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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胡金洲:打蝴蝶结的红皮鞋

 冬天惠铃 2020-08-25


胡金洲:打蝴蝶结的红皮鞋

娘当上村主任是1987年的秋天。那年,45岁的老主任背负岸上打桐油的木划子下塘起鱼,胸口岔了气,不能下床。娘当时是村妇联主任,见全村群龙无首,就当着镇长的面,主动请缨走马上任。
女人当主任,而且刚生罢孩子,这事放在全镇甚至全县都是亘古未闻。后来我问她:“当初哪来这股心劲儿扶危济困?还是就为了往上爬?”她仰起头,昂扬地说:“为了一双鞋!”我目瞪口呆:“一双鞋就让你敢气吞山河?”她低头一笑:“娘真的是为了一双鞋!”
一双鞋?这故事也太逗了。
让我慢慢地跟你从头说起吧——
1980年,外公干装修,身边带有一支几个人的小队伍。镇上装修之风传到村里的时候,他镇上村里两头跑。
那天,外公骑摩托回村,日头歇到山背背了。
红中浸黄。地面上,一切打扮得面目一新。在村外草坡上,一片紫英花穿金戴银,让人觉得看不够,眼欠似的。凌老师说,紫英花具帝王之气,属帝胄之种。人家当然不一样的。
那会儿,娘想写诗。春上,她写了一首诗,写村里的水塘、塘里的鸭子、塘中间的亭子。诗里用了“嫣然”一词。凌老师先在“嫣然”下面洇了殷红的两个墨点,然后在作文本天头批道:了不起!会用新词啦!
诗没写出来,但娘的心情像诗一样。就不知道写出来的诗会不会像她的心情一样,盈满了甜蜜。
说了半天,你真的就没发现这天娘脚上穿了一双带蝴蝶结的棕红色新皮鞋吗?
这是外公从省城带回来的。外公给娘带了一双皮鞋,给外婆带了一件墨绿底色上浮小白圆点的缎面夹袄。顺便说说,外婆没出阁的时候,看见凌老师穿着这个款式的夹袄跳上自行车上了婆家,羡慕不已。外公一直记在心里。外公还带了几卷紫英花墙纸,说给娘房间墙上换层新鲜颜色。
娘走在村里新建的水泥道上,脚尖不落地,让鞋跟落地。——怕弄皱了蝴蝶结。娘奇怪的走路姿势吓得本来在桐树下嗅同伴气味的大黄狗也不嗅了,抬起头撒腿跑了。
大黄狗跑了,道上再没一个活物,只有斜斜的两排紫薇树影婆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唯一活动的,是屋上袅袅的炊烟。这会儿,村里听不到狗叫。——人要端碗,狗要舔盆,猪要舔槽,都要吃饭。
娘的诗情画意一下子荡然无存。她想回家了。兴许这会儿外婆正喊她回家吃饭呢。突然,娘听见远处有人说话,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她听见同桌芸儿的声音了。芸儿的声音很好听,飘在空中,能穿墙过壁,在耳朵里停下就不愿飞走呢。
娘想起重新把脚尖抬起来的时候,她却惊叫了起来——两只脚踩到狗屎堆里了。金黄的狗屎连汤带稠漫到鞋帮。两朵蝴蝶结没受到侵扰,卧在鞋上一动不动。
在狗屎堆里站了一会儿,她在想下一步的行动。——挺为难的一件事啊!忽然,娘从狗屎堆里一步跳了出来,跑向了村头的鱼塘。
娘双脚扑通踏进鱼塘,使劲地涮呀;换一处,又使劲地涮呀。娘在心里说:“我不信弄不净你!”
娘提脚上岸,蝴蝶结随着浪花漂走了。
鞋帮脱落,露出一双光溜溜的赤脚丫。
娘提着没有蝴蝶结的皮鞋,寻了路边一个石条凳。石条凳上满满一层灰土,一堆苹果皮和纸屑。凳子下,干巴巴的狗屎壳。娘顾不了恁多了,拿鞋底掸掸,坐下来,这才想起应该哭一下子了。
哭罢,娘翻着鞋帮,外面薄薄一层颜色,里头一层马粪纸壳。娘直嚷:“爹,你是啥眼力呀!”
她没想回家。这个样子回去,丢人现眼的是自己,挨骂的是爹,气死的是娘。——外婆一个硬币锤碎了花还嫌少。
娘想到了同学。第一个是二丫。娘刚弓起指头敲门,门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二丫,屋里是你爹刚拾掇的呀!花了两万块哩!往后带同学来家……啥的,记住换鞋呀!……二丫!你听见没有?!”
娘看看自己孤苦伶仃的脚丫,轻手轻脚地退转了回来。
除了二丫,娘的同学多着哩。二丫隔壁是毛丫。毛丫隔壁是芸儿。芸儿隔壁是石头。他们三个和二丫是堂兄妹。毛丫爱干净,凌老师说她有强迫症,她每天都要仔细擦课桌课椅,先用书包擦,再用纸擦。
娘跟毛丫关系近。毛丫啥话都跟她说,包括来“好事”,包括跟她要一沓沓白柔的纸巾(过去用糙纸)。毛丫几次搂着娘的脖子说:“不管你咋想的,你就是我最好的兄弟!”
门没关,头探进去。里头,一个头探出来。两个头撞在了一起。
毛丫娘耸着鼻子:“你这小妮子!掉茅坑了?身上咋恁大气道呀!”
娘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就跑了。
远远地看着毛丫娘关上大门,娘蹑手蹑脚来敲芸儿家的门。敲不应,推不开。芸儿的哭泣声像长了腿跑出来。跟着,传出蹾筷子的声音……娘一口气跑到了鱼塘边。
班长巧儿的家在鱼塘边。巧儿她爹承包了村里的鱼塘,经常赤脚下塘,赤脚上岸,去镇上卖鱼也打赤脚。娘信心满满地走到门前,一看,门上一把锁,锁上还有一张烟盒写的字条:买鱼的同志请晚上再来。
一连寻了五家,娘都没踏进门槛。
没找到同学,不是还有凌老师吗?
凌老师家住在巧儿家对面,要过鱼塘。有事,巧儿用手做喇叭喊一声,凌老师就听见了,两人就跑到鱼塘埂上说话。看起来近,可走起来就远了。顺便再说说,凌老师从不买班长家的鱼。她爹马虎,给凌老师一斤鱼能称一斤半。凌老师宁可上镇里,也不过塘上来她家买鱼。人情使一回足矣,使上几回经不起。
娘来找凌老师。
到凌老师家要走鱼塘埂,又曲又窄,还湿答答的。走到凌老师家门口,娘的脚上全是狗屎一样的稀泥巴。
门上又是一把锁。
娘失魂落魄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沿着塘埂低头耷脑地折回。塘边,有个草席搭的看鱼棚,里头墙边靠着一把竹椅。娘冲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刚喘匀气儿,一个男人进来了。
男人一脸惊讶:“秀!咋啦?我看见你从凌老师家门口过来,就跟在你后头……到底咋啦?”
娘发癔症似的看着他:“我到处借鞋,借了五家都没借着!”说着说着,娘哇哇地哭了起来。
男人哈哈大笑:“我当啥事呢!对了,凌老师今天早上去学校,路上踩着一堆狗屎,摔折了腿,这会儿还在县医院呢!”
娘咬着牙说:“狗屎!又是狗屎!咋都养狗不看狗呢!难怪城里人看不起咱!”
娘正恨着,男人一转身,反搂一把,把娘托上了肩。——这个男人,后来成了我爹。
回到家,没进门,娘借爹的肩头,把脱帮的皮鞋吊在墙上挂玉米棒的木榫子上。
外婆问:“那是吃的,挂那儿不嫌堵吗?”娘还不下肩,说:“偏要!我偏要!”后来,一直挂到娘当主任,鞋帮烂了,那双鞋才被清理下来。
这事过了两天,村头广场读报栏里贴出娘写的作文:《让狗的主人自己来当铲屎官》。凌老师写的批语,主任写的按语。
真的,就是因这双红皮鞋,娘后来当了主任。一直到今天,村里所有的大狗是绳子拴着的,所有的小狗是人牵着的,所有的狗屎你想见是见不到的。
另外,关于“铲屎官”一词的发明权,网上一致认为应该属于我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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