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妹小时候是一个爱挑食、倔强、而又略显矫情的农村女孩。天生敏感多情而又快语快舌,也就是村里人常说的“说话不会拐弯”的那一类人。
山妹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兄妹本来七个,上有六个哥哥,她排行老七,她也是兄妹当中唯一的女娃,哥哥们的日子正赶上中国五六十年代的饥荒和贫困,只有她和大哥侥幸活到现在,其余的哥哥们,除了二哥让她刻骨铭心之外,其余的几位哥哥在她还未曾来得及谋面时,就已相继被重度痢疾或其他疾病,治疗不及时而夺走了年幼的生命。山妹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又是老小,加之自幼家庭变故多,从出生那天起就被娇生惯养,造就了一副胆小怕事,而又懦弱叛逆的性格。父母没有太多心思专注于她的教育,除了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外,七十年代初期的农村生活事实上也并不富裕,大部分农户人家的生存光阴里,艰难和饥饿仍然占据生活的主流。
山妹爱挑食,偏偏却出生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要搁平常百姓家就连最基本的、最简单的温饱问题都成了平日生活中的一大难题!勤劳能干的母亲却能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每天天刚麻麻亮也就是公鸡刚一打鸣就起床,乘一家人还熟睡时,就自己一人做好了一大家子的早餐!说是早餐,其实就是用五谷杂粮做的馍,还有就是用白面涮的沫糊,相当于现在喝的粥。山妹觉得那个面糊喝起来黏糊糊的,总是充满了抗拒和抵触!
如今年龄已接近半百的山妹,每每想起母亲的手艺,觉得母亲那时候做的发糕,实属现在街市上少卖的真品!
母亲每次在磨面的时候,很精心地去滤过头餐面,专门留不多的白面用来招待住队的工作组,或者招待很多年不曾回来的亲戚、亦或就是逢年过节时偶然奢侈做一回手擀长寿面。其余的面就不用过滤,放在一起磨,直到磨不下来几乎只剩麸皮子,喂猪和鸡,这样掺和着被磨成的面,比现在的荞面还黑一点,就留下用来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还有就是把小土豆,不能做种子或者煮着吃的。切成片晒干后再磨成“洋芋面”,母亲经常用它们做“干拌面”。那也应该是那个年月里特有的美味!但“精灵古怪”的山妹那时面对的不是一顿实诚的午饭,而是地里一堆不再蠕动的“蚯蚓在碗里栖息”!所以母亲那时的花样美味,刺激到的不是她的胃,而是她的叛逆!
山妹记得母亲那时经常做的最多的就是用糜面、玉米面、荞面或者黑面做的“碗播播”,就是提前把面烫好发酵,因为五谷面粘手,粘锅,就用一小撮麻叶沾点胡麻油擦拭锅底一圈,然后再在一个碗里撒少许干面,用铁铲挖一小块放到有面粉的碗里“播”几下,就播成了一个个半椭圆形的疙瘩,倒在“煮笼罐”周围,锅里提前放一个圆柱形、两头没底的类似缸子的东西,可以是瓷的或木的,里面灌多半水。再用草做地锅盖扣严实,用温火烧直到冒气,再用慢火烘。不多会,屋子里很快就弥漫开了诱人的烤馍香味!待这些散发着五谷香味地烤馍一个一个被母亲铲出锅的间隙,馋嘴的山妹,就一次次地把青春期的任性和调皮,“偷袭”在剥掉这些刺激着她的味觉和嗅觉的馍馍皮或者燋巴当中,当然每次都是趁母亲或大嫂不注意的时候,如果不小心被她们发现,她们闪电般的几乎不约而同的一句话总是:“咋呢,看我把你有治吗?你把馍馍皮剥了,亲戚来了,咋给人家往上端呢?”随机就是她们并不当真的、顺手捞起一个不到一尺长的擀面杖,紧追慢赶地、看着“咯咯笑”的山妹跑出了热烘烘的厨房!山妹知道她们眼里每次装满的都是嗔怪,而不是真生气,还有身后一次次她们善意地呡嘴偷笑!
大哥身材高大、英俊帅气,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大哥学习不错,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篮球也打得很不赖,但是时运不济。十八岁那年,一场意外的脑膜炎,除了让他落下健忘的病根外,还失去了生产队推荐村上屈指可数的高中生上大学的机会,更可悲的是,全班同学就剩下他和山背后的一个男生,至今成了地道的农民。大病半年初愈后回家的他,等待他的命运,只有和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还得为了所谓的 “工分”,争当“人人抢先进,个个吃不饱”的“模范带头人”。加之后来又赶上吃食堂、十年文革、农业学大寨等,那个年代,生活的凄苦,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文弱书生来说可想而知!
山妹至今记得大哥一直不能释怀并且经常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他和村里的一个没念过书的同龄人,一起给生产队驮粪的往事,每天他俩会经过大队上榨油的油坊,因为平日里就没有吃过一顿稍微带点粘稠度的饭,即使食堂里的拌汤,用面和的小面粒,也经常能照见屋顶的椽棒檩子在碗里晃动,正值青春年少的大哥说,他当年曾一次喝过八碗,都未能撑饱当时饥肠辘辘的胃。不难想象,那时油坊飘出来的香味,对于两个早已经被饥饿折磨成疾的年轻人,当时该会造成多大的诱惑和挑衅!
大哥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虽然饿的极度晕厥,甚至皮包骨,但读书人的羞涩和矜持却不容许他挪动半点脚步,而那个被饥饿冲昏了头的伙伴却乘人不注意,偷偷溜进了油坊......那家伙偷吃炸过油的油泼,就是榨油滤过油剩下的油渣,酥软能吃,待他吃了个差不多的时候,被前来看油坊的人突然发现,情急之下逃跑的他拉了一把大哥,就是这意外的一拽,给大哥身上留下了油污,也成了他今生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伤痛。追赶的人,小偷没逮住,却发现了附近赶着牲口并且身上有污渍的大哥,不由分说就将无故的大哥推搡到了大队部......生产之余接受日夜批斗,人人大打出手,好似饥饿给大家带来的仇恨都与大哥有关!更有平日里嫉妒大哥人才的队上泼皮无赖,乘机肆意打击报复!大哥读书人的尊严和礼仪,顷刻之间就在那一片愚昧地叫嚣声中“土崩瓦解”,而且本人也遭受了世间非人地践踏和侮辱......
解放后,那个曾经偷吃油泼侥幸逃脱的人,才敢说出事实真相,其实在大哥被全队人批斗的日日夜夜里,那个偷油泼的家伙也差点丧了命,上吐下泻,既无钱治病又不敢就医,那个难受劲只有他和他的家人替他掖着、藏着、难受着......即便那时的生活如此凄苦,大哥还是聊以生活到现在,只是如烟的往事曾经那么多,得脑膜炎后遗症的大哥,唯独对这件事却记忆犹新。每次听大哥念叨这件事,山妹除了无言,只有感慨大哥命苦和他当年的生不逢时。
念过书的大哥希望二弟和山妹,即便她是女娃,有朝一日也能靠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像自己,由于历史原因,把一步之遥的梦想永远的留在了那个时代的烙印里!
即使生活让人感到是如此凄风苦雨!他的决心用他当年的话来说:“就是挣死牛,不翻车。作为家中的长子,他会努力送山妹上大学”。尤其是在父亲英年早逝后,大哥不辞辛劳地操持着一家老小的生计。而玩世不恭的山妹,历经高考数次落榜,直到最终考上师专。虽然说是兑现了大哥当年曾经许下的那份——沉重如山地诺言,但历经磨难的三妹今天终于懂得,所有这一切的来之不易,都离不开大哥当年的那份坚守和支持!生活的不易也证明了大哥当年的初心!
每每想起奉献了一生的大哥,如今的生活并不如意,心脏病还突发脑梗,半身不遂已有五年,大嫂又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三妹就会不由心头一紧,思绪的门闩也会不听使唤地打开,那里一直寄存着此生一段最沉甸甸地话语___就是大嫂在送别她即将离开家,去师专的前一天,手捧着刚出锅地白面馍馍,说:“山妹,你最爱吃的馍馍皮,今儿个全剥了,吃个够再到外面念书去。曹家(咱们)也再没啥好吃的 ,就给你煮了些你平时最爱吃的洋芋,顺便拿上路上吃……”大嫂朴实的话语,纵使此生时光如何再匆匆,岁月也永远不会将刻骨的往昔淡出山妹的记忆!并且这份思念将注定会汇聚成河,逆流成永恒!即使夜半惊魂的梦醒时分,辗转反侧后的三妹时常还会不由想起流年里的那一幕幕,情不自禁的泪依然会适时喷涌.....
二哥大山妹十岁,学习成绩很拔尖,十五岁那年就考上了固原师范学校,而且一个人自己背起了简单的行囊,就独自开始了他的求学之旅。二哥冷峻,严肃,不苟言笑而且仪表堂堂,平时爱舞文弄墨、吹笛子、临摹作画,兴趣广泛,唯独生性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际。除了农忙的日子,帮着父母干活外,其余时间都是把自己封闭在属于他一个人的陋室里,俨然一副“自成一流,管它冬夏与春秋”的架势。说起二哥的陋室,其实就是一个睡觉的土炕,一张磨破了皮的桌子,和一把坐上去就咯吱作响的椅子。听父亲说,那副桌椅曾经是他老人家给队上记账时,被淘汰下来没人要的玩意,经父亲“改良”后却成了二哥的“至爱”。山妹依稀记得就是在这张见证了历史的破桌椅上,放满了二哥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许多旧书,还有二哥自己业余时间临摹的许多书法作品和他自己创作的绘画。
最让山妹难以忘怀的是,二哥墙上贴的《水浒》人物传中的一百单八将,惟妙惟肖,形态各异。还有出自二哥之手的金陵十八钗,美若天仙、袅袅婷婷、婀娜多姿。闲暇之余,二哥吹的笛子声婉转绕梁、优美动听!那时,二哥的陋室、以及他利用闲暇时间苦心经营的这个“动感地带”,让灰暗曾一度占据主色调的那个农家小院,充满了孤独中的诗情画意!它们每天丰富着山妹的想象,也唤醒着她沉睡中的快乐.....当然生活也把最美的画卷留在了她童年的记忆里!
山妹觉得“喝了点墨水”的二哥永远是她心头解不开的一团谜,“不食人间烟火,而且近乎六亲不认”。除了山妹借故喊他吃饭时偷偷快速扫描一下他的“杰作”之外,平时二哥是不喜欢任何人涉足他的“领地”的,即便是生他养他的父母也不例外!山妹认为:千金也难买二哥的偶然一笑!山妹依稀记得只有在逢年过节或亲戚串门,或大家坐一块吃饭时,才能一睹他善意的微笑,也许那也仅仅只是为了表示自己对客人的友好吧,然后二哥就又不声不响地、自顾自地、低头很快巴拉掉他碗里的饭,又不打招呼地,旋风一样地钻入他的陋室,直到晚上有人再喊他吃下一顿饭。二哥洁白整齐的牙齿,衬托在他略显成熟而又冷酷的脸上,男性的刚毅和英俊,一览无余!也只有在此时此刻才能让山妹心头豁然开朗!那瞬间地呲呡一笑,无意间成了山妹心头最美的一抹风景!微笑的魅力顷刻间也融化了兄妹之间地生分!山妹的那张一惯不动声色,紧绷着的脸也会在瞬间灿若桃花,放松后的心情不由自主地也会变得阳光明媚起来!
山妹的初中生活可谓是一段“苦行僧式”的煎熬,而后又奋起直追的孤独之旅!进入初一的山妹寒暑假都得面对二哥严厉的英语辅导,如若背不下前一天教过的单词或课文,就休想拿起筷子,或者瞥一下碗边!有时还因为记不住个别单词或者句子的发音,山妹就和大多数初学者一样,用汉字谐音去给未记住的单词或句子注音,随机招来的不是二哥的一番“褒奖”,而是“花大气力”的一顿板子(母亲平时量衣服用的一把木制的尺子),要不就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批评!因为山妹曾经把简单的“Thank you very much !”竟然读成了“三块肉喂你妈吃”。忍俊不禁的二哥在山妹手上狠狠地留下了一道红印!山妹当时地那个无可奈何和痛彻心扉地怨恨,只有化作了满腹地抱怨和嘟嘟囔囔的牢骚,还振振有词的吼向母亲:“今年的假期,我望着我二哥别回来了,一回来就知道打人、骂人!”哪知山妹无意间地一句气话,竟酿成了一句终生收不回的魔咒!但二哥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纵容”二字!每次临开学的时候,还得命令她立下“军令状”——英语必须每次考90分以上,那时卷面总分是一百分,最起码也是全班第一!不管题目难易程度如何!因为在哪个英语还未曾受重视的年月里,对于大多数的农村孩子来说,条件又十分有限,尽早接受英语学前教育简直是天方夜谭!每次英语考试后的成绩一公布,有些同学连进十位数都是那么地不容易!班上经常考个位数的同学总是大有人在,而且常常是无独有偶!英语成绩每次考第一的山妹,总会在老师爱护的眼神和同学们的惊讶声中,心安理得地享受二哥给她带来的那份难得的自信还有虚荣!也只有在那一刻,山妹才会把假期中,二哥带给他的严厉和惩戒瞬间忘到爪哇国里去……
初二的第二学期期末,临近暑假的前几天,忐忑不安的山妹心里既渴盼暑假的如约而至,又怕二哥回来后带给她辅导英语的烦恼!她整日无精打采的晃悠在回家的路上,满腹心事!不料,一个更让她永世不得安宁的噩耗却横天而降——二哥进修本科、临近毕业在野外实习的时候,和同学下河洗澡时不慎被淤泥的漩涡陷下去再没上来……
痛彻心扉地绝望,顷刻间让曾经不慎言语的山妹伤及骨髓!无数个悲伤的日日夜夜,梦见二哥的山妹总是被悔恨和伤心折磨醒,她天真的一直幻想着:二哥有一天突然会奇迹般地回来!完好无损!甚至还会告诉家人,是那个曾经被民工们淘沙子后,未来得及掩盖掉的漩涡,淤满了水才让他失足的!等他苏醒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被飘流到哪个地方去了……山妹做了好多个这样地假设,就是一直幻想二哥能有惊无险地回来!!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残酷的现实和杳无音讯地二哥,一度让三妹近乎抑郁!她在心里一直默念并且祈祷着,觉得二哥从来就未曾离开过,这个生他养他的老家!她后悔她说过的那一句气话,命运怎么偏偏在那一刻就竖起了耳朵,一下子就能跟自己开一个,比天还要大地玩笑!让才貌双全的二哥在那个暑假永远的离开了呢……
时隔多年,每当山妹一个人待在老家时,还会经常发呆并且痴痴地想:二哥当年一定是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找清闲去了,正如他孤僻的性格一样!也许会趁大家都已经快遗忘他的时候,老有所成,衣锦还乡地推门进来……敞开话匣诉说这么多年来他的不容易,还有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劲儿,才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的那份惊喜!
但愿人们所说的和打捞上来的那个人并不是山妹地二哥……
如果,那真是一个谣言的话,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