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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我感觉,我只是负责烧开水” 作为无聊旁观者的艺术家

 泊木沐 2020-08-27

《沉默的存在》,100×120cm,布面油画,2007

住在宋庄,在工作室画一会儿画、看两部电影,傍晚到湖边散散步,黄立言努力保持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排除掉阻碍“无聊”的各类干扰,“无聊”这个词,大部分人避之不及,但对黄立言来说,却是上好的体验。

一旦进入一种“具体”的生活,总会不舒服,黄立言刻意减少与世界的联系,为了摆脱“有聊”,他总是找借口更换地点。

寂地》,180×155cm,布面油画,2010

《一个连环杀手的日记》,100×120cm,布面油画,2009

绿头苍蝇》,160×160cm,布面油画,2013

从广州教育学院毕业,黄立言被分配到老家雷州的一所初中,教美术。“怀疑主义”的他,觉得自己当老师“误人子弟”,学生拿来画作请他点评,“我要指出这个问题吗?或许按照他的方式画下去,也能发展出另一种风格?......”

教学生是一种折磨,更大的折磨是“一格一格、看起来很严重的”表格。黄立言最怕填表,高考志愿、入团申请、毕业论文......从小到大,各类表格都是朋友代填或照抄他人的。当老师后,课程设计、年终总结、职称评选等等都要填表,一看到这些,他由衷地生出一种“窒息的感觉”,浑身难受。

当老师的第六年,黄立言放下“铁饭碗”,报考了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这时他27岁,“换一种生活需要一个借口,读研对我来说就是离开那个地方的一个借口。”

《上苍保佑灵魂自由的人们》, 250×180cm ,布面油画,2015

现今,回想读研生涯,也没什么可忆的故事,“总觉得很多事情,我有点像一个路过的人”。同学聚会时,大家讲到某件趣事,哪怕当时在场,往往他也“毫无记忆”。

有时候,这种局外人的状态让黄立言感觉“挺糟糕的”,总是独来独往,不关心身边人或事,更多时候是在琢磨自身的问题。

读研时,黄立言对美术馆的保安产生兴趣:他们站在艺术品聚集的场所,不欣赏艺术品,也不能离开,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移动身体,不自知地做一些奇怪的动作。校园里、大街上的保安状态也相似,他们或许是“无聊”的最佳写照,他画下这些晃荡的保安,命名《守望者》。

具体的保安成了抽象的“守望者”。

黄立言几乎没有画过可以与现实对应的具体的人、事、物,他想要捕捉的是“当下人的一种状态”,焦虑、茫然、恐惧、怪诞,画面上只有几个人,透露出的却是“整个社会呈现出来的精神状态”。

《春夏秋冬又一春》,150×150cm,布面油画,2009

黄立言是一个观察者,和《国王的新衣》里那个不肯附和的小孩一样,总在探索“华裳”的背后是什么,小孩发现光着身子的国王,喊了出来,他找到了人的空虚与荒诞,不加粉饰地画了下来。

“他只是尽一个传统艺术家的本分,观察人、真心诚意地表现人;然而他却发掘到了这个世纪初人类的真实状态:在各种欲望都得以满足之后开始安逸、退化。”人的“兽性”的观察者和赞颂者,这是吴杨波眼中的黄立言。

《白月亮》, 200×170cm,布面油画,2014

《低处的光》,180×155cm,布面油画,2016

《亲切的金子》, 200×160cm,布面油画,2015

《人人都是稻草人》,170×150cm,布面油画,2008

“我感兴趣的是人的一种状态。”黄立言喜欢读访谈录和人物传记,这其实就是“看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困境,最重要的是怎样面对。

“那些很牛逼诗人、导演、哲学家或艺术家,对他们来说,从事这些职业,通过这个,生活可以继续下去,不至于崩溃,到最后熬不过,可能就像海明威那样,一枪就把自己干掉了。”

画的过程中,黄立言也会有被画中情绪包裹的时刻,不过很少陷进去,通过绘画释放情绪,或通过绘画解决自身问题。《一个无法完成的动作》里那个男子,算得上是黄立言的自画像,他试图用鼻子舔自己的舌头,竭尽气力,仍无法企及。

《一个无法完成的动作》, 75×60cm,布面油画,2007

黄立言活下去的支点很简单:“画画,然后让自己呆在这种无所事事里。现在就是我的理想状态。”画画,是他至今为止最确定的一个选择。

最早接触画画他才初二。

“初二下学期,我开始和高二学美术的学生厮混在一起,经常去到他们画室玩,和一般的课堂相比,一切都那么新奇、有吸引力,可以边听音乐边聊天边画画,你甚至可以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面发呆。”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面租房子,从学校回到住处要经过很大的一片墓地,白天还好,有时晚上一个人回去有时候就有点紧张,又没有路灯,周围一片漆黑,只能唱着歌一路狂奔。”

许多年过去,黄立言“现在简直无法想象,不做这个(画画),还能干什么”

《短暂的欢愉比痛苦更形哀伤》,200×200cm,布面油画,2011

《冬天里的骨头》, 200×200cm,布面油画,2011

《念想》,200×200cm,布面油画,2011

研究生毕业后,黄立言在小洲村租了三间房,一间当画室,一间当仓库,一间生活起居。

很多人不理解黄立言的“苦行式生活”,他不这么看,这是“自己选择的”,苦乐都得受着。

黄立言明白,需要和很多人打交道的工作,“有交流障碍”的他做不来,他需要距离,而艺术家这种“职业”恰好能提供,“我能够保持那种自由,不高兴的话,可以选择离开。”

《我们都不真实之二》,155×180cm,布面油画,2008

《远行吧,远行》,155×155cm,布面油画,2010

你消耗了我,我也消耗了你》,200×175cm,布面油画,2010

《la la la》,215×175cm,布面油画,2011

2011年,黄立言把工作室搬到了番禺村“侨基岛”的广州三号线艺术空间。

“侨基岛”和小洲村的共同点是植物繁茂,“只要有一点绿色,就很舒服”,不论搬到哪儿,黄立言一定会养植物。

《腊月》,100×70cm,布面油画,2013

《触控》,120×100cm,布面油画,2013

2013年春,应上苑艺术馆之邀,黄立言第一次去北京,对这儿一见钟情。

在南方,一年四季都是绿绿的,乏味又暧昧,总给人一种含糊不清的感觉,广州没有四季,常年潮湿,黄立言觉得“很不爽”。

说起与北方的初见,向来讷言的黄立言健谈起来:

“来北京是四月初,初春,还挺冷,外面灰蒙蒙一片,过几天才看到一点绿色。有些树我以为已经死了,过几天冒出一个芽来,那种生命感,真的完全不一样。”

“我的工作室在二楼,打开窗就是山,山里有一条铁路,大概隔十五分钟就有一趟火车经过,真的太美了,每天早上只要一醒来,我就舍不得再睡了,四、五点天空就亮了,那个色彩,太漂亮了!”

《腊月1》,100×70cm,布面油画,2013

大多南方人难以适应的干燥,在黄立言这儿是“太舒服了”,这句话的主语是他的画——广州太潮湿,工作室的抽湿机从来不敢关,画放在哪里都得“提心吊胆”,一不小心就会发霉。

上苑艺术馆在北京东郊的燕山上,资金有限,住宿条件一般,一些窗户、马桶都坏了,艺术家驻馆计划一年,住不到六个月,很多人就提前搬走了。黄立言舍不得走,觉得这是他到过的“最迷人的地方”。

这里实现了他窗外有风景的心愿,甚至超出了黄立言的期望——春,昏暗天地间,新生命开始萌动;夏,天空的颜色变幻丰富,远远超越了语言;秋,枝头叶儿开始酝酿离开,“死亡是苍天赋予人类最好的礼物,因为死亡才看到万物的复活和生长,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腊月4》,100×70cm,布面油画,2013

《腊月5》,100×70cm,布面油画,2013

《腊月6》,100×70cm,布面油画,2013

十一月,因为没有暖气,上苑艺术馆提前闭馆,也断了水电,被风景迷住的黄立言,一个人留在那儿,多住了半个月。

“艺术馆附近有个澡堂,我去那边洗澡,还有一个小饭馆,就去那里吃饭。每次拎一个暖水瓶,吃完饭,打一壶开水回来,用来喝,也用来洗脸刷牙。晚上没电,画不了画,就点个蜡烛,看书。天气冷,就买多一床被子。整个美术馆都没人了,就剩下我一个,很多鸟,树叶全部掉了下来,铺满整个院子,那种感觉特别棒。”

“我最怀念的就是那里。”

《25小时》,120×120cm,布面油画,2013

“你去过北京的郊区了吗?”

“还没。”

“你一定要去看看,北京的郊区特别美。”听闻我来自南方,黄立言马上推荐“北京的山”。

《腊月2》,100×70cm,布面油画,2013

有时,黄立言对偏僻的爱好让人有些着急。朋友说,你别住得那么偏,到北京后要多认识人。

来北京第五年,黄立言还是“想尽量不和外界有太多牵扯,或者说和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牵扯。我希望能够保持一种距离”。

住在宋庄,黄立言依旧保持着隐居状态,交流最多的,是4岁多的“黑黑”,一只混杂黑白毛色的猫咪。黑黑总是无声无息,在房间里到处蹿,有客来访,便蹲在客人旁边,盯着看。

镜头感很好的黑黑

“我的猫和我有点像,神经兮兮的,焦虑、孤独、敏感。”黄立言一边命令黑黑,松开抓住我毛衣的前爪,一边感慨。

黄立言自称“敏感”,郑宏斌称他“拙诚”——敏感在他总是一副旁观者的模样,观察周遭变化,再用笔画去描述所见所闻;拙诚在他长期以绘画来呈现生活,专注而忠诚。

“我认为,艺术家分两种:一种是绝对天才型的人物,像毕加索,非常聪明,他想怎么画都可以,对画面的掌控能力非常高。另一种是属于一种本能,像梵高,伦勃朗,他们的那种画只能画成那样子,有点像是挤牙膏,拼命挤出来的那种感觉。”

黄立言是后一种,绘画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表达。名为“立言”,却选择了不立一言,或许,只有到作品里去寻找黄立言。

《怪石头》,155×155cm,布面油画,2010

《刺猬的优雅》,215×175cm,布面油画,2015

《犯罪心理》,180×155cm,布面油画,2014

《灵山》,160×160cm,2013

《沙峪口》,160×160cm,2013

画中的情绪被黄立言织成了一个个的谜语,化为作品的名字。“忠于自己意志而又用绘画抒情”,他成了郑宏彬眼里的“绘画诗人”。

郑宏彬将画名串成一首散文诗:

“暖春,动物凶猛,爱在那年花开的时候,谁不曾有年少青春时,所有的青春都死于怀念,狗日的青春,你在这里的时候我最安心。我在这里,你在哪?被错过的幸福,我们都不真实,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去。

蓝马,忧郁症患者,沉默的存在,你的寂寞里,是否也有着我的孤寂,悲伤的不止是你。寂寞的时候唱首歌,我把我的歌唱给你听。让我静静的,晃悠的风景,忧伤,请别离开我。骄傲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悲伤。

阴雨天气,在想象力稀缺的夜晚,恐惧吞噬灵魂。痛苦的表象是美丽的自由,幻想的开始是真实世界的结束,生命中只有一匹属于你的骏马。

回南天,上帝之城,温柔乡,空房子,因二天二夜睡不着觉而长痘痘的诗人,危险思想的告白。

远行吧,远行,柔软的距离,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一个无法完成的动作。

春夏秋冬又一春,人人都是稻草人。”

——(《“绘画诗人”黄立言 —— 生命中只有一匹属于你的骏马》)

这或许是最符合黄立言心意的“解读”——不着一词,又道尽一切。

《八月》,180×155cm,布面油画,2011

《七月英雄》,160×160cm,布面油画,2009

《高级动物》,180×180cm,布面油画,2014

《偶然事件》,160×160cm,布面油画,2016

《骄傲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悲伤》, 150×170cm,布面油画,2008

黄立言的人物画中,常出现动物和植物。不知缘何,不算“动物爱好者”的他,经常忍不住,在人的周围添几只蚊子、瓢虫、黄雀鸟或者别的动物。

一个人住,养宠物“作个伴”。在广州时,养了一只拉布拉多,名叫阿福,体型很大。黄立言一直用阿福照片作博客头像,却从没有把它放入画面,“不喜欢把太具体的直接落在纸上”。

后来,“太亲近人”的阿福跟人跑掉了。黄立言反思:“我们不能对狗狗抱有太高的期望,我觉得养狗狗需要多看书,多了解它们的习性。”

人、动物、植物这些元素,代表潜意识中的“宇宙公民角色”,在他那儿,人不是万物的主宰,众物生而平等,和而不同。翟文熙的这种理解或许契合了黄立言的心境。

《二只鸟?》,155×155cm,布面油画,2009

《傲慢与偏见》,200×170cm,布面油画,2014

《八部半》,120×120cm,布面油画,2013

黄立言的画大都粗糙不平,他故意留下看似随意、粗糙的创作纹理,但画中的“粗糙笔画”并不是“随便”得来的,比如《我们的时光》,有一个柜子,一些动物和一块黄色。朋友问为什么要有这么一块黄色,他说不上来。

创作时,他会眯着眼睛,边看边想:“假如没有这块颜色,整个画面是什么效果?”感觉不够,需要加点什么,于是有了那块突出的黄色,“看起来是很粗糙随意的那一笔,背后是有考虑的。”

《我们的时光》,215×175cm,布面油画, 2015

黄立言从不寄希望于虚妄的明天或是灵光一现——“呈现比创作更重要。对我来说没有所谓的创作,一切都是已经存在的。生活包含了你所要表达的一切,包括你所谓的思想、观念、哲理或那些诗性的东西,你那种怪诞、无聊,生活中都有。”

黄立言的颜料桌

“黄立言的艺术就像一个白日梦中呓语的梦游者,讲述着非现实的寓言,喜欢的人沉湎于他荒诞的梦魇,看得懂的人带着秘而不宣的犯忌快感,组成黑暗联盟。他的绘画艺术是通过写实的语言方式,将现实、记忆与充斥于我们日常所见各种图像的局部碎片,如人物、动物、器物、景致、植物缠枝等等形象,进行穿插、拼合与叠加,呈现出油画语言的质感,以及神秘,混杂、曲折的语境。”冯博一道。

黄立言在工作室,北京,2017

无论身在何地,黄立言觉得自己只是路过,外出时间超过两个月,都会无法忍受。他很享受待在工作室,一个几乎没有干扰的私人空间,自由地画画、看书、看电影、听音乐,保持一种对生活的敏锐觉察,“做一个旁观者”。

黄立言的茶几上有一套齐全的泡茶设备,都是朋友送的,聊天中,他为我斟茶,而自己的杯子里却只加白开水。

“我感觉到,我只是负责烧开水。”黄立言给我倒了一杯普洱,放下茶壶,拿起烧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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