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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芰荷旧影】向启军:湮灭

 老鄧子 2020-08-27

· 本篇选自《芙蓉》1996年第6期 ·

编首语

 在《芙蓉》创刊40周年之际,我们决定在芙蓉微信公众号上开设 【芰荷旧影】 专栏,选取一些有时代意义、大家有共同回忆的《芙蓉》往期文学作品,不定期在本公众号上发出,同时,我们希望这个专栏是我们和读者共同守护的小小空间,所以,每期专栏,读者朋友都可以留言给我们,分享自己读到《芙蓉》旧文章的感受或是自己关于文学的回忆,我们会择选优秀留言在下一期专栏中分享给大家。


湮灭
作者 | 向启军


我坐在山顶上。

这是一座城外的山,城市已经远得看不见了。身边没有什么喧响或杂物,只有石头和草,只有一棵枝条低垂的松树高高地生长着。天阴,没有太阳,深秋里的风吹拂着,如同脑海里的一些意念。天地一派静寂,而且凝重苍茫。这使得眼前的一切,使得云贵高原的余脉武陵山区或说湘西大地隐约但却不可遏止地透着一种深刻的意味。望出去,你几乎就只见到为丰厚茂密的植被覆盖着的连绵起伏的众多山岭,以及无数幽暗曲折的沟壑。它们展现着,存在着,无声无息又无边无际,直抵天外。同时,一些薄云和雾岚在山谷间浮动着,一些黑色的鹤鹰之类的鸟,伸展着翅膀低低地缓慢地飞翔于远处的山脊之上。当然这些并不说明或证实什么。面对如此一派大自然或说人类的景观,一个人最初也最深刻的印象也许就是陌生、迷失和茫然,与无边的草原或辽阔的大平原相比,这里给你的感觉想来是绝然不同的。在平地里,地平线虽十分遥远,但同时又是一种诱惑。开阔坦荡的视野无疑会极大地丰富你的想象力,增强你的向往,并由此煽起你高歌一曲或纵马奔驰的豪情。但在这里,你首先感受到的只会是某种阻隔与艰难。千山万壑,如推涌的滚滚波涛,起伏不已却又铁铸般地凝止在那里了,你纵想高歌,唱出腔来也会变成咽。这当然不是夸张。在这里,任何夸饰都显得虚假做作而且毫无必要。事实上,面对莽苍的湘西大地,你会心存畏惧望而却步,甚至会产生逃遁的念头。但作为一种真实的感受,这也是无可指责的。

然而这时,如同心存的一朵盛开的莲花,一个密在我的眼前展现了。这就是那条业已湮灭的贯穿湘西的大道。是的,一条大道。它存在着,或说存在过,这是实实在在的。它蜿蜒铺展于茫茫群山之中为树木落叶所遮掩,为历史尘埃所覆盖,但我却看到了。在我们的世界里,一些事物限于某种原因,只能存在于现实之中,而另一些事物却极有可能超越自然,超越时空,存在于过去和未来而成为永恒。这条大道就是如此。现在我看着它翻山越岭,穿越沟谷,曲折而绵延不绝,有如一条淌动的河流。望着它的同时我还发现,眼前的湘西大地已不再苍茫,而变得清晰透亮起来,它甚至使得所有阻碍我们的高山峻岭都在突然间崩垮消失了。大地已是平坦无垠。

可以想象那条大道起始于一块青石板。

这是一个标志。这块青石板光滑,沉甸甸的,铺砌在某个村口。这块青石板铺砌在某个小镇的尽或某栋木屋的台阶前。它的后面是另外一块青石板,接下来,无数的青石板便一块连着一块铺砌着共不断地延伸了开去。这如同一支行进着的队伍,沉默地,但却是坚定固执地走了下去。它走过无数的村寨码头,走出广阔的荒野,在穿越了无数的高山溪河、草地森林之后,在穿越了整个湘西大地之后,一条大道便终于形成了。大道连续不断,但看上去,它却是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的,因为大部分注定会隐藏在树木沟谷之中,深埋在大地的腹地里。但每一块显露出来的青石板都在昭示着表明着那些未曾显露的,每一块青石板都是那样闪亮而坚实。关于大道的形成,我想,无论是猜测还是本身如此,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大道存在着,已经摆在那里了。

在这之前,可以肯定的,是撒在大地上的一些密如蛛网的阡陌小径。小径上印踏着人的足印,也落满了鸟兽的粪便和痕迹。它们萦回缠绕,使得山上山下散落各处的村寨得以勾连,同时也表明着一群人正在一个不为他人知晓熟悉的地方艰难地繁衍生息。应该说这些小路只是一些人类文明的涓涓细流,如同一棵树的枝蔓。而这棵大树的主干便是那条大道。当然那时候,大道尚不是一种具体的事物或具有物质的形式,只是作为一种向往和精神的存在,不时浮现在人们的脑海之中。

后来,大道才出现了。

现在,只能见到或阅读一些片断和残迹。

我生长在山村,山是我与生俱来的伙伴和风景作为一种几乎是命定的无可替代的内容,蜿蜒陡峭的山路构成了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已然流淌在我的血液之中。只要我在行走,山路便同我在一起。我不行走的时候山路也同我在一起。但那时我当然不会对此在意,不会因此而想到什么。一朵花开了,一棵树长在山坡上或一只平常的鸟在天上飞翔,你会想到什么呢。当我赶着羊群,挑着小捆的柴草走动的时候,当我背着书包上学,蹦跳着去城里赶集,结伴而行或独自行走的时候,也许我会注目蔚蓝的天空及飘移如帆的云朵,会侧耳倾听树丛中的一些鸟叫和虫鸣,同时想到了一支歌并以童稚的声音把它唱了出来,但我决不会毫不道理地去留意脚下的一条小路。即使我是静静地坐在门前,久久地望着山前黄昏里的泥土小路挂落下来或伸展开去,那也只是为了等候劳作一天的母亲归来,或在为一头丢失的牛发愁,别的再无什么。但日后就不同了。不过我得承认,对路的关注在我几乎是必然的,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别人也许永远不会对一条路发生兴趣,但我会。我把这归结为太早太多地体验了行路艰难的缘故,并终于在日后的一天触及到了那条与我们的历史和命运息息相关的大道。现在想来,正是那些遗留下来的片段,那些残迹,那些古老的石墩、石桥、破损的石板引发了我最初的思绪。接着便是一些往事、传说和故事。在屋檐下,坪场上或火塘边,在村头巷尾,印象里我的先辈村人们在茶余饭后,总要讲一些过去的事情,并不时发出慨叹,而这些事情似乎难免与那条已不存在的大道有着联系。直接或间接,或多少,但似乎总有联系。关于那些人,那些事,包括讲述它们的我的先辈村人们,并非从一开始就深深地吸引着我打动了我,有的我甚至很快就将其遗忘,但我的确听得太多了。我想这是基础。这是一种情感的体验与感性的认识。不管我是否需要,我已经得到了。而当后来,当我在一个个的日子里,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偶尔回头张望并有所寻找的时候,联翩的浮想便随之而来,我猛然醒悟而且惊异了。我看见,往昔那些绿苔斑斑的石板,倒塌废弃的石桥,深埋于荒草丛中的路基都一瞬间复活了。它们一段段地连接起来,并最终以一条完整的大道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

随后我想到了很多。

我想,作为物证,大道如同历史的经卷,记录并展示着湘西大地的几乎全部的过去,这是不言而喻的。当湘西大地尚作为一方净土,作为希望的远方和未来吸引着我们的先人,使之远徙而来时,那时候就该砍伐出了一条道路的。道路上行走着疲惫而褴楼的队伍,闪现着刀光剑影,一路上溅洒着滴滴鲜血的同时也落满了悲壮动人的哀歌,这是可以想见的情景。那时候没有平和与从容,只有不屈、战斗与生存。然后许多年过去了。先前的道路也许变得荒芜,重新长满了杂草树木和荆,甚至已然封存消失,没有了踪迹。然后是后人们经历相似但方向相反的再次突围。他们经历了无数代的封闭,心里已盛不下太多的寂寞和向往,天性使然,他们在对遥远的山外进行了长久的眺望之后,一条心中的大道便已形成,并终于在某个精心选择的吉日里,神圣而庄严地铺下了漫长大道的第一块青石板。

我想,究其实,不论是过去还是后来,湘西大地的人们选择、开发和行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径。

最后,湮灭是必然的结局。

关于这,坐在山顶上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坐在山顶上,实际上我已经无法于现实中再见到那条大道。但这并不要紧。对此我无须惊慌地没有惊慌,心里释然而平静。我知道,大道作为一种现实的存在,它的使命早已完结。而在一条路的表象之下,在历史的纵深处,它是有着更为丰富深刻的寓意的,这寓意才真正伟大动人。如同一道闪现的彩虹或一首叙事的长诗,湘西大道更多的是表明了某种心路历程,是有关人类命运、生存和悲欢的苦痛在绚丽地展示。路的湮灭与精神不死,我想,这才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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