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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王明科:病

 中州作家文刊 2020-08-25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650】

 


河南南阳    王明科

看到她发给我的微信,我习惯性的第一时间清除了。但那几个字却清晰的留在了我脑子里:崔浩,外公去世了。

我无动于衷,嘴角一丝冷笑:关我什么事?

睡觉前,那几个字跳到了我面前。我突然坐起来打开手机,毫不犹豫的网购了回家的车票。


我要回家看她哭泣!我不信她没有软弱的时候!看她流泪,看她嚎啕大哭,呵!多么滑稽可笑的一幕!我要冷冷地看着她,我一句也不会安慰她!

奶奶说我和她不像母子,像仇人。是的,我想,我们不仅这辈子是仇人,我们一定是前世就有仇,所以上天让我们这辈子做了母子,继续仇视。

我想,是她先把我看做敌人我才开始恨她的。

我人生里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她对我的厌恶和震怒。

那年我三岁半,坐在门口玩一个弹弹球,突然巷子里跑过来一个长发披肩、穿红着绿、满脸污垢的疯男人,他手里举着一把破伞,伞尖像长矛一样,横冲直撞,口里呜啦着不知是哭是骂的声音。我惊叫着哭喊着跌撞进屋里,扑向妈妈的怀抱。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坐在窗前。我撞掉了她手里的书,“嚓”地一声,书破了。

她顿时满面怒容。胳膊横在我面前阻挡我进入她的怀抱,用手推着我胸口往外推,厉声说:“我的怀抱不是为懦夫预备的。说!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

我哭着说:“轰治,轰治……”

奶奶跑过来,一把拉过我搂在怀里,手轻轻来回摩挲着我的头,用脸贴着我的脸说:“浩浩不怕,浩浩不怕,奶奶用烧火棍打疯子,疯子被奶奶赶跑了,浩浩乖,浩浩不怕……”

她哼了一声说:“三岁半了,话都说不清!一个疯子就把你吓成这样!”

然后她站到奶奶面前说:“妈,不能这样惯他,他是个男孩,是男子汉,不能婆婆妈妈跟个女孩似的——你过来!”

我扭股糖似的躲在奶奶温暖的怀里不肯出去。

她用力一扯,就把我扯出了奶奶的怀抱。说:“出去,站到门口去!亲眼看看一个疯子能干什么!用得着这样害怕!”


我身体颤抖起来,抓着奶奶的衣襟,死也不松手。她气了,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过我来,照着我的屁股啪啪啪地抡起了巴掌,我大哭。我越哭她下手越重。一边打一边大声问:“你去不去门口?你还胆小不?你到底是不是一个男孩子?”

“好了,好了,改焕,孩子这么小,你教育他几句就可以了,别打了。你这样不打坏他也吓坏他了。”奶奶抹着泪为我求情。

“妈,我跟你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教育孩子的时候,你不要护着。振武不在家,你这样我怎么教育他?”

她说完,押送犯人似的,押着我往门口去。到了我玩弹弹球的地方,命令我:“坐这儿,继续玩!一个疯子,有什么好怕的!”

我看着奶奶,拼命大哭。奶奶的眼泪已经纵横了满脸。

她命令我不许哭,可是我怎么也忍不住。她再次抡起巴掌狠揍了我一顿。我想我后来停止哭泣不是被她的武力镇压住了,而是我哭得没了力气,吓得掉了魂,所以最终我在表面上被她改造成功,停止了哭泣,心惊胆战坐在门口并昏昏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我浑身滚烫,半昏半醒,只记得每次醒来都是在奶奶软和的怀抱里。奶奶给我喂退烧药,给我灌开水,唱着儿歌,一遍又一遍。她没有过来看我,她在隔壁的卧室里,跟着录音机一遍遍读英语。

我想在那件事之前她其实一直对我都是暴力的厌恶的,只不过我没有记忆忘了而已。那件事之后我记住了她对我的粗暴,我学会了疏远和沉默。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我知道她不爱我。我猜测,我一定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我盼望快点长大,长大了我就带着奶奶去找我的亲生母亲。

父亲从远方回来了,父亲是个军人,总和我们聚少离多的。

“过来,儿子。”他拿出一把冲锋枪,“来,拿上去找小朋友们玩。”

“爸爸……”

“嗯。”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亲妈在哪?”我迟疑着不肯去接冲锋枪。


父亲睁大眼睛看着我:“你的亲妈?天天和你在一起呀!”

晚上,我听到他们的谈话。父亲说:“你是不是对他太严了?他今天管我要亲妈呢!”

停了一会儿,她说:“你不在家,妈和我都是女的,妈太疼他,我再不管严他,以后大一点就不好管了。男孩穷养嘛,没事的。”父亲没再说话,灯熄了。

从上幼儿园起,我就学会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当天的学习任务一定完成。因为我不想让疼爱我的奶奶跟着我一起被她责备。我是邻居们人人嘴里夸奖的“别人家的孩子”。我文静听话,学习主动,成绩优异,调皮男生身上的坏毛病我统统没有。

但是,我仍然常常被她鸡蛋里挑骨头一样挑出许多错来:东西摆放的不整齐,胆小,见人没礼貌,缺少男孩的果敢,音乐方面没有一点天赋……

我觉得我无论如何努力,在她眼里也一样糟糕。我以冷漠回报她。我只和我亲爱的奶奶说心里话。

奶奶说她对我不满是因为她自己太优秀了!她毕业于名牌大学,在本市最大的一家工厂里担任一把手。她把厂子经营得风生水起,她经常出席各种会议。她经常上电视,报纸上经常有她干练精致的照片,她对着镜头微笑,跟很多社会名流和政府要员握手,她在会议上讲话,会议桌上摆着有她名字的牌子:刘改焕。她有很多头衔:市人大代表,市先进模范,全国企业家优秀代表……她跟外商交流毫无障碍,她身上光芒四射。

有一次我去老师办公室抱作业,班主任正和另外一个老师夸我:“我们班崔浩太优秀了!刘改焕的儿子,就是不一样。‘父母英雄儿好汉’嘛!……”

我低头抱了作业疾步出了老师的办公室,眼泪夺眶而出。我想仰天大喊一声:“我不想做刘改焕的儿子——”

小学初中的时间匆匆而过。

她忙她的事业,我忙我的学习,我们很少交流。奶奶是我们之间的纽带。她对我一如既往地严厉,我对她一如既往地冷漠。我们之间似乎有一块巨大的坚冰,阻隔着我们不能像别人家那样母慈子孝的。

偶尔她也有温柔的时候,那是她的朋友们来我家做客的时候。她们是她的发小、闺蜜。她让我称呼她们:云姨,华姨,桂姨,秀姨……她们中间有农民,有个体户,有老师,有医生……。她对她们极好,不管谁家有困难需要帮助,她都竭力动用自己的人脉去办。我想不明白她那样一个冷酷的人,怎么还能交到那么多的好朋友。


在她的朋友们面前,她说话和气温柔,甚至有几分撒娇,与往常大相径庭。她卸掉了女强人的盔甲,恢复了一个小女人的姿态。她们一起在我家的大厨房里做饭谈笑,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我们整个家里都荡漾着快乐和和谐。

每当那些个阿姨要走的时候,我就特别难过,我知道我家的快乐也结束了。

我凭着自己的勤奋考上了市重点高中,进了尖子班。高二的时候,和我坐我同桌的女孩叫阿洁,是个秀气典雅的女孩。她学习成绩在我之上。但我发现她总闷闷不乐的,有几分林黛玉的影子。我悄悄给她传纸条,想要帮助她解开心结。她告诉我,她妈妈特别强势,她没有一个地方不被她管制,她反感妈妈,但她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她天生的善良也不允许她跟自己的母亲争辩吵架,惹母亲生气……

我对同桌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渴望自己保护她,我希望我们都能够变得强大,脱离母亲们的魔掌。我把我的经历也一一讲给她听,相同的母亲使我们同病相怜,我们走的越来越近。

老师定义为我们俩早恋了。阿洁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一起被老师喊到了学校。阿洁的母亲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说:“臭小子,离我女儿远点。”

我正担心我的母亲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阿洁难堪,我想我一定要奋不顾身冲上去护着阿洁,没想到母亲也抡起胳膊给了我一巴掌,她说:“谁允许你谈恋爱的!不争气的东西!”

我对母亲没有伤害阿洁而惊喜,又为受的两巴掌而感到羞愤,我狂奔回家,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奶奶追上来,拉着我的包不松手,一声声哭着:“浩浩,别走,浩浩,留下,你走了奶奶也不活了……”

望着老泪纵横的奶奶,我也流泪了。我觉得从小到大奶奶都是在为我而活的,她不仅照顾我吃饭穿衣,她更是我精神上的依赖,她填充了妈妈欠我的那份母爱的空白!我哭着说:“奶奶,我不走,只要你在,谁也别想把我赶走!”


说完,我回过头去,直视着刚刚进门的她,说:“听着!你不必因为你自己的优秀就瞧不起所有人。我宣布三件事:第一,我没和阿洁谈恋爱。第二,我一定会考上比你更好的大学。第三,我留下 ,不是为你,是为奶奶。我恨你!我永远不会爱你!”

我看到曾经那么光鲜那么强势那么骄傲的她,脸色苍白,倚门而立,双手紧抓门框,门框上翘了边的对联随着她身体的抖动而簌簌作响。

我雪耻一样埋头苦学,第二年我如愿考上理想的名牌大学,超过了她。令我难过的是奶奶却在我拿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三天突发脑出血离世。我哭得死去活来,我知道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从此去了,我已经成了精神上的孤儿。

大学四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家。接着我考上公费研究生,继续在北京深造。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一家外企工作,工作五年来,我仍然不肯回家。不管是春节还是母亲节,我从不给她发一条哪怕最短的微信。十三年来,我没有回过家,我知道没有了奶奶的那个家,根本就不是我的家。偶尔我跟父亲聊一半句,也是不冷不热的。我不明白,他们既然不喜欢我为何要把我带到世上来?

不知何时,她开始给我发起了微信:“我退休了,一下子清闲了,怪不习惯。”;“我患了膝盖骨膜炎,挺疼的,不过不用担心”;“你爸不愧是军人,体质比我强很多”……

有一次她发给我一条短信:“你也年过三十了,该成家了。”我一冲动,差点想回复她一条:“对不起,你们没有教会我如何做丈夫做父母,所以我不打算成家。”但我很快打消了回复的念头。我想我连埋怨她的机会也不给她,她的心才会更痛。

对于她的微信,我永远都是收一条删一条,从不回复。

现在收到她“崔浩,外公去世了”这样一条短信,我突然决定:回去!只为了目睹她的痛哭,她的难过,她的狼狈。

我在外公出殡的那天早上赶到了农村的舅舅家——村里最豪华的一栋别墅里,看到屋子正中放着一口大棺,即将封棺出殡。

我预料的嚎啕大哭正在上演——哭声果然是她发出的。她披头散发匍匐在棺材上不许人封棺,她哭道:“刘志有,你睁开眼,你不许死——我不许你死!你起来听我说话:你给我起来,你告诉我,我哪里不好了?”

有几个人去拉她离开棺材。她像力大无比的大力士,一下子挣脱了七八只手,一头撞在棺材上,继续哭道:“从小,你就嫌弃我是个女孩,你个重男轻女的混账老里!我一落地你就骂我妈不会生,生个女片子,你希望下一胎改过来,换过来,改换成男孩。你给我起名叫刘改焕,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叫我自卑了多少年!后来妈妈果然生了弟弟,你好高兴,你嘿嘿笑。你把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了弟弟,你说他才是你的后辈人,他才是刘家的后人,说我迟早是外姓人。我拼命努力学习,想得到的你的另眼相看。哪知你根本看不见我的优秀,反而因弟弟学习大不如我, 你骂弟弟‘怎么偏偏她学习好你学习差?这翻了一个过儿呀!老太爷瞎了眼呀!”

她的声音已经嘶哑,继续哭道:“我一直成绩名列前茅,你却在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勒令我退学,希望我出去打工挣钱,帮弟弟翻盖新屋娶媳妇。我不答应,我哭了三天,绝食,你也不肯答应让我上学。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了,我的几个发小闺蜜兑钱给我报的名,你扬言不管我……”


一旁的外婆也泣不成声。她接着哭:“我妈天天去窑厂帮人家做砖坯挣钱给我上学,你骂我妈贱骨头。我的朋友们云,秀,华,桂,丽,哪个没给过我钱?她们里边有打工的,有上学的,她们千方百计帮我,我是大家接济着读完高中的。大学四年,我年年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没花过你一分钱。我恨你,你给了我生命,你又剥夺了我生命的尊严。后来我拼命工作,我想做最优秀的女性给你看!我给你买最昂贵的礼物,我给弟弟娶亲,我给弟弟盖起全村最高大的别墅,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想证明给你看,想叫你自己打脸——”

她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继续哭诉道:“你害了我。我把对你的怨恨转嫁到了我儿子身上,我恨你的重男轻女思想。我结婚后,盼着自己生个女孩,我希望老天爷给我一个证明女孩就是比男孩强的机会!我一定要把我的女儿培养成最出色最优秀的人给你看!可是偏偏,我生了一个儿子,他偏偏又和你长得那么像!眉毛,鼻子,都跟你一模一样。我好失望,计划生育不允许要二胎,我注定这辈子没有女儿,没有证明的机会了!我严格管教他,我时时刻刻以‘男子汉’这个名衔辖制他,冷酷对他。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对他的爱是病态的爱——刘志有,因为你脑子有病,你把病传染给了我,我又把你的病变异之后传给了我儿子,他这十三年都不曾回过家!他恨我,我也恨自己,但我更恨你——”

突然静了下来,她昏厥过去。

望着棺材里的外公,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我冲上去,把她搂在了怀里。

她睁开眼的时候,我正俯首注视她,我的泪,滴在她的脸上。她的泪汹涌而出,与我的泪混合在一起,在她脸上肆意滚流。

她努力挤出一点笑容,用嘶哑微弱的声音说:“浩浩,对不起,我有病。”

三十一年来,她第一次叫我“浩浩”,而不是“崔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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