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人物 | 龚一:琴乐教学的浅显思考

 新用户92788601 2020-08-25

第八届华乐论坛获奖者自述系列展播


琴乐教学的浅显思考 
龚一
 
这次能获得“杰出民乐教育家”誉称,是社会、是学会、是事业、是同道艺术家对我的鼓励,我感到荣幸之至。
我13岁学琴,至今已有65个年头,65年来是我学习音乐、学习民族音乐、学习古琴的过程,是在学习中不断积累与思考的过程。这是我们优秀的民族文化及多少代前辈们的传承和创造所至。所以每逢有所收获、有所感悟的时候,我总很自然的、必然的想起前辈、老师、友朋的教育恩德,使我感激,难以忘怀。用一句大家熟悉的歌词来表达我的心情:“没有你,哪有我!”而这个“你”包括了前人的创造、前辈的心血、社会的环境、老师的教诲……
我认为“教育家”,是高耸的沉甸甸的一个称号,尤其是这个教育家的“家”字,那是不论学养、修为都是为人典范,是德行俱佳、知识相对全面的人。对我来说颇有愧感,当为目标,终生努力学习、效仿。
我是1979年受上音乐学院的聘请,正式担任古琴教学以及兼社会古琴爱好者的教学。时至今日,经教学,其中他(她)们已在七八个专业院校里担任了教学工作或是教研组组长、或是某出版社的部门负责人。有的业余爱好者在当地已成了代表性的琴家,发挥着弘扬古琴艺术的社会作用。在上海音乐学院,我还教了日本、美国、德国、法国、英国、韩国、新加坡以及港台一批海外学生,包括今天还在进行中国音乐创作的,原本就是德国鲁特琴演奏家的“老锣”!
当今的社会与过去的封建社会是完全不同的格局,师生之间已不需要也不应该保持那种家族式的、牵着念着的某种“师徒”关系。但我们都会牵念事业的不间断的传承和健康的发展,这已经是对曾经是个“老师”的人,告以安慰了。我年近八十,为后辈琴友为事业仍在不断地传衍、不断地发展而感到慰藉。
六十五年中,我在学习和思考,是因为有着很多值得思考的问题,这是由包括古琴在内的音乐的共性、继承与发展的规律所引发的思考:如何继承传统遗产?古琴究竟应该如何进行教学?院校古琴专业应以什么标准进行教学?
1956、57年南北音乐院校(附中)设立了古琴专业,这说明了国家与政府对传统文化继承与发展的重视。陈毅老帅还誉称古琴艺术是一朵“极美丽的古代花朵”“欢迎它为人民的建设服务!”,这两句话恰当地评价了古琴艺术,也为古琴艺术的继承与发展指明了方向。然面现实是,五六十年过去,似乎古琴艺术大多仍停留在“博大精深,浩如烟海”的传统评价上,现实中也更多集中于“传承”上。也就是学院的某老师或一个派别的老师,以自己所会所能的多少琴曲,教给了学生就算完成了教学任务。当然,对于老师可以不提出更多的要求,但对于事业的发展,对于社会文化的要求,是否能说交出了满意的答卷?我以为,陈毅老总说的另一半“欢迎它为人民的建设服务”,就是如何“为人民的建设服务”。我理解“为人民的建设服务”就是如何适应社会文化的需要,如何使古琴艺术能真正的“化人也速”,起到精神教化的作用。似乎还存在着很大的距离,也未引起应有的重视,包括并还未引起文化部门或主管部门的重视。我感觉到音乐学院院长和系主任都还不知古琴专业该如何教、不了解专业学生应具有何等水平才符合毕业标准?所谓硕士研究生,基本上是本科五年级六年级,并无实质性的课题研究。
1956、57年以来,那时候培养了二十多位古琴专业毕业生,除了安排了院校几位有限的教育岗位后,其他多数毕业生基本上都改行从业。其中原因并未引起深度的关注,一个个毕业生如何展示自己的前途也无人思考。其实,其中就是一个如何以“为人民的建设服务”的终极目标,未作深入的研讨。具体的说,以社会文化发展的需要,对古琴的教学应进行应有的改革,才是正道,然而此道正题,似乎并未引起注意。曾见一书中记载,某一乐团负责人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到“我们乐队与古琴家合作时,在节奏节拍上,总是合不到一起。”(大意,见《弦外之音》)这位被采访者虽没有说合不到一起的是乐队还是琴家,但我作为与其他琴人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来说,我很清楚,合不到一起的必定是我们琴人。但我很了解这不是琴人的问题,而是一千五百年来,古琴曲大多不讲究严格规整的节奏节拍,无相关的训练以及与气息长短松紧的处理。只是遗憾的是,今天还有些琴人振振有词地说“我们古琴是不讲节拍的,一讲节奏,就限制了意境空间的发挥”(大意)。其实,应该说节奏节拍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常说音乐是不能用节拍机打的,节奏节拍的气息的处理是由演奏来掌握的,就是这个道理。
形成目前的状态,千多年来古代琴人的确大多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弹奏,或几个琴友间的雅集。常年来古琴都处于文人文化生活环境状态中的一件的必备形态,所谓“左琴右书”。封建社会中的古琴,除了宫廷里的“琴待召”外,即使苏东坡、欧阳修等文人,古琴对于他们实际上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文化生活,是一种文玩,琴上技艺操练,并不很重要。现代大多数琴人基本上也缺乏现代音乐的,如音位音阶的基本训练和节奏训练。这种状态延续到今天,延续到今天某些学院的古琴教学。现在还有些专业琴人,一首《茉莉花》或一首是能在古琴上弹奏的流行歌曲、民歌,若无减字谱,就无法弹奏。我曾有一位同班作曲家同学问我:“为何一行四小节的乐谱,既不快又不难,我还多次在钢琴上反复弹奏,为何最终还是弹不出来?”这对其它乐器演奏者可能会成为一个疑问,但我太了解,这是千百年来古琴范围内形成的一种思维轨迹,一种学习习惯:只讲音所在的位置(几弦几徽几分),而可以不知晓这个位置上是什么音高或唱名。那么只标明音高的现代乐谱,当然会弹不出乐谱上旋律。要改革,就必须从教学改起,从全社会的古琴教学改起。
我主要任职单位是上海民族乐团,在古琴范围内是不多的有条件常年与乐队合作的一个琴人,曾多少次的与大小民族乐队或交响乐队合作过。曾脱板、乱了旋律、“放炮”抢拍,在多少声部的进行中,迟进入,早结束,甚至紧张得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部……常常是尴尬得脸红脖子粗。尤其目前以标准音定弦,古琴又大多乐曲用降号调号(正调的F宫音、紧五弦的bB宫音),而民族乐队又是基本上多用G、D为主音的升号调号,也增加了演奏者的视谱和演奏的困难。我曾担任朱践耳老师创作的第十交响曲《江雪》的古琴声部,乐曲中采用了无调性的十二音体系,在尾部还出现了一段上下相差小三度关系的复调《梅花三弄》主题,这对我确是一次极大的严重的考验。还记得在朱老师创作过程中,我将一张古琴放在朱老师家,他当有一段旋律写出,我就骑了自行车赶到朱老师家试奏。足足六个月的时间,考验了我,更是锻炼了我。我们对于这种艺术实践所以感到有所困难,除了实践得太少,主要还是琴学理念有所不够完整,以及琴乐本身缺乏必须有的音乐(包括技术技巧)的基础训练。
因古琴的遗产有着大量经典的传统曲目及派别代表性的曲目,“继承”就成了主要课目。然正因为遗产太多,还包括了琴学理论、打谱研究、乐器鉴赏、古谱整理……若能弹几首《平沙落雁》《梅花三弄》《流水》《广陵散》是不足以符合社会要求的。必须增加现代音乐知识、中外音乐史、视唱练耳、民歌戏曲、作品分析、基本和声学、论文写作等基础常识的学习……
上海音乐学院诞生于1927年,而古琴专业也不过是1956、1957年,历史短暂,对于一门古老的传统的古琴专业的确还无从谈起如何的专业化、谈不上系统的古琴教材的建设、专业教学的系统化和科学化。曾见有二胡琵琶古筝的教材会议,但还未见有过古琴教材会议的研讨。老一辈查阜西、吴景略、管平湖、张子谦、刘景韶、顾梅羹等几位前辈,为古琴艺术的研究、传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后一代几位老师接了班,但基本上的教学仍然保持了上一辈老师的“传承”。的确,钢琴小提琴从文艺复兴起已有三百多年的建设历史,我们古琴以前辈老师的年代算起,至今也才五六十年。但与琵琶二胡古筝相比,同样都是起步于60年代,应承认古琴距其有很大的距离。
我曾学过多种乐器(钢琴、二胡、大三弦,贝司、巴松、扬琴、笙……)感受到古琴并无特殊,与其它乐器存在着基本共性,譬如右指应用什么角度、用什么部位触弦?如何发力、如何才能取得最佳音色?练习时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取得成效?如何对待二度创造的演奏者与一度创造的原曲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一首乐曲以及如何对待舞台及舞台下的听众?怎样才能起到“化人也速”的效果?出于这些思考,于是1998年出版了教学视频《古琴人门》,1999年出版了编著的《古琴演奏法》,2011年的出版了《古琴新谱》以及前2015年出版的《琴乐探微——龚一古琴60年供奉》,围绕着古琴教学阐述了我的古琴教学理念、教材及教学程序。
酒狂 龚一 - 歌曲合辑
广陵散 龚一 - 千古绝响·古琴
平沙落雁 龚一 - 古琴演奏法
潇湘水云 龚一 - 国乐启蒙之五:贞——潇湘水云
梅花三弄 龚一 - 古琴演奏法

关于古琴教学
由于古琴艺术历史之久远,乐曲之丰富,理论体系之完整,相比较其它乐器的学生,古琴专业学生应需要有更广、相对更全面的学习。首当其冲的是应具有正确的琴学理念,因为在较长的历史阶段是存在着多种琴学理念,譬如“古琴不是乐器”、是“神器、道器、法器,是文化。”“古琴是自娱的,不是弹给别人听的。”“古琴是修身养性之物,有十四弹,有十不弹(即遇到某些状况不能弹)。”当然,也有“琴者情也,琴者心也”,琴者“化人也速”“古人绝大多数古琴曲都是以重大历史题材为创作背景,是反应人的思想情感。”以“正能量”的内容融于社会生活,充实着音乐史。可见,事实是存在着正确的、或违背了艺术发展的规律的片面的观点,甚至有的观点还忽略了古琴艺术客观存在的事实。
我的理念很简单,古琴作为一件器物,它能振动,能发声,能表达人的情感,而且历史上一直以健康的姿态,如古曲《汉节操》(苏武)《精忠词》(岳飞)《胡笳》(蔡文姬)《广陵散》(聂政刺韩)等,都展现着人们的精神风貌。因它是一件乐器,当具有了精熟的技巧技术,经过符合规律与逻辑的艺术处理,能精到地展现乐曲本身的形象,它才能列入“艺术”范畴,才能称为“文化”。正如前辈管平湖先生说过“弹一首曲子不单单是用手弹,而是要用心弹,不但是要弹出音响,而且要弹出内在的深情、气势和神韵。要使音乐有惊天地、泣鬼神的魅力,就必须全身心投入。只拨弄几条弦,那只是音响,而不是音乐。”由于古琴艺术内容的广泛、严肃、深度,乐器本身又讲究形制、断纹、铭刻、年代、传衍记载,因此它除了是一件乐器外还是在众多乐器中不多的一件文化载体。“乐器、道器、法器、神器”甚至有作家称古琴为“美若少女”,这是精神层面的理解,最本质的属性应该还是“乐器”。如只是“音响”,还不能称其为“音乐”,就直接称之为“艺术”“文化”,那只能是自我加冕。 
理念的探索,实际上是涉及事物本质的探索。有了正确的理念,也即有了正确的方向,经过刻苦训练,才会获得更多。
大多古琴曲,是一曲一历史,一曲一故事。在史籍中都有着相关资料典籍的记载。因此学生在学习一首琴曲时,引导学生掌握这首琴曲的史料,并区别史料中的实与虚、真和伪,是十分重要的一课。
课前一般给学生指定某一首琴曲曲谱,作自修备课,并指定备课量,课上观察学生独立自修能力和思考能力。
古琴艺术的遗产与其它项目的遗产一样,并不是全部都是优秀的,其中是存在着优秀与不优秀的混杂结构。所以在继承之前还得需要一个梳理鉴别的程序。
如学习《阳关三叠》,先让学生熟悉乐谱、熟读背诵王维的《渭城曲》诗,并独立完成全诗及诗中生僻词汇的解释,有条件时还让学生收集有关“阳关”的古画、图片、诗词等史料。
每个音都要讲究发音的凝重、沉厚、安详、旋律的流动起伏与歌词的吻合……在第三叠中歌词是“载驰骃,载驰骃……”与前后的词体有了很大的变化,出现了民间音乐常现的垛句的乐句形态。我用了2500年前欧洲哲学家柏拉图(前427—前347)的语言“应该使节奏与乐调符合歌词,不应该使歌词迁就节奏和乐调”来说明旋律与歌词的关系。
教学中最重要是教学音乐作品的处理,古琴前辈查阜西先生在1936年曾说过:“古琴之演奏真能事者,必讲求极尽轻、重、疾、徐、抑、扬、顿、挫之妙”这“轻、重、疾、徐、抑、扬、顿、挫”八个字,实际上是人类音乐作品处理基本准则和方法的总结。前四字指的是乐曲旋律线条处理,后四字指的是句逗间的气息处理。《阳关三叠》最后的要求则是意境的再现——友人间思念的情感再现。即是乐曲全过程完整的弹奏,更主要是乐曲美学意境的完美构成。
在长期的古琴教学中,也发现有些学生对于技法、技巧的功能缺乏具体的分析。我认为每一个技法、技巧都有其不同的功能。譬如“绰、注”(上、下滑音)、“掐起”“掩”“滾拂”“掐绰三声”等都有其各自不同的功能。“绰注”(上下滑音),不是一个单一的千遍一律的动作,有着“距离”“速度”“重点”的不同处理。滾拂”也有着延续音响、力度推拥、情绪波澜变化的功能,“掐起”“掩”直接是旋律的组成部分,若是出现“必达,必达”或敲击木板的声响,则会破坏了旋律的流美与完整。另,包括我自己,由于对技法技巧缺乏精致的要求,整体乐曲就会显得粗糙。这问题在于我们缺乏要求,因为有了要求,就会发现问题。若无要求,有问题也会发现不了问题。
古琴专业学生与其他专业学生不同的是,因本专业绝大多数内容是古代的经典,解释其内容,必然会涉及大量古代文献。掌握文献又需要有相当的文学基础。我在上音读书的时候曾建议开设“古代文学”课,还到老师家里上小课。直到现在常感觉缺乏古代文学的基础,给自己深入学习、深入研究传统课题所产生的障碍。
古琴遗产有着大量古谱,有待再一次发掘(打谱),因此课程中必须加入“打谱”的课程。现常见社会上的“打谱”大多处在自发、兴趣的状态。而不像查阜西、顾梅羹、吴景略、徐立孙等前辈对一首乐曲从专业的、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音阶特色进行分析,对谱中疑难指法的解释和交流探讨。因此作为一个专业学生,也必须学会深入而正确的“打谱”。“打谱”也可由浅入深,由清明宋唐的琴谱渐进深入。若能经过唐宋年间琴谱到《碣石调.幽兰》琴谱的打谱,那必定能修炼成一番功夫。“打谱”是发掘我民族古代音乐文化的一条必经之途,其趣无穷,其乐无穷。但“打谱”是一门静活,需要“板凳甘坐十年冷”的精神和氛围,这种环境、氛围是能靠自己努力创造获得的。
流传下来的一些琴曲,如《忆故人》《酒狂》《乌夜啼》等,有着很完整的结构、完美的音乐形象,无须再作整理。但更多的琴曲是优秀与不优秀的混杂体,即使一首主要部位是较优秀的琴曲,也存在着影响结构章法的段落或乐句,影响了乐曲主题(情绪)的舒展。以1425年的《神奇秘谱》为例,不论《流水》《潇湘水云》,在经过500年的传衍,作为时间艺术的古琴曲大部分都由后人经过了删汰、流变。清前期的徐常遇(1702年)曾说过:“古琴曲传至今日,大都(多)经人删改。”“古曲有不尽善处,可删不可增。”“大曲过于冗长重沓。”“大加删汰而成曲者。”这是个事实,因为不论《流水》《潇湘水云》,今人都说源自《神奇秘谱》,其实都不是原谱,都经过了多少代琴人的“删汰”。于是,其中就存在了一个如何“删汰”如何“节本”的专题学课,涉及到曲式结构与张力与乐曲内容关系的专门学问。
最后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如何实践应用。一位国家乐团常设岗位的古琴演奏员,必须具有较强的视谱能力、面对新的乐谱当即进行“古琴器乐化”的演奏,以及应具有与其他乐器合作的经验。作曲家是不可能为琴家写出减字谱,也容不得琴家占用更的多排练时间,乐谱基本上都是用五线谱(连简谱也很少使用)。有的电视剧古琴声部的录音,往往是在进录音棚,“乐务”才发给乐谱。古琴的音阶距离的确比其他乐器大(九徽十徽间一个大二度间就有9.5厘米),若稍快的节奏,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然社会、舞台绝不会因存在“难”而降低要求。若古琴不行,导演或作曲家就换另一乐器或用某种音响代替……也正因我们缺乏类似的训练、缺乏舞台实践,时至今日,正规乐团仍很少设立专业古琴岗位。这应引起专业院校教学的重视和思考。
近几年我看到了有些学院古琴教学的改革,如增添了新琴曲的教学、多形式的合奏重奏、现场视谱、古琴与乐队的合作……作为一名“老琴人”,我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古琴艺术在遗产的继承与发展上代代相传、并留下我们时代的、进步的记印。

龚一先生照片选登

▲ 2019年,龚一先生在第八届“华乐论坛会场

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
官方新媒体平台

总编辑:刘锡津

总监制:王书伟

责任编辑:宋阳 田龙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