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有话说 《红楼梦》中大观园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所在。它的建造因由是为元妃省亲驻跸所用,其后在元妃的敕令之下,宝玉及众女儿才得以居住。大观园是宝玉一干人的青春游乐场,在此可以抒发性灵,独抱自然,安静祥和,类似亚当夏娃之“伊甸园”。 但是应当注意的是:其一,大观园并非天然造就,而是由于“皇恩浩荡”,在接待元妃省亲所用,其性质是世俗的,其缘起也是由于政治权力所造就,而宝玉等得以进入大观园也得益于元妃等政治力量的驱使。因此它的根基绝非纯真和天然。其二,大观园的建造地址,正好囊括进秦可卿死之天香楼,这就给大观园带上了情色和淫欲的衬底,其间包含了情欲和压迫,因此大观园也绝不仅仅是青春的游乐场那样纯粹,后文抄检大观园的因由也在于“秀春囊”的出现。 由此可见,大观园一直处于世俗和情欲的包围,它是不稳定也不安全。宝玉一干人在大观园保持纯真和性灵也是暂时的,它必然伴随家族的兴衰而起落。 关于大观园的意义,和尚仅略逗露一点,后文有机会再详述。本篇文章将就宝玉对大观园的匾额题联进行阐发,兼及宝玉的才情探讨。(六不和尚:midouwei) 略论宝玉才情和他为何无意功名 由文中可知,宝玉并非不喜读书,而是不喜因仕途求官而读书。他的言论如下“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后文这样叙述宝玉的学业“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 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而宝玉对做官和仕途经济的厌恶,例子更是不胜枚举。 由此可见,宝玉读书全凭兴趣,对于父亲及塾师的规定,几乎置若罔闻。这也是为何他一听到父亲要考较他学业总是心虚害怕的原因。但是如此,宝玉胸中就无才学了么?和尚以为不然。考察后文宝玉的诗词作品,虽多非上乘,但是偶有惊人之句。并且越到后文,其才情越是显露,譬如撰写“芙蓉女儿诔”之辞藻华丽,用情至深;品题《姽婳词》更是法度谨严,很见功力。至于续写“南华经”和自题佛偈,虽属于玩闹,但是其才情也可见一斑。 然,宝玉为何厌恶读书?宝玉叱读书人为“禄蠹”,贬斥经济学问,可见他无意于功名。因此凡是为做官而需要读的书,他一概不喜。然则,宝玉何以讨厌做官呢?从宝玉本性来看,他喜自由,不喜束缚;他真性情,不作伪饰;他安享乐,不乐功名。作者赋予宝玉这种性格,既可看做他对传统教育和文化的反叛,也是独抱真性情的坚守。但是,必须要知道,富贵公子可以不读书不乐业,但是寒门子弟,如果要生存却必须走仕途之路,家族败落的贾雨村即是例证。由此可见,宝玉保有现在的富足可以优游享乐,他不愿意承担振兴家族的责任,对于汲汲于名利之人他多报以讥讽态度。 但是,宝玉少年朋友秦钟去世之时,却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劝慰。他说“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这段话脂砚斋评为“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而台湾白先勇先生却断定秦钟此话,不符合秦钟的性格和宝玉的追求,而认定是伪作。和尚对此不以为然。正是宝玉前期的恣游狂荡,所以以后才会追悔莫及。其对自由和真性情的追求,在家世败落之后才显得幼稚可笑。秦钟作为宝玉的好友,在临死之际,肯定会回首前尘,才会有时光蹉跎之叹。白先勇先生着眼于宝玉的反叛和决绝,似乎不符合红楼梦为作者自愧而成的主旨。 虽然秦钟此时告诫宝玉应该以“立志功名”为要,但是宝玉身在迷局,不能自省,身在繁华更不能自悟,必须要等到繁华幻灭,家族散场的悲剧之后才明白“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含义。此时的宝玉远远未领悟至此。 由此可以得出,宝玉厌恶功名,岂因由在于他追求自由和真性情,鄙弃那些为功名而压抑自己的行为;其二在于宝玉生于富贵之家,不必去执意功名,而此时的他还不知立业功名之重要;其三,以贾政为例,贾政本也是诗书风流之人,最后也不得已在朝为官,如无意外,宝玉的未来也不过如此。但是还必须拷问宝玉内心,他愿意折扭本性,从事功名之事么?作者内心真的认为功名必取不可么?和尚倒觉得,作者甚至宝玉,仍处于矛盾纠结之中,所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虽不得以,实有憾焉。 而宝玉之才情,在其为大观园题匾额稍露其痕,下文细看。 说在前面:“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半回是一篇极为精彩的游记文章,作者胸中布局款款叙来,寥寥几笔即点染出一段奇景。其中更夹杂宝玉才情迸发,贾政对宝玉的训斥,众清客的奉承,并且全文暗含很多深刻内涵。在此,和尚皆不涉及,仅拈出宝玉所题之数副对联加以评点。 贾政听说宝玉善写对联,有几分“歪才情”,才立意要宝玉来命名题联。在入口处,宝玉建议名为“曲径通幽处”,而他的理由是“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如此写)倒还大方气派……” 王和尚点评 宝玉之才情在于不拘泥,善于捕捉细节和景致的要点,他颇有几分欣赏品鉴的灵气。反倒是那些清客虽才或高于宝玉,但是却一味地奉承宝玉,如此屈己侍主,虽可怜而实可笑。 而在命名园中泉水时,宝玉有别人“泻玉”之思考而定名为“沁芳”,脂砚斋评为“雅新”,确是。宝玉的理由是此处为元妃省亲驻跸之处,不宜用隐居之词,而应该用含蓄合制之“沁芳”一词。并题一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王和尚点评 ![]() 宝玉灵心绣口,其题名即切合“元妃省亲”之尊贵和女性色彩,并且用词新雅含蓄。其才情之流丽,思考之深切,确非俗人所及。而其联也恰当工稳,绮蘼秀媚,自带一种阴柔之美。 学问绝不是硬刻雕琢,而在于运用于心,举措有度。宝玉上文要述古,今又要出新,纵横洒脱,确是值得贾政心内欢喜。 而众位走进园中一处绿竹粉墙的房舍之时,宝玉命名为“有凤来仪”,并且题一联曰“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而文至此,有两个有趣的点,其一,贾政看到如此幽静之景,不禁感叹“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可见政老本也是一个诗酒风流之人。而贾政在批评宝玉时说他“是一个轻薄之人”,按宝玉之性格做派,称之为“轻薄”确是非常准确。难怪脂砚斋评说“知子者莫如父”。 ![]() 王和尚点评 ![]() “有凤来仪”一名,确实是神来之笔,既切合元春省亲之事,又暗用凤凰食练实(竹子果实)之典故。而其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其音韵和谐,写景细腻,意境幽静恬淡,确是为好联。其中“尚”字和“犹”二字,含有余味不尽之意。而“烟绿”切合绿竹苍翠,“指凉”切合森森凉意,此为不写之写;而“棋”和“茶”又切合此处之幽静之美,真是妙笔。 宝玉在命名“稻香村”时,有一段议论如下:“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贾政看到“稻香村”的布置如此感叹“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 起我归农之意”。 ![]() 王和尚点评 ![]() 首先宝玉给这处类似农家布置的居所命名,“稻香村”朴素真实,不类“杏花村”之穿凿。宝玉之真性情和深刻见解也在其议论中表露无遗。宝玉认为:此处虽朴素恬淡,却是人为所造,全非真实,因此写出富贵人家追求田园风光的虚伪。并且此处之“稻香村”与大观园景致本不相合,其穿凿和附庸风雅,真属可笑。而“稻香村”在此也属于无根之木,其兴衰起伏也全不由己,故而有煞风景之意。并且,此处布置此景,大违宝玉崇尚天然的本性,故而他据理批驳。如此直言不讳,难免贾政暴怒了。 但是应该看到,贾政在上文即批评宝玉“轻薄”和“管窥蠡测”,这一点也确实是宝玉之弱点。所谓“管窥蠡测”实际是指宝玉经世不多,妄言批评,而不懂其内在意涵,贾政之批评在后文宝玉深以为然,不可不知。而宝玉在此处题联为“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脂砚斋点评说“采《风》采《雅》都恰当。然冠冕中又不失香奁格调。”此注确是精到。首先扣景,其次颂圣,其三,自带闲适恬淡风韵,如此捷才,也难为宝玉了。 在给“蘅芜苑”题联时,宝玉之联如此“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此联也很见功力。以“豆蔻”连“才艳”,暗喻豆蔻年华之人惊才绝艳;以“荼蘼”连“梦香”写出景色绮丽,香艳绝伦。 宝玉之联虽精致绮艳,但是其才调却非上乘。何以言此?以诗而论,宝玉之诗偏纤弱,其气格也偏香艳,于诗之寄托、筋骨和笔力而论,却是偏僻了。宝玉沉迷闺阁,其读书思考,也多与闺阁女儿之事有关,故而其文才也囿于此。后文讲论述,其才何以不及探春之宏阔,不及宝钗之庄重,不及黛玉之灵动,在此不赘。 但是有一点和尚需要阐发下。宝玉惧其父如猫避鼠,每当贾政传唤或者考较学业都如“五雷轰顶”般胆怯。因此,许多论者皆贬斥贾政之古板严苛,不类慈父;更有甚者,以贾政为“封建专制家长”之代表。 和尚对此不以为然,并可发一笑。其一,以传统伦理来看,贾政对宝玉之教育实属正常,望子继承家业也是人之常情,而宝玉之惫懒痴狂,不喜读书,确实难以让贾政宽心;其二,古之“君父”教子,本就以严苛端方为主,所谓“严父慈母”是也,特别是世家大族,其礼教约束更为严格,在外不宜对子表示亲昵。世家大族之所以傲然居世,就在于其伦理次序之严格。其三,贾政其实很赞许宝玉之才,只是宝玉不喜读书,不务正业,作为父亲理当以训诫严惩。后文宝玉结交蒋玉菡,贾政又被贾环挑唆,以为宝玉逼奸母婢,而大加鞭笞,更是其怒其不争的爱子表现。贾母也曾说过“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此即是明证。到后来,贾政官事蹉跎,年老力衰之时,才对宝玉多了几分温情。而本文宝玉之题联命名,贾政虽多斥责,内心却深取之,只是不宜外露而已。读者不可不知。 至于认为贾政为“封建专制家长”之代表者,如此“二分法”看红楼梦,非黑即白之论,实属可笑,不值一驳。 因此,读红楼梦,首先要对古人生活和伦理有一定了解,不要轻易带入现代人的观点;其二,要知道红楼梦一书,乃是对世情精确的描绘,其人物绝非“十全十美”,更不会“非黑即白”,须要理性看待,抱有理解之同情,才可看此书。 ![]() ![]()
关注王和尚,一起品红楼 ![]() 不拜师 不收徒 不断读书 不崇古 不媚俗 不违初心 六不和尚 个人微信号 : tianxie142 |
|