈,吴玉华屋里的土墙垮了,屋上的瓦也没人捡,她伯伯也懒得管,在我们屋里来住几天。说着吴玉华就伤心地呼哧呼哧流下泪来。女人到底是心软一些,说,那就给你爹妈写信,在这里住几天吧。黄帮东见女人开了腔,也不说话,抱起一捆稻谷草到核桃树下搓绳子去了。

  不到两天,花梨山和吴家湾的人都晓得黄帮东屋里玉松和吴家湾吴绍之家吴玉华在学里谈恋爱,被学校开除了,吴家女娃子干脆就住到黄家屋里去了,黄家屋里一分钱不花就跑来一个儿媳妇,还有说得更玄的,黄家就是看人家屋里没个大人,想占个便宜,这些话弯弯拐拐地传进黄帮东两口子耳朵里,两口子特别难堪,就像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人前人后抬不起头,再说,就是娶媳妇儿,不管你是不是自由恋爱,也得三媒六证,裴十姊妹,唱哭嫁歌,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接进屋,拜天拜地拜父母才作得了数,这是花梨山的规矩,也是土家人的风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跑到屋里来,像个么样子呢!可是,看样子这吴玉华没有半点走的意思,一天到黑不做声不做气地做事,玉松也没有什么话,吃了饭两个就坐到核桃树下的石墩子上小声说话,也不让父母听见,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这花梨山和吴家湾加起来巴掌大个地方,家家都是鼻子杵眼睛的,你把人家一个黄花闺女养在家里,说齐天说齐地怎么也说不过去,都是养儿活女的人,吴绍之晓得了该怎么想呢,黄帮东俩口子心里七上八下的,老不踏实。

  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吴玉华送到她伯伯屋里去,吴家湾的人都晓得,吴绍之两口子走的时候, 把这个娃儿托给他哥哥吴绍德的,不然,日子长了不好交待,董春桂也想开了,自家儿子不争气,那是他的命,怨不得别个,那女娃子命也苦,说起来有爹有妈,其实就是一个孤儿,怪可怜的,要说玉松下学,就是这个女娃子的怪,可两口子就是恨不起来,送回去起码给吴家有一个说法,不是自己起了什么坏心想占便宜。另外两口子还有一层更大的担心,如果哪天两个把肚子弄大了就更加说不好了,刘老师说得好,要把这个事扼杀在萌芽状态,董春桂说,书读不读已经屁不当了,出了这样的丑事就不得了,儿子今后名声不好,把人家女娃子毁了也不行,才十六七岁呢,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

  吃过早饭后,黄帮东对吴玉华说,你在我家也几天了,你爹妈也没回信,你还是回去找你伯伯帮忙把屋整一下,如果差人手,我们可以帮几天忙。

  吴玉华说,我伯伯要打我的。

  黄帮东说,我去送你,不要紧的。

  黄玉松横他爹一眼,心里明镜似的,说,不要你去,我自己去送。

  黄玉松和吴玉华就往吴家湾去,看着儿子和吴玉华走远了,董春桂才叫黄帮东起身,跟在两个娃儿的后面,黄帮东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吴绍德,把一些话说清楚,免得大人之间引起误会,最好是叫吴绍德把这个侄女儿管起来,让她有个着落有个依靠。这样就不会到别处去了。因此,他没有让两个娃儿发现自己跟在后面,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去了吴家湾,直接就到吴绍德家去了。

  才十六岁半的黄玉松回家几天了,一直懒得和爹妈说话,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和一些同学硬是看不惯自己,看不惯自己帮助吴玉华,硬是说他们俩在谈恋爱,破坏学校纪律,他不过就是在吴玉华不舒服的时候帮她打饭买菜,在她没钱买菜的时候把自己的菜拨一些给她吃,只有他晓得,吴玉华的爹妈没有给她寄多少钱,常常只是躲在一边吃一碗光饭。特别是刘老师硬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在班上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说什么要谈情说爱的就不如回去结婚生娃儿,一点师德都没有,还跑到家里来,害得他爹跑到学校里打他一顿,搞得他在学校里没脸见人,这书还怎么读得下去呢!不如干脆回来算了,那天晚上,他爹打了他后,他就回了寝室,吴玉华在教室里,看见刘老师把黄玉松喊出教室后教室里就开始议论起来,黄玉松一挨打,教室里就炸开了锅,她只得把头扑在桌子上,班上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女生们都和她隔得远远的,人人都用鄙视的眼光看她,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还有什么脸见人呢!一下课就回到了寝室,只有闷在被子里哭。下晚自习后,刘老师喊他们去,他们去了,刘老师说了些什么他们记不得,反正就是懒得搭白,也懒得听,气得刘老师脖子上青筋直跳,被刘老师撵出来后,黄玉松说,我不读了。吴玉华也说,我也不读了,反正读也读不好。考上了一中我也读不起。

  黄玉松说,我明早就回去。吴玉华说,我明早也回去。

  本来他们是没有那么些事情的,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心就无形之中靠近了,两个人的心中就有了一种毅然决然的感觉,就商量第改天回家,两个人在篮球架子下坐了好久,想到就要离开学校,两个人心里都有些伤心,都不晓得今后是些什么样的日子,一直坐到深夜,什么话也没有说,直到月亮偏西,才回寝室去睡觉。

  胆战心惊地回到家,黄玉松是做好了再挨一顿死打的准备的,爹妈对他读书报的希望太大了,周围人都说他爹妈是憨狗子想羊卵子吃,想得发疯了,这话就是他爹妈没听到,廖油湖和刘八卦最喜欢说。爹妈是把什么希望都压在他肩上的,就这么回去还不挨一顿死打么,所以他爹打他的时候,他不躲也不跑,打在自己身上,疼在爹妈心上,挨一顿打心里还舒服些。爹妈那伤心的样子像天塌下来了一样,实在让他心里难受,他只能闷着头,不敢跟爹妈说话,但他又放心不下吴玉华,是自己让吴玉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爹妈不在,家里屋也垮了,就毛起胆子把她带到家里来了。还好,爹妈除了不开脸外,也没有说什么,今后怎么办呢?每天吃过晚饭后他们就在核桃树下去想这个问题,吴玉华的伯伯是不得管她的,自家屋里就几分田,七八口人,养都养不活呢,还管得到她头上来么!吴玉华给爹妈写了信,说书读不下去了,是不是到他们那里找点事做。信寄出去了,就一天到黑地盼着。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

  吴玉华在家里过的日子实在是太难了,星期天回到屋里,屋里死气沉沉的,锅冷灶凉,从伯伯屋里带米到学校,爹妈给伯伯寄钱,很多时候就是钱寄不到手,伯娘就唧唧咕咕地说些“只晓得吃白食”之类难听的话,她只得忍着,想爹妈回来后是要和伯伯家把账算清楚的。爹妈寄来的钱大多抵了米钱,他在学校里就没有什么买菜的钱了,好多时候就只吃一碗光饭,见不到一点油腥,饿的心里砰砰地抖,抖得连路都走不稳。爹妈也没写个什么信来,好象把她忘记了,好象把吴家湾也忘记了,他不知道爹妈在外地到底做什么事,过得怎么样,弟弟在哪里上学,一个月到底挣得到几百块钱。他们是不是也想她,知不知道他在屋里的情况,她时时想爹妈,想弟弟,又是梦见爹妈带着弟弟回来了,带回大包大包好吃的,弟弟穿着好漂亮好漂亮的衣服,说的都是外地话,逗得她笑的肠子都疼了,可是,她在梦里就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只是希望这梦不要太早醒来,可越是怕梦醒的时候,学校的起床铃就越是尖厉地响了起来,自己的枕头上就剩下一滩泪水和涎水,再就是无边无际的失望了。

  她就盼爹妈回来过年,可过年还有好几个月,也不知能不能回来过年,班上也有好多爹妈出去打工了的,都还有爷爷奶奶嘎嘎嘎公(外公外婆)管,可她的嘎嘎嘎公爷爷奶奶都不在了,好在无娘儿天照应,和同班的远房表哥同路,每次路过表叔表婶儿家,表叔表婶儿总是喊她和黄玉松一路,在表叔表婶家吃了饭再走。心里就特别依恋表哥家,在学校也就只和表哥说说话,表哥对她实在是好,她不舒服的时候,表哥给她淘米蒸饭,把自己买的菜分给她吃,她甚至觉得每星期回家就是回表哥家,有时还想,自己要是真的有这么个哥哥多好啊!可是她没想到,自己把表哥害了,害得表哥也读不成书了。

  坐在核桃树下的时候,吴玉华说,玉松哥,我把你害了。

  黄玉松说,都是水牯牛害的。同学们背地里称刘老师为“水牯牛”。

  吴玉华劝表哥,你还是要去读书,你看你爹妈几伤心啊!

  黄玉松说,改天考不取也要伤心的,你不是不晓得,学校里现在就抓那几个尖子生,我们这些中等模样的,老师根本就没作个数,读也是混日子。算了。我在屋里玩几天,等你爹妈的信来了,你到你爹妈那里去了,我就到煤场里去,我也不想吃闲饭,我读书的钱还不是哥哥在山西挖煤碳寄回来的,几个苦力钱。我不花哥哥的钱,哥哥的钱就可以存起来说媳妇用了。

  讲起说媳妇儿,两个就不由得红了脸,心里都砰砰地跳。

  过了好一会儿,吴玉华幽幽地说,不晓得我爹妈哪时候才得回信呢!我老是呆在你屋里也不是个事,你爹妈也不欢喜。

  黄玉松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爹妈也对他们不放心,本来屋里有三个铺的,这几晚上爹都和他挤在一起,但他不能说,丑死仙人啊!怎么爹妈也把他们看成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呢,我黄玉松不是那样的人,吴玉华也不是那样的人,想都没有那么想过,他是看着吴玉华苦,心疼,怎么水牯牛就往歪处想呢,就不晓得往好处想呢!爹妈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就相信老师说的呢!不高兴也不要挂在脸上啊!老辈子说的,千错万错来人不错,人家是客呀,他实在想不明白。只是叹气,说,你莫管他们喜不喜欢,等你爹妈来信了再说。

  吴玉华点点头说,也没有别的办法。

  因此,爹妈说送吴玉华回去,找她的伯伯,他想也许是一个办法,但他要自己送她回去。让吴玉华一个人回去他不放心。

  黄玉松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放不下吴玉华了。

  黄帮东到吴家湾没去多久就回来了,回来的半路上碰上了村主任廖忠扶着他爹廖油湖回家,看他一付苦瓜像,问他,老冬瓜,么事没精打采的?也是他狗肚子装不下半点酥油,一肚子事闷在心里久了,不吐不快,他就一五一十地讲了,倒了一肚子苦水。那廖油湖就发出长长的感叹,农村的娃儿苦啊,要是城里的娃儿呢,哪里晓得甘难辛苦啊,我那大孙女嗨,什么苦都没吃过,唉!廖主任特别嘱咐,冬瓜,娃儿们婚姻大事,要有个把握,不到年龄是违反政策的,特别是计划生育上,你是吃过亏的,娃儿们半大不大的,要管紧啊!他听着心里感到不是滋味,说声晓得,赶紧回家里来。廖忠望着他的背影说,活该,还不投老子的票。

  村里换届的时候,黄帮东就没投他的票,廖忠就放出话来,我廖家是大族之家,几家人家不投我的票屁不当。廖油湖对儿子说,当整地就要整。

  廖忠就想,明天得上街去一趟。

  廖主任廖忠戳到了黄帮东的疼处,董春桂嫁过来的时候,没晓得扯结婚证,罚了他一百二,生大儿子没晓得办准生证,罚了他一千二,几头猪都赶走了,差不多搞得他倾家荡产,好多年翻不起身来,好多年春上借苞谷秋后还大米,还不是廖忠带人来搞的,这他不怪别人,怪自己不懂法律,这也是他这些日子最担心两个娃儿的原因,千万出不得事情,不然这苦苦支撑起来的一个家就要被一瓢儿舀干净了。还是刘老师说得好,得把这个事情扼杀在萌芽状态。

  回到家,玉松还没有回来,女人便急着问他和吴绍德讲的么样,他就直叹气,说,吴绍德和他那黄脸女人说,吴绍之走的时候就只说给娃儿借点吃的,别的他管不了,娃儿的教育和其他的他们没法,特别是养不起一个吃闲饭的,反正他就是不得咬这个钩子,他也垫不起钱来给兄弟整屋。只有和玉华的爹妈联系。好像这女娃儿不是她吴家的人,是我们屋里的人了。没得他妈的一点纲常。那个屋也是垮得住不得人了。

  董春桂说,这撵又撵不得,留又留不得,哭笑不得。

  黄帮东就只是摇头叹气。

  两口子现在拿儿子没法。

  两口子晓得,只要一撵,就把儿子也撵走了,董春桂就唧唧咕咕骂吴绍之,这周围那么多出去打工的女娃子,在外头一挣那么多钱,他就不晓得把吴玉华带出去,留在屋里读什么书唦!唉!黄帮东说,你说些屁话。

  正说着,儿子和吴玉华回来了。

  女人到底心软,见两个娃儿一回来,就赶忙叫他们去洗脸,弄饭吃。几天来两口子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都觉得再老是把脸虎起不大对劲儿,人家一个没爹没妈的女娃儿,没依靠了才到你家里来的,老是不开笑脸自己也觉得别扭,做了好事有好事在,人家吴绍之两口子也是好人,又是个亲戚,两个娃儿同学呢,打归打,不能不给儿子一点面子,何况这女娃子特叫人疼。女人对吴玉华说,你也不要着急,就在我们这里玩几天,等你爹妈来信就是。

  吴玉华就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泪水叭嗒叭嗒地掉下来,越哭越伤心,这是她这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哭,也是好久好久没听到长辈体贴她的话,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她没哭,在老师那里受尽委屈她没有哭,现在,她就想哭,痛痛快快地哭。

  董春桂也就一把一把地抹眼泪水。

  对于儿子读书的事,两口子也想通了,不想通也不行,别个要说就说去,又说不疼身上哪里,说得没趣了就不得说了的,既然玉松自己也认为考不上,不是读书的料,还不如少花些冤枉钱,祖祖辈辈是土里刨食过来的,大点儿了还可以出去打工挣钱,这四周那么多打工的儿娃子一年往屋里弄几千万把块,日子过得多好,这人一辈子不就是想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吗,这么一想,就什么都想通了。认命吧。命里只有八斛米,走遍天下不满身。

  这么一想,女人就又有一个想法,没有给男人说,女人是最现实的。女人想,就要吴玉华做儿媳妇儿也好,这周围的女娃子都出去打工去了,没有一个回来的,都在外面安了家,这花梨山、吴家湾还有杉树槽的好多男娃儿三十几岁了说不到媳妇儿,尽是光棍,不是这些男娃儿不好,是没有地方去说。有几个回来的女娃儿,因为在外面不做正事,又都不愿说。玉松现在就揪一个在手里,又是同学,两个又好,还免得真到说媳妇儿的时候没个着落。女人想,要是这样,自己就还没有白疼她。这样一想,董春桂觉得应该对吴玉华好一点。

  其实,黄帮东也在这么想,也就是不好对女人说出来,他比女人多有一些顾虑,怕引起两家的矛盾,搞得不好容易结仇,吴家是大族之家。更怕乡政府的干部来,说你一个非法同居罚你的款,最大的问题是怕两个小东西丢人现眼,弄出不可收拾的事情来,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不能给女人说,女人的肚子是最装不下话的。

  但他和女人都想到了一点,对吴玉华这个女娃子要好一点。

  到底两口子是农民,容易满足,以前就盼着儿子考一中考大学,梦想着在这花梨山过着廖油湖那样有头有脸的日子,现在呢,就想着一到时候就给儿子接媳妇儿,抱孙子,儿子虽然读书不行,也不像别人那样说不到媳妇儿,还是自己谈的,吴玉华长得葱端笔直的,要腰身有腰身,要屁股有屁股,一看改天就是个旺夫像。好呢。

  平时两口子在屋里吃饭,是没做什么菜的,一锅子饭,顶多炒一钵洋芋片儿,擂一钵辣椒就对付了,现在不行,娃儿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差了不行。加上田里的活路有了帮手,女人觉得挺轻松的,一天两餐主食油水就厚了,桌上的盘子就多了,怀了这层心事,黄帮东在屋里也不高声大嗓的说话了,吃饭也不再狗子样蹲在门槛上,坐在桌子上像模像样的吃,两口子都想,养几年,一到结婚年龄就给他们圆房,那时候别人也说不起什么话,还可以抱上孙子了。

  两口子的心渐渐地安然了。

  逢双日子,吴玉华就和黄玉松到猴子包上去等,等乡邮政局的周新华,等吴玉华爹妈的回信,可是,一等不来,两等也不来,却等来了一个让黄玉松暴跳如雷的消息,放星期回家的同学绕道来告诉他,学校开大会的时候,已宣布他们俩被学校开除了。黄玉松和吴玉华就像石头一样坐在地上,眼泪直在眼圈里转,两个都特别的伤心,这时他们才十分明白地知道,自己真的和学校一点关系也没有了。黄玉松想,我书也不读了,学校为什么还要那么作贱我们呢,想来想去,肯定就是“水牯牛”搞的,这么一想,心里的怒火“蓬”地一下子就窜了起来。

  老子去把“水牯牛”收拾了。他望着学校的方向说。

  吴玉华听得一愣,看着黄玉松喉头一哽一哽的,眼里冒着怒火,浑身打一个冷噤,你要干什么呢?黄玉松也不搭白,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脚一脚地踢脚下的土块,嘴里一遍又一遍的说,老子要收拾他,老子要收拾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学校方向跑去,吴玉华喊了几声没有答应,就拼命跟在后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玉松哥你千万莫干出什么傻事来啊!

  黄玉松的心里火烧火燎的,在学校里就被搞得人不入鬼不鬼的,搞得自己和吴玉华书也读不下去,哪个不想把书读好呢?哪个不想考取施南一中呢?自己就是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才读不好了,就是自己考不取施南一中,也还是想把初中读完,也还是想多读一点书,最少还是要拿到初中毕业证,是舍不得离开学校的,自己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并没有违反学校的纪律,却硬是被逼得离开了学校,不读了就不读了,自己走都走了,你刘老师还要那样作贱人干啥呢?你还叫我们今后怎么做人呢!黄玉松愤愤地想,我现在还怕你不成?你“水牯牛”得给我弄明白才行。你让我过不好我也让你不好过。就这样想着,脚下飞快,把吴玉华远远地甩在后面,他一点也不觉得,他已经看得见学校就在山下,他要把“水牯牛”揪出来,要“水牯牛”给他搞清楚。他恨不得一石头砸死他。如果不是吴玉华在后面“哎哟”一声尖叫,他根本就不知道吴玉华跟在后面。

  吴玉华的脚崴了。

  黄玉松被那一声痛苦的尖叫止住了脚步,回头见吴玉华扑倒在地上,才赶紧转身,想拉她起来,伸到半途中的手又缩了回来,脸上不由得一阵难堪和尴尬,他们从来没拉过手,如果没有人说过什么,倒也无所谓,可就是这个原因才弄到这个地步的,想起“水牯牛”说他们不知廉耻的话,他就不由得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吴玉华只得自己慢慢地爬起来。

  两个人就坐在地上,看着山下的学校,学校里有几间教室依然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来读书声,两人看着听着,想着在学校那些熟悉的日子,慢慢的就泪流满面了。

  平静下来以后,吴玉华说,其实我还是想读书。

  黄玉松说,我也是。

 吴玉华说,其实你去找他们是没有用的,真的,一点用都没有的。只会把自己越搞越麻烦。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学校,一看到学校那满窗灯火,黄玉松那一肚子的气就化成水了,就再也没有勇气到学校里去了,只剩下一肚子的伤心和委屈,那教室,那寝室,那操场,那篮球,那草坪,叫人一想起就要哭,吴玉华也是的,伤心,想念,无论怎么说,还是舍不得啊!两个人就那样坐着,看着学校,默默地流泪,黄玉松忽然明白,自己这样急冲冲地来,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来看看学校。

  吴玉华说,玉松哥,我就是怕你干出傻事来啊!

  黄玉松看着学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就那样坐着,直到夜幕降临。吴玉华心里暗暗为“崴脚”庆幸。

  就在他们在学校背后山上的时候,花梨山村主任廖忠陪着几个乡干部到了黄帮东家。

  黄帮东刚刚把牛赶进牛圈,女人也正从烟田里回来,准备打夜工搓绳子晾烟,一见来人,就感到不大对头,一路来的还有乡计生办的干部,那年生大儿子时没晓得办准生证,就是他们和廖忠来处罚的他,那年他已经二十九岁了,但不管你好大年纪,没办证就是违反政策,无情可讲,这多年过去了,一看到她,她就恨得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女人也不晓得背地里“死强盗 ,死强盗 ”地咒了廖忠多少回。

  但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何况他们一来他心里就虚,无事他们是不会到家里来的。因此,他们从猴子包上一冒头,他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干部一进屋,董春桂也就晓得是个什么事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忙里忙外地烧水 泡茶,黄帮东搬椅子请干部们坐。脸上的不快却怎么也收不住。

  廖忠还是先开了口,老冬瓜啊,你不欢喜我们也来了,么法呢!做了这个卖屁眼儿的买卖,就是讨人恨的,长话短说吧,听说你小儿子从学校里引了个媳妇儿回来,乡里的领导听说了这个情况,专门来了解一下。说着朝两个乡干部一指,这是乡民政办的龙主任,尤主任就点点头,还笑了一下。

  黄帮东说,那是我一个表侄女儿,下学了在我们这里玩几天,没那回事。

  尤主任就正正身子,冷冷一笑,说,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他们在学校里的情况我都清楚,从学校自动退学以后,那女娃儿一直都在你们家里,非法婚姻是不受法律保护的,非法同居是要被处理的,老黄啊,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出现非婚生育,那个处理是非常严重的。如果已经怀上了,就要赶紧到乡计生服务中心处理掉。

  董春桂一下子从屋里冲出来,把一把铁炊壶“咣当”一声丢在地上,冲着尤主任说,我看你这个干部也就直干得几碗萝卜,说话还是要像个人说的,你自己没养姑娘也还有姐姐妹妹还有你妈,说这号烂舌根儿的话是要遭雷打的,我儿子谈恋爱又惹哪个了?我儿子不读书了有哪个什么相干?还想学那些年样的,六月间的桃子捡软的捏么?你几爷子催不到粮催不到款了,就想在老子这里来找烟钱么!

  黄帮东见女人翻了脸,赶忙拦住,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人家乡里领导也是来工作,你这像个什么样子!

  廖忠连忙附和,是啊,我们也是对工作负责啊!

  董春桂把头一甩,你当你的官,我种我的田,你当三年清知府,老子五年不偷牛,你还敢把我胯里咬了么!说完,抄起一把挖锄就出门去了。几个乡村干部 坐在那里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廖忠就只有唉声叹气,直感叹现在的工作难做,尤主任走的时候黑着脸撂下一句话:到时候莫要找人来找我说情就是,你还硬得过国家政策么!

  黄帮东见尤主任甩下这样的狠话,心里也有点虚,不管怎么说,总是有把柄捏在别个手里,也不能不给廖忠面子,忍得一时气,消得百日灾,就从地上捡起炊壶给客人掺茶。廖忠扪着肚子冷笑,心想,村干部难当呢,都不怕你不行,都怕你也不行,做人难呢!不过,我姓廖的在这花梨山要收拾哪个也就是吃个把烧洋芋,绷着脸带着客人走了。

  黄帮东对董春桂说,你怎么一得罪就一湾人呢?改天有事还不是要廖忠他们帮忙的。

  董春桂说,你就是你妈的一坨稀泥巴,你越怕他,他改天越要整你,再说,他几个还搞得了一辈子么!你不日他妈,他就不晓得给你喊爹,你只要舍得拼命,他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黄帮东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两口子因为得罪了几个干部,心里畅快,夜饭的时候,黄帮东就喝了一缸子苞谷酒,喝得有点面红耳赤的。边喝边讲着娃儿们的事。

  这个时候,儿子和吴玉华回来了。

  黄帮东给女人递个眼色,董春桂赶忙打住了话头,两个人都暗暗地想,幸得先前这两个家伙不在屋里,如果在屋里就麻烦了。黄玉松和吴玉华也不讲学校把他们开除的事,不讲他们到学校后头山上去的事,两代人之间都不晓得这一天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黄玉松还险些惹出了大祸。

  畅快过后,黄帮东心里还是虚,总感觉到乡里的干部不会就这样放过手,麻烦还在后头,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当官的要整你一个老百姓,也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他说你儿子未婚同居,要罚你的款,要把你儿子送进派出所,铐你儿子几天你有什么法?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现在的干部,不催粮催款了,就只剩下刮宫引产了,如果人家硬说你屋里媳妇儿肚子大了,弄到计生服务站去,你叫吴玉华怎么活人?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两个娃儿到底怎么样了。所以,这一个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把个木架子床弄得吱嘎吱嘎地响,弄得女人也睡不着。

  黄帮东对女人说,他们还要找我们的麻烦。

  女人说,找得到什么麻烦呢?

  黄帮东说,我也不晓得。

  果然,第改天中午,廖忠又来了,也不到屋里,就站在屋前的田坎上,对黄帮东说,你恐怕还是要叫娃儿们到乡里民政去办一下,把事情说清楚,免得给自己搞些麻烦,现在的事情你是晓得的,如果我们村出现一个多生超生计划外生育,全年的工作就被一票否决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看啦,你们还是要把娃儿们管紧点,不然到时候我们也不好帮你们说话,罚起款来哪个也讲不下来情,昨儿个尤主任那个话你们是自己听到了的,他还说一定要管到底的,他是个做事六亲不认的人,你们也是的!得罪我们不要紧,他们怎么得罪的呢!最好是去一下,如果弄到派出所管,麻烦就大了。

  黄帮东几步跨到田坎上,对廖主任说,他叔啊!那都是一些无中生有的瞎话,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会违法乱纪呢!都是一些人造谣生事。

  廖主任说,我理解你,你可能还没搞清楚,我昨儿夜里还看见他们两个从易家湾挨挨擦擦得往屋里走呢,别的我不说,反正肚子搞大不得。

  黄帮东就有些哭笑不得,廖主任走了好远,他还痴痴地站在田坎上,像根桩。

  回到屋里,儿子和吴玉华又到猴子包路口上等邮政所的人去了,黄帮东趁机对女人说,得把事情给娃儿说清楚。

  女人说,怎么个说清楚法?

  黄帮东说,就说乡里都晓得了他们的事,弄不好要罚款,说不定派出所还要抓人,在人家那里,放下去只有四两,提起来就有千斤,那年罚我们的款开始只说两百,就是我叽咕了一句,就涨到一千二,赶猪子撮粮食还把我在柱头上铐一铐子,权在人家手里,你抓起石头打得到天么?看廖忠那说话的样子,我怕是麻烦要来了,要让别人抓不到把柄,就要掐死,哦,就像刘老师说的要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

  女人把眼睛一横,愤愤地说,那姓刘的放他妈的屁,扼杀,他杀得我儿子书都读不成了,老子恨不得抱他屋独儿子下坑。他屋里要死关门的。男人说,咒的风吹过,打的下下疼,说那些话有么用呢?我看还是要想个稳妥的办法才行。

  于是,两口子就抠着脑壳皮想办法,女人说,罚款就罚款,老子就把圈里三头猪不算数。就当是儿子说媳妇请了媒人的,还把这个事情搞真了,免得改天麻烦。男人说,你个憨猪脑壳,就是搞真了,改天还打得了简省的么!媒人是安都要安一个的,那样人家就可以年年都找你的麻烦,你脱得了皮?

  女人一想也是,就说,那就给玉松把家分了,把它分出去另立烟灶,给他称个百把斤苞谷就是了,把那半边盖石板的屋指给他。

  男人眼睛一亮,没想到女人还想出这么好一个办法,名份上让儿子分家另住,他们来罚款也就罚不到自己头上来了,儿子好说,过河就到了麦子塘,出去玩就是。罚款也只当百八十斤苞谷,屁不当。两口子心情一下子好起来,都为想到这么一个好主意暗暗好笑,暗暗得意。

  吃中饭的时候,黄帮东说,玉松,咱们爷俩把家分了么?

  儿子和吴玉华都一愣,不晓得什么意思,女人想,才下学的娃儿到底还小,自己也还摸不清两个娃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些话还不能说开,女娃儿的爹妈也不在,女人说,玉松也下学了,男娃儿家就要当家立志就要单独立一个户头。

儿子沉默一会儿,说,爹,妈,我晓得,昨夜里我们碰到了廖忠叔叔的。他还要我们到乡里去说清楚呢,我惹都没惹他。吴玉华也说,还说的有一些,不是人话。黄玉松说,搞冒火了,老子就几刀子捅死他。那玉书哥提一把斧子撵得他几个飞跑,把他没法。我不要什么,哪样分都行,你看我脑壳光骨头,屁股冒屎臭,他们能把我怎样?

  董春桂心里一酸,娃儿啊,你不要乱来,你们也晓得,分家也就是分个样子。

  于是,黄帮东就去请了族里的几个弟兄,又去把廖主任请了,顺便到酒厂里去打了两斤酒,女人在屋里砍一个猪蹄子炖着,晚上,客人就都准时地来了。廖主任还带来了村里的会计。一进屋,廖主任就说,我就晓得你老冬瓜搞的些什么名堂。黄帮东就嘿嘿地笑,对廖忠说,他叔啊,今儿个就只讲分家的事,娃儿们真的不是那么回事,那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了,不讲他们的事,免得我这张马脸没地方搁啊!说的时候,就很有点求他的意思了。

  廖忠说,晓得晓得,你以为我是个马大哈么,有时候我也要做个样子给他们看才行,你也要晓得我的难处,我在这花梨山当十几年村主任,害过人的么?

  两口子一致说,那是的那是的,这花梨山哪家的大物小事不是你罩起的呢!

  廖忠就想起了他廖油湖爹的话,分家是做戏的,该帮。

  就这样,几个族人和几个村干部一起就给黄家父子把家分了,黄玉松就在村里单独立起了户头,今后就自己管自己了,自己的事自己负责,就与爹妈没有关系了,整个过程中,女人都没有露面,带着吴玉华在灶屋里炒菜做饭,吴玉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是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出去,就在灶下舀了一碗饭菜吃了,黄家屋里分家于自己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她想。一直到廖主任他们喝得醉醺醺的,走了以后才出屋。她听到廖主任走的时候说,这就好了,你老冬瓜一点麻烦都没有了,不过,儿媳妇养不养得家,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她听了,就想起了刘老师常说的一句口头禅,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她觉得现在用到自己身上挺合适的,想想,就想哭。

  客走后,董春桂说,不给他灌几杯马尿,他就要找你的麻烦。

  黄帮东说,没用的话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凭良心说,人家廖忠也不坏。

  女人说,不坏么,那年罚款抵的苞谷他怎么不上交?留着自己灌他妈的香肠。

  又是两三天过去,吴玉华终于等来了他爹妈的信,信很短,爹妈在信上说,他们在东莞一个鞋厂里打工,一个月可以得八百多块钱,一起可以得一千七八百块钱,除了房租、生活、送弟弟上学等开销,再寄给她一点,就剩不下什么了,还说书读不好就算了.也没有多的话,还叫得信后她晚上八点多的时候给他们打电话,附了一个电话号码在后面。吴玉华好想爹妈多说两句,可是一句也没有,她把信紧紧捏在手里。生怕它跑掉了似的,和黄玉松在一起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好象就有了着落有了依靠,黄帮东和董春桂心里也出了一口长气,赶紧叫他们到廖忠叔叔屋里去打电话。

  廖忠在屋里,两人很礼貌地喊了叔叔,听他们说了来意,廖忠就说,行行行,打就是,打就是。还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两个就守在电话机边,一到八点,就赶紧把电话打了过去,一打就通了。

  还没等吴玉华喊找人,电话那边就传来了她妈的声音,母女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抱着电话直哭,好半天才讲话,她妈说,我天天一下班就守在这个电话机边上,想得我心里疼呢,你爹也天天睡不着觉呢,吴玉华说,我没有读书了,读不进去,家里的房也垮了,伯伯也不管我。她妈就问,那你怎么搞的呢?吴玉华说,我就在帮东表叔屋里,玉松哥哥他们都对我蛮好的,就是周围的人喜欢说三道四的,给表叔们添了不少麻烦,说着说着母女俩就又在电话里哭起来了。接着又和她爹在电话里哭了半天。最后,吴玉华说,我不想在屋里呆了,我想到你们那里来,他爹在电话里忍了好一会儿,说,那你就到这里来吧,吴玉华说,我要和玉松哥哥一起来。他爹又忍了半晌说,来就来吧,一路上有个伴儿也好,反正这地方到处是工厂找得到事做,草里饿不死蛇。就又叮嘱他们怎样走,怎样赶车等等,叫黄帮东明天给他们打个电话。

  廖忠在旁边听着,也搞得眼泪汪汪的,心想,看来真的不是那么回事,电话打完了,玉松就要给电话钱,长途呢,廖忠收了钱,把两个娃儿送出门来,想着自己今后要注意一些,欺老不欺少,这看着生的娃儿们就长大了呢。现在的形势,自己一个村干部,又没有什么权利,做事还是给自己留点余地的好。

  不,廖忠想,不管你不求我,不整你你不怕我。

  过了几天,黄玉松和吴玉华就到东莞去,黄帮东给吴绍之打了电话,又提十斤烧酒两只鸡子,请廖忠主任帮忙,廖忠想在这两个娃儿的事上也轧不出什么名堂,看在鸡子和烧酒的份儿上,找派出所为两个娃儿办了临时身份证。

  这天一大早,两个娃儿就到土镇赶车到施南,再赶车到东莞去了,走的时候,两口子千叮咛万嘱咐,又一直站在猴子包上,看着他们走得没了踪影,黄帮东本来要送下施南的,可儿子坚决不要他送。想到十七岁的儿子也是骨壮筋粗的后生,迟早都是要出去闯的,也就没送。

  女人想,娃儿们这一走,哪天才得回来?大儿子已经两年没有回来过年了。

  两口子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屋里也一下子空荡荡的,有时想儿子心里都疼,好多回梦见儿子赚了大把大把的钱,穿着廖油湖大儿子那样亮闪闪的衣服回来了。现在不做别的梦,不做儿子上大学的梦,也不做儿子接媳妇儿抱孙子的梦,就做着儿子大把大把挣钱的发财梦了。

  黄玉松和吴玉华走的第三天,尤主任又到花梨山村来了,又带来了乡计生办的人,挎着红十字箱子,是专为黄帮东家的事来的,找到廖主任,廖主任说,黄帮东经和儿子分家了,黄玉松和他那个女同学已经到东莞打工去了。

  尤主任说,哪时分的家?

  廖主任说,七八天了吧!还是我主持的。

  尤主任说,跑了怎么行呢,这个事要找他大人。

  廖主任嬉皮笑脸地说,人家儿子门长树大,分家另住的,你找得到大人管什么事呢?

  尤主任气的脖子上青筋直跳,对廖主任说,捉鬼是你,放鬼也是你,我回去给乡里汇报,出了问题由你负责。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玉松和吴玉华到东莞以后,给黄帮东两口子写了一封信来,报了平安,就再没有往家里写过信,到底做什么事,能挣多少钱,苦不苦,黄帮东两口子都无法知道,有人问起,就说个活话,反正是打工,还可以就是,也存不下多少,现在的娃儿们手撒得很,不晓得攒钱。话是这么说,两口子半夜里就埋怨儿子不懂事,不晓得多写几封信来。也不打个电话来。不过,一想到有吴绍之两口子在下面,也没有多少担心。

  据说,黄玉松和吴玉华倒是往家乡写过信的,不过,不是写给爹妈的,而是写给他们的班主任刘老师的,信中说,我们两个的确没有谈恋爱,只是想把学习搞好,刘老师您不该捕风捉影,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不相信自己的学生,把我们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把我们逼出了学校,逼得我们这么小就出去打工,我们真的不晓得今后该怎么办,虽然知道考好学校无望,可我们是多么想读书啊!就是普通高中我们也想读的,可是,我们刚刚树立起来的学习信心,一点对知识的渴望,一点做人的尊严,就这样被您刘老师扼杀了。

  刘老师读完信,良久无语。 

责任编辑:李冬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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