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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杨慧:癌影

 新用户89134deQ 2020-08-24

作者简介:杨慧,自由作者,小说、散文、故事、少儿科普等文章散见于《飞天》、《雨花》、《小说月报》、《百花园》、《中国铁路文艺》、《文学少年》、《故事会》、《当代人》、《绿色中国》、《羊城晚报》、《儿童文学》等数百家报刊。出版有《植物秘闻丛书》5部。

短篇小说

癌  影

杨 慧

 01

午后,他瞟眼办公室外,是一片橘黄懒懒的阳光,几位同事,有的趴着小睡,有的阖眼静坐冥想,空气中流动着窒人的安静。

陡然“哔哔”一声刺耳的手机声响:“医生说是……请你过……来一下……”他耳壳有些发痛,手簌簌直抖。那是妻微细而颤抖的声音。他宛如被人从睡梦中惊醒似的骇了一跳,这声音听得他心里起疙瘩,指尖有些发冷,心怦怦跳,他抚着胸口,不住喘息。怎么这事真被她撞上了?“不会的!”他甩甩头。可是前两周他已有预感,事情到底发生了!两周前,喔不,有月余了。妻叫舌痛,找附近诊所,吃了许多抗生素、止痛药,也不见好转。他叫妻坐在灯下,伸出舌来,他看到的确在舌边生了一颗似绿豆大小的瘤。

此刻他惶惶然的,坐下,站起,走一圈,又坐下。

“喂,你没事吧?”同事瞌睡醒来,瞇着惺忪的睡眼问。

“啊……没事。”他一脸仓皇。

踌躇许久,心澜起伏,一颗豆大的泪珠沿着脸颊滑落,眼圈红红的。他吸吸鼻子,喝了几口水,湿润燥热的口腔,接着跟人事室请了半天假。

02

年轻医师皱着眉,满脸凝重地说:“里面有些不好的东西。”

他喉头好像有甚么东西梗在那里,勉强挤出些许沙哑的声腔:“有希望吗?”

“哦,先做化疗……” 

他凄凉的低垂双眼,不语。

“你太太有抽烟、嚼槟榔的习惯吗?”医师一边看着病历,又瞟眼看了他一下。

“没有,从来没有!”他心脏急遽的跳,头有些晕眩。

“她家族里有人也患过吗?”

“没有……哦,不,她父亲患过,可是是膀胱,已经好了,很多年前的事了。”

医生继续书写病历。

半晌,他鼓起勇气:“化疗后就会好吗?”

“很难说。只要有一颗不好的细胞让它溜出来,它会随着血液、淋巴跑遍全身。所以疗程做完,还要追踪。”

“追踪多久?”他舐舐嘴唇,艰涩地说。

“一辈子吧。”医师困难地说。

03

他艰难地走向病房。

这是间三人健保病房,妻被安置在靠窗的位置。他进门时看到她正望向玻璃窗外。灰黑的天空已开始洒下雨来,雨丝致致密密的交织着。

“你来了。”妻露出苦涩的笑容。

“我刚见过医生了……没事的。”他声音有些喑哑。

“没想到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妻哽咽,啜泣起来。

“别怕,很多人生这种病,最后都治愈了。”

“是吗?”她的唇苍白而颤抖。

“当然。我来时还听老李说起她太太,两年前也是,现在全都好了。”他撒了个谎。

“你别安慰我了,我自己的病我知道。”

“我是实话实说。当年你爸罹病……现在不是全好了。”这倒是实话。

她终于被他说服,破涕为笑。

他取出一包抽取式卫生纸,其他放入衣柜。

“还需要甚么东西吗?”

“CD player。”妻想了一会,说。

“好,明天一早我就送来。”

“你现在就要走吗?”妻有些不舍。

“两个小朋友就要放学了。”

“啊,对,你快去……骑慢点,路上小心。”说完,向他挥挥手。

他举步维艰地离开病房,再回首看妻一眼,心里有一种死别的悲凉。                        

04

细雨霏霏。都过了放学时间,他顾不得穿上雨衣,摩托车飙到六十,向学校急奔。

儿子、女儿蹲在校门口大树底下等。

他的出现,让孩子吓了一跳。

“怎么是把拔来接我们?马麻呢?”

原来所有的小朋友都走光了。

“先上车,回去再说。”他蹙着眉,不耐的口吻。

05

大厅天花板上挂着一个连有灯座的电扇,灯座内倒挂着六枚熟黄的省电灯泡,光线柔和、温暖。左边壁上悬挂着一幅国画,是齐白石的虾子,结婚时朋友送的赝品;右边壁上是一幅妻自己的作品——红艳的牡丹,象征花开富贵。大理石茶几前,靠着墙壁放着一架国际牌彩色电视,上面护了一块深红色质软的绒布,一艘镶有贝壳的帆船坐落在绒布上,象征他的事业一帆风顺。电视旁两个瓷制白色花瓶内,种了两颗翠绿的万年青,妻希望他们永远有颗年轻的心。

“为什么马麻今天没来接我们?”女儿仰起头来问。

他说马麻生病住院,并叫她们看电视去,他要好好休息。

儿子、女儿打开电视看卡通。他倒卧床上,今天发生的事导致他肩痠,太阳穴两边抽疼。他十指插入蓬乱的头发,忍不住悲愤的叫起来:“为什么是我们家?”弟说当初不该做切片的,因为可能根本不是癌,癌初期是不会痛的,嫂子舌头会痛呀!有人说就算是癌,不要去掏挖就没事,你一动它,会加速扩散。他内心因此烦闷许久,切片同意书搁在桌上签或不签,天人交战许久……最后还是签了。

休息半晌,他又生出新的焦虑:每天都是妻带孩子上下学,这以后怎办?

“把拔,我肚子饿了。”儿子说。

他现在连出门买便当的气力也无,只好给孩子吃泡面。孩子们吃得啧啧声响,应该确实是饿了,油葱酥的气味氤氲整个大厅,可是他一点胃口也没有。看着客厅雅致的布置和暖黄色系的光晕,使他又想起这全是贤淑妻子的手笔。可是如今看来有些落寞而凄凉。

“把拔,联络簿要签名。”女儿说。

联络簿上写些甚么,他毫无心思细看,就胡乱签了名,径自往沙发躺下。

“给我午餐费呀……唉呦,把拔你都没看。”

唉,他真是六神无主了。

不行,他得振作起来面对眼前的一切。他泡了面,先把肚子填饱,再去冲个热水澡,回到卧室,果然精神好多了。

他打了通电话给妻子的大姐。电话那头传来大姐一向稳重的声调,他说着说着,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平时和大姐的对话,几乎都是例行性的客套。这会儿,他竟在仍算陌生人的她面前毫无保留,将情绪彻底释放。大姐还是一贯沉稳的口气说,这才是个开始,切勿因此乱了脚步。她的一个同事,每月一次化疗,平时仍是班照上,街照逛的,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并叫他别想太多,她会抽空到医院看妹妹的。至于孩子不妨先托给全托班,这样他下班晚了,仍有充裕的时间接孩子回家。毕竟在这个治安亮红灯、随机砍人或掳人勒赎的社会,不管哪个父母,都不会放心孩子自己走路上下学的。

母亲从她房里出来,“你这时哭有何用?……为什么是她,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是我?我该先走的不是吗……她要走,好歹也该先把孩子拉拔到大呀!”

他听了更不舒服,他知道母亲也慌了,每次慌了,就胡言乱语。

隔了一会,大姐又打来告知他,已跟学校对面的全托班谈好,算是电话报了名。明天起,孩子下课就叫他们去全托班报到。她明天会抽空先去全托班缴费。大姐一再强调:今晚好好睡个觉,明天养足精神,才能面对未来的剧变而不慌乱。他终于吃下定心丸,确确实实睡了一个好觉。

06

闹钟转了六点,赶紧去巷口买早点。天空灰蒙蒙,云层很低,倒像黄昏将近,即将要入黑夜一般。催促两个小麻烦赶紧用餐、整理书包。“要走了,路上小心!”母亲从卧房里喊他。

“知道了。”

“奶奶再见。”

跨上摩托车,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抓紧,火速赶往学校。看着他们进入校门,才放心离去,再转往医院。

车行不远,俄而乌云密布,四合冥冥,天空落下倾盆大雨。他想已经快到医院了,也就懒得路边停车穿雨衣,不料到医院时已全身湿透,狼狈不堪。

走进医院。鞋内都是雨水,一边走着,一边叽叽嗤嗤地响着。医院冷气穿透他周身湿黏的衣裳直透骨髓,比之冬季东北季风的刺骨冰寒尤有过之。空气中瀰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彷彿走入阴森的墓地。

“你来了。”妻神色憔悴,涩涩的笑。

“还好吧?”他嗫嚅的说。

“他们都上学了?”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角笑纹中有隐现的泪珠闪动。

“嗯……家里的事有我在,你现在专心养病最重要。

她无奈地点点头。

“待会放学……” 

“你瞧你?才刚说你不用管……放学他们会先走去校门对面的全托班。等我下了班再去接,是你姐想出来的办法。”

妻满意地点点头。

“医生巡过病房了吗?”

“昨晚你走后住院医师来过了。”

“他怎么说?”

“就是每天要打化疗针。”

“每天……不对呀,你姐说她同事一个月才打一次。”

“或许每个人的病情不同吧。”她蹙着眉说。

他把带来的CD player放在床头边的木柜上。

“哦哦……呜呜。”突然,她双手蒙面大哭。“为什么是我,他们都还这么小,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傻瓜,你姐昨天在电话中说她同事都没事,现在医学很进步的。”

07

他发现她苍白的脸孔一阵扭曲,他赶紧把脸盆递上。她翻身,脸向着面盆呕吐。先吐出水、唾液,再来是苍绿的胆汁。他递张卫生纸给她,她躺平,拭了口角的唾沫。他帮她拭了额头上的汗珠,并看了一眼她那被药物折磨得皱干的双颊。超毒的化学药剂继续透过点滴,一滴滴地传遍妻的全身每个细胞,这像是在地狱里的一种凌迟。

他眼圈红红的,剐心的难过。他故意侧身装作擤鼻涕的样子将眼泪擦了。

“已经五天了,再打起精神忍个两天,疗程就结束了。”他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地说。

窗外蒙蒙的雨仍然持续的落着,天空灰灰的,似有一股淡淡的哀愁。

“我不要紧,”她说,“倒是这几天把你累坏了。”

“我没甚么……你甚么事总先想到别人。”

“你不是别人。”她深情地望着他。

“失言了……我帮你开CD player。”

他想藉音乐转移这尴尬的情绪。是蔡琴的老歌: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的来/让它好好的去……”

听到这儿妻突然啜泣起来,苍白的脸孔扭曲着。

“对不起……这歌词……唉!”

“没关系,就让它好好的去吧!”她颤声应说。

“不,一切都会好转的。”他悲哀的叫。

“是我拖累你了。”

“别说傻话了。”

她起身如厕。他搀扶着。一绺发丝从肩头断落到地上。

“啊!”他惊叫。

“昨天就开始掉了。”她无奈地说。

他拨弄着她的头发,里面稀疏、空泛。过去妻最引以自豪的,就是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做了家庭主妇后,即使再忙,她也要匀出时间打理她的长发。他想起以前,最爱吻她柔柔的长发。他说,她的长发真美,像一片轻柔的流云;像一袭黑色闪亮的飞瀑。他还希望她能永远为他留着它,好好保养它。

“没关系,过两天出院,我买顶假发给你戴。”他痛苦地说。

“假发?……全是假的,为甚么真的都走了?……还不知又要多花多少钱?”

“钱都够用。我计划好了,暑假我们全家去欧洲玩,明年去日本。” 她灰暗的眸子,再次晶亮有神起来。

08

那天他的主管也来医院探望妻,并详细问了整个疗程。过两天突然找他深谈。主管对他的处境非常同情,并同意在业务许可的范围内,多给他一些额外的假期,好让他多为家庭付出一些心力。当中也谈到他太太的病情。主管说他内弟是北京一家大学医院的耳鼻喉科医师,专长即是头颈部肿瘤。

“你太太是第几期?”

“啊,不知道……只知道中镖了,心里就乱成一团。……医师只说化疗,其他甚么也没说。”

“舌头周围靠近颈部一些淋巴组织有拿掉吗?”

“没有。”

“我内弟说,这样好像不符合治病的SOP。因为清不干净,癌细胞会随着淋巴流遍全身,可能会扩散。”

“啊?”

“你还是跟主治医师好好谈谈,或是转到我内弟的医院去治疗。”

主管走后没多久,同事小郑带来两瓶矿泉水,叫他务必给妻饮用。“这是我特别从上师那儿求来的,经过加持的水,有排毒功效。”他是藏传佛教徒,过去就曾邀他来听上师讲经,遭他婉拒,没想到现在仍一片热心,令他感念在心。

他没想到事情愈变愈复杂,屋漏也就罢了,却还偏逢连夜雨。当初收治妻的耳鼻喉科,切除妻舌面突出绿豆大小的组织肿瘤化验,证实是恶性。他曾向住院医师提起,想转至该院肿瘤科医治。不料医师回答不需要。现在想来,莫非科别之间也互抢病人?如同夜市一长串摊贩,大声吆喝抢顾客一般?

每次探望妻子,都在傍晚,而主治医师巡病房时间却在上午,他与医师始终碰不上面。这天,他特地上午向主管请半天假,打算当面向主治医师将病情问个清楚。结果来的却是年轻住院医师。医师看了看病恹恹的妻子一眼,然后在病历上书写之后,准备离去。他立刻追上去。

“医生,我太太是第几期?”

年轻医师突然瞪大了眼,半天说不出话。他更觉事有蹊跷:“我想见主治医师。”

“他在看门诊,待会我会跟他说。”

“门诊完,会来病房吗?”

“哦,应该会吧。”

年轻医师说完,有些心虚地匆匆离去。

妻都听到了。

“怎么会这样?”妻惊恐的说。

“别急,等主治医师来,我仔细问个明白。”

医师一直没来。去护理站询问,护士说她已去催了,应该快来了。他一边焦灼的等待,一边想着医师来后,他应该怎么问较妥当。将近一小时,主治医师才慢悠悠地走来,这期间他已急得上了三次厕所。

他直接问医师,妻子的病到底是第几期?医师听后,满脸不悦。继而顾左右而言他。并且说,他曾用他的方法治愈过许多病人。这样的回答令他颇为不悦,想想多说无益,就直接跟医师说,他们决定要转院,请将医院的切片报告复制一份给他。医师沉着一张脸,离开了。

主管的内弟,知他作了转院的决定,很愿意帮他这忙,一周后挪出一张病床来,并通知他即刻前往。

妻体力仍不佳,抵抗力差。他怕搭火车或汽车空气污浊、一路颠簸劳累,若感染风寒,只会横生枝节。万全起见,宁可花数倍的金钱,僱了一辆出租车陪着妻子北上。

验血,全身体检,计算机断层扫描。确知没有扩散,他心头的大石消失了大半。

医师先做了penicillin试验,结果不但注射处红肿,全身都不对劲,体温下降,整个人差点救不回来,把他吓坏了。医师说不必惊慌,待会儿手术时可用其他药品替代。

手术前一晚,医师再来巡房,告知除了淋巴组织切除外,舌头也需切除四分之一。“啊——”妻尖叫。“别怕,切掉的舌头,还会慢慢长出来的。”“会影响说话吗?”“应该还好……放心,这种手术我做过很多次的。喔,明天排第二刀。”

医师离去后,他和妻子一起祷告,祈求上帝保佑她手术顺利。

第二天进了手术室,他在室外枯等。壁上的跑马灯总是写着妻的名字——手术中。都三个小时过去了,真是度秒如年啊!其他病患的名字已从“手术中”转至“恢复室”。为何妻仍在“手术中”,莫非当中出了问题?他的手心直冒汗,万一……

他想起这十年的婚姻。妻承受了不少压力。刚结婚时,母亲对妻多般挑剔。两个孩子出生时,母亲分外惊喜,扫除结婚时,某亲友说妻臀部太小生不出来的噩梦。母亲毅然决然挑起白天照顾孙子的重任。傍晚,他和妻下班回来,母亲也累了,就把孩子交到妻手里,径自卧床休息。他也累得脱去外套,靠着沙发,袜子脱了,双脚搁在茶几上放松。妻仍是着一身外出服,接着喂奶、换尿布、洗奶瓶、消毒奶瓶、洗菜、烧菜、烧饭……忙着晚餐。妻的动作很快,大约一小时,就把晚餐摆上餐桌,并叫大伙来用餐,自己却去扫地、清垃圾、洗衣服、晾衣服。他先跟母亲享用晚餐,吃了两口觉得不妥,叫妻一起过来吃。妻说还不饿,叫他们先吃,不必管她。待会饿了,她自会来吃。母亲边吃着晚餐,边嫌弃妻下班在黄昏市场买的猪肉不对。还说:“上周日我带她至肉摊,告诉过她怎分辨前腿、后腿,这会又买错了。”也嫌妻炒高丽菜,怎加蒜头爆香,这太不搭调了。味道也偏淡……诸如此类。他逐渐才了解妻宁愿先饿着肚子,也不想在饭桌上听母亲唠叨。

母亲本就睡不好,这两年带着孙子更难放松。晚上孩子啼哭,她更无法入睡,就开始责怪妻连哄孩子都不会。一次女儿不慎从小床坠落地面,头壳碰的一声,紧接着张大婴儿口,准备嚎啕大哭。妻很怕被母亲听到,竟迅雷不及掩耳,赶紧摀住孩子的口。孩子胀红了脸哇哇大哭,却一丝声音也无,似演默片一般。他对眼前景象,有股说不出的酸楚和悲凉。家里原本是放松的地方,妻却随时随地草木皆兵……

突然穿着绿色手术服的护士呼叫:某某某的家属。他回过神来,这不是叫他吗?他心里忽然一沉,莫非遭到不测,叫我去收尸?他从家属等候区勉强站起,一颗心怦怦跳着,好像要跳出胸口。他双脚有如绑着千斤巨石,无法动弹。他勉力伸出弯曲颤抖的右手向着护士挥手,护士终于看到他了,快步向他行来。“医师要见你,你跟我走。”他点头。

护士走得很快,他内心惧怕,脚有千斤重。护士不时回头催他走快点,七弯八拐来到一间小室的门口,他看到医生穿着手术服,衣服上沾有斑斑血迹,头戴着手术帽,额角滴着汗水,衣服腋下汗渍一片。他手里拿着一个不锈钢制的托盘,医师告诉他,这铁盘上盛着如猪肉摊上鲜红的一团筋膜组织,即是妻的颈部淋巴组织。旁边一块约三公分大小的肉丁,即是切下来的舌头。他一阵恶心。医师说手术完成了,输了好几千CC的血液,一切顺利,现已在恢复室里,这些组织细胞还需进一步化验,说完就离开了。

他全身无力,几乎要瘫坐下来。护士边搀扶着他,边带他走出来,回到原来的家属等待区,并安慰他一切顺利,待会就可看到他太太了。

妻躺在病床上,终于被推出来了。他快速迎了上去,只见她左半边脸肿胀得像个猪头,口鼻都插着管子,嘴唇厚又肿,似仍昏睡着。他几乎快认不出她,突然一阵鼻酸。

护士手里提着大小管子,推着病床大跨步的往病房走。他跟在后头,几乎跟不上,手心冒汗,一颗心似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09

出院前,医师说,回家后好好休养,头发会再长出来的。由于是零期,不需化疗。因为在切下的舌头及其周遭颈部淋巴组织均未发现不好的细胞。平时按三餐正常饮食,无需素食或听信偏方,定期回诊追踪。

他心里一惊,数月来憋在他内心的疑点逐渐扩散开来,这家医院是依据前一家医院的切片报告,以癌症的方式处理后续事宜,却无发现癌细胞,其实他早就怀疑第一家医院切片化验有可能化验错误呢?也许他妻子舌上的肉瘤是良性的,那后面的一天一针不当的化疗及第二家医院再动大手术切除更大面积,岂不冤哉枉也?不过这一切已无从查起,这数月来的痛苦都已彻底地承受下来了,再想它又有何益?

就当作第一家医院化验是正确的吧。他回想这家医院的治疗方式,就令他有气:第一、既是恶性肿瘤为何不转肿瘤科?第二、为何不知是第几期癌症就贸贸然化疗,且一天一针如此密集的治疗对吗?病人受得了吗?第三、为何第一家医院认为是恶性,却无法说出是第几期?如果先查出是零期,何须白白挨针,头发也不致掉光!

回家后他上网作功课。原来手术或化疗后,仍可能有漏网的癌细胞随着血液或淋巴扩散跑到别的器官,这些细胞据地为王、扩张其版图,又在其他器官形成另一群肿瘤组织,此即癌症复发。据统计,能熬过五年仍无复发,大概就真的平安了。

一天晚餐,他勉强嚼着无滋无味的饭菜。他始终觉得每一口都难以下咽,食物经过食道时,似乎有被异物卡住的感觉,一段时间后才咽下得去。接下来的三天,每餐都是如此,他想起网络上的警告:吞咽困难可能是食道癌。莫非他也罹癌?老天!不会这么倒霉吧?该去医院做个检查,可又担心查出来真的罹癌怎办?他实在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只能像只鸵鸟,把头埋在草堆里。整日郁郁寡欢,想着想着,他和妻都走了,孩子如何托孤?然后又是一阵抑郁袭上心头。这半年下来,日子为何如此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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