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垅头一树槐 文/李小莉
编辑/落英小桥  李家老汉跌倒后,垅头上长出了一树槐。虽然,地头要变了广场,垅头上,却少有人来,槐树便长得格外茂盛。才三五个年头,又站得笔挺。远远地看过去,影影绰绰的,又是一个李家老汉。 “东山上的糜子西山上的谷,李家老汉田垅上塑。”李家老汉像塑在了田垅上,一年四季都站在那儿。春天,雨丝丝才飘起来,一条川道里烟腾腾的雾漾出些绿时,李家老汉站在田垅上。秋天,风潇潇荡过去,满山满屲里酿着谷香果香时,李家老汉站在田垅上。夏天的夜晚,月光如水,山风清凉,曲曲儿叫得响亮,李家老汉站在田垅上,像开了满树花的槐,水灵灵、光灿灿。冬天的清晨,长空浩荡,山川一白,偶尔一声喜鹊的鸣叫,李家老汉站在田垅上,像冰雕玉砌似的,白花花、银亮亮。 村子里,孩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稀罕,荒草是广阔天空上的蓝。 李家老汉从前是能种地的。八岁那年,父亲塞给他一条牛鞭:“好男儿以地为天。”从此后,他鞭子一扬,谷种落茬。鞭子一落,糜子疯长。鞭子一出,洋麦一场。鞭子一藏,小麦满仓。 “李家老汉的牛,吃粮披麻绸。”他爱惜他的牛。牛的吃喝起卧都是他亲自伺候,任谁他都不放心。要上地的前天晚上,得加草料。下地前的清晨,鸡叫了头遍,他就给牛添上紫花苜蓿的青草,拍打起它到槽边吃上了,就去收拾他的一罐茶。点着了他的火盆,煨好了茶罐,就去给牛拌麸草。一点点草料,打几只蛋进去,就水润润湿露露了,倒半盆麸皮,一边倒一边搅拌,麸皮就粘在了草上。他一边搔摸着牛,一边倒了麸料进去。看着牛吃得香甜,回头熬起了他的罐罐茶。耕地歇晌,牛的口粮就是半盆粮食。他的牛鞭总是扬得高高的,在空中响出一个一个花,从来都不会落在牛背上。他总说,人吓不住没打头,牛吓不住,有打头吗?实在累了,就更不该打,该让它歇。人的力气有用完的时候,牛力气也一样嘛!嘿嘿嘿!别人说不过他,只好笑了。一有闲,他就抱着牛脖子摩挲一阵子,梳梳牛毛,挠挠牛痒,像一对母子。这样的超级护养,别说农闲时节,就是农忙,他的牛像披了麻绸样,黄锃锃、油亮亮的。 “李家老汉的地,新媳妇抹头油。”李家老汉侍弄地,那可是真一丝不苟,绝不是用来搞形式主义,赢别人赞叹,保自己英名的。犁得深,耕得细,翻出来土疙瘩,必得人跟在后,敲散了,耙细了。儿孙嫌烦,嘟囔句又不是新媳妇梳头,他就一鞭子下去:“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下雨后,还要打磨。踩磨不均匀的儿孙,被骂做吃野粮食的,骂得脸刮一层皮。草,是一根都不能见的。地有多少力?被草耗了,还有力气长粮食!不拔草的小年轻,他的眼睛见不得。远远扫着,几眼皮夹出南山;近处碰见,恶狠狠剜几眼。 “李家老汉下地头,臭汗两头流;李家老汉收粮谷,粮堆云中岫。”天变过,牛变过,李家老汉的牛鞭没有变过,鞭子一起一落,就是六十年。 李家老汉做了手术,腰腿来不得,下不了床了。村里的老人听说了,都叹息着:一天三垧地,黄牛累了换黑牛,黑牛累了换黄牛,牲口他舍不得,自己他舍得。两百斤的挑子,两百里路,一天一夜一来回。唉,一条川道里也就他李家老汉了!他还能有腰腿,还能站起来?人啦,不能太毒了。 “唉呀呀!我要是他,早都不种了。住楼房的儿子,开奔驰的孙子……”年轻人怎么也想不通,李家老汉怎么那么好种地。 李家老汉是坐着轮椅来的。下车时,儿孙们抬着轮椅,把他搬进了老屋。儿子东家二叔西家三婶,满村子拧着茶拧着饼干蛋糕的送,顺道也送了一川眼泪:“医院他不住,城里他不呆。下川有他三垧地,平展展的三垧地!唉……为了平展展的三垧地,我们是班不上了,还是钱不挣呢?” 午后,李家老汉被儿子推到了下川地的垅头上。他指挥着儿子,推着他在垅头上左转了三圈,右转了三圈。孙子婉言道:“爷爷,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儿风大。” “我就是来招风的。庄稼汉,立上垅头,就是树,守地的树!” “爷爷,大夫说您的风湿病,风吹了,雨淋了,会更严重!” “信他们胡说!哪棵树是风吹死的?!扶我下来,树没了地土,断了根,怎么活?” 儿孙们面面相觑。半晌,儿子着了他一拐杖。他从小挨牛鞭,一鞭子下去,他就知道他老爹要他干啥。自从动了手术,李家老汉的鞭子挂上了老屋房梁,拐杖却没离了手。儿子经了这一拐杖,条件反射似的,顿时明白了他该干什么。他示意儿子,在地上铺开一块毯子:“爸哎,咱父子爷孙们,今天在这地头上好好吹吹风。吹够了,咱天天坐公园长凳上吹去。”说着,抱起李家老汉想放在毯子上。 儿子愣愣地抱着他,生怕他一折腾,掉在地上,碎成一地土沙。他挣扎着,一拐杖敲过去,杖稍敲上了孙子。孙子挨得鞭子少,拐杖也没敲明白他。 “扶我落地,扶我落地!”孙子听了,慌慌张张撑在了他腋窝下。儿子松了手,也撑起来。 李家老汉就这样落了地。落了地的李家老汉,就像树生了根,笔挺苍葱地立在了田垅上。从此后,他就站起来了。从此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下川三垧地。从此后,他就这样扎根在地土中,挺立在日月星辰下,呼吸在风霜雨雪里。 李家老汉就这样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但终究是七十岁的人了,吆不得牛,耕不得地,拔不得草,只能在垅头上站成一棵树。说也奇怪,自从他站到了垅头上,那地,绵软得像发面馍馍。“天上下雨地上流,岁爷呵气地梳头。”村里,只剩下六爪云南瓜媳妇生的几个逛鬼了。他们不会念书,只满山满屲跑成了野孩子。说也奇怪,自从他站到了垅头上,那地,却像永远都在等待一粒粮食种子似的,固执地一苗草都不肯长。“天上吹风树上抖,岁爷阿嚏草溜走。”岁爷是树,可爬可抱可捋花纠叶。岁爷还是棵摇钱树,推一把,摇一摇,永远都会有好吃好喝掉下来。 “平展展的三垧地,就他们家的白糟蹋。”年轻大学生村官叹息。 “李家老汉……动他的地……”年长的村支书神色凝重。 李家老汉同意捐出他的三垧地,给村里建个游乐场。础地基那天,火红的彩带飘起来,热烈的鞭炮声响起来,李家老汉却跌倒在了沸腾的掌声中。 李家老汉跌倒后,就在他的地方,后来长出来了一棵茂腾腾的槐树。 
作者简介:李小莉,笔名:槐花飘香,1977年出生于甘肃甘谷,现任教于甘谷一中。热爱阅读、写作。 
菊野文化传媒编辑部组员: 诗词: 大筱 罗学贵 北地梅香 诗歌: 钟金洲 古道西风 任绪华 槐花飘香 新新 五月雪 组稿: 罗学贵 湘子 剧明水 徐志杰 秋实 主播:深谷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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